《遥想当年少年郎》大鹿角先生

2、第 2 章

　　原无怒这名字时老丞相后来给小徒儿改的。
　　原无怒不愿说自己的家世，只说自己父母给取的名字是原无明，老丞相一听这名字取得实在混账，便自己做主给小徒儿取了个师门号：无怒，寓意是希望他宁静平和，心胸开阔，沉稳待事。并吩咐丞相府所有人，只要自己还认这徒弟一天，他的名字就是原无怒。

　　原无怒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学棋生活。
　　每日辰时起床，第一件功课就是洗子擦棋盘。
　　老丞相在府中下棋颇有讲究，他共有三套棋具，一套自己打谱，一套待客下棋，还有一套是师传收藏的珍品。原无怒每日清早需要清洗打理的便是师父与自己使用的棋具一共五套。
　　冷水洗子，绢布擦拭，这是一日开端的静心功课。此后便是打谱、背定式、做死活题等大量且繁琐的练习。这对于一个不过七岁的孩子来说是挺残酷的，因为就算是有趣的事情，重复次数多了之后也会变得枯燥，更何况对原无怒来说，他所需要面临的难题不仅仅是记忆理解，还有注意力长时间的高度集中。他看不见棋盘，所有的变化他需要在脑海里进行，所有的演变他也需要一边留意原本棋局形势一边计算。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于耗神。
　　原无怒的记忆力和计算力如果单拎出来绝对称得上是十分优秀的，但是在对弈中，比常人更加巨大的记忆负担和计算负担常常会让他无法兼顾，一旦出错极容易崩盘。所以在学棋之初，他学习的内容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提高记忆的效率，平衡计算和记忆使两者互不干扰与心理素质的锻炼在一开始就和他的棋局练习一样重要。
　　而令老丞相既惊讶又欣慰的是，对于这一切，不论是枯燥、困难、劳累还是压力，原无怒都能抱有十分平和的心态，就好像接受并适应严苛的环境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一般。
　　也正是这种能力，才让原无怒在丞相府的棋盘前扎下了根，带着缺憾却又坚韧地成长了起来。

　　万兴十九年，这年国家开始筹集物资，军队也开始整装，朝廷准备出兵扩张疆域。也是这一年，十二岁的原无怒遇见了一个影响了他一生的人。
　　这一年春天，老丞相为自己的孙儿请来了京城有名的大儒来启蒙，其他和丞相府交好的人家立即纷纷表式想送来自己家适龄的儿孙来蹭丞相府的课，老丞相看拜访的人太多，于是干脆与那位大儒商量后在丞相府南苑开了个家塾，集了一众幼苗一起上课。
　　这个南苑和原无怒住的坐隐别院离得很近，如果原无怒离自己院里的西墙近一些都可以听见学子们读书的声音。
　　原无怒在原来的家里读过书，来丞相府学棋后更是由老丞相亲自教授学问，他的学问倒是一直都没丢下，但在这方面的资质也平平无奇。老丞相也并未在学识上苛求他，毕竟原无怒在围棋上展现出的天赋已经足够惊艳了。
　　原无怒今年十二岁，距离拜老丞相为师不过五年，但在老丞相堪称恐怖的算力和计谋面前却已经可以撑过中盘了，虽然离战胜老丞相仍是有很长的距离，可原无怒棋中那种顽强，不放过任何生机的特质已经隐隐可以看出未来强大的雏形。
　　奕者大多都追求年少成名和年老不衰，老丞相也在打算让他出去见见世面。
　　这天下午，坐隐别院里悄悄溜进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趁着原无怒午休从西墙上翻了进来，在院里溜达了几圈后盯上了原无怒留在棋盘上的死活题，这个客人在棋盘边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最后刷刷几下解开了这题。做完这些后他一脸得意洋洋地一边嘟囔一边离开了。
　　“这么简单的死活都不会做，小爷就当做了件善事吧。”

　　下午原无怒再到棋盘边时就听到小童提醒他说棋盘上的题和上午摆得不一样了，他听小童说了棋面才明白过来是有人帮他解了死活。他心里疑惑，不知道会是谁这么闲，不声不响来又不声不响走，还解了他准备讲给小侍童的死活题。不过他也并没很在意，照着解开的棋面给小侍童讲了，随后又继续做起了自己的题。
　　但是这事还没有结束。
　　下午隔壁南苑家塾下学的时候，原无怒正在听小侍童给自己读谱，冷不防院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坐隐别院门口并没有守卫，平日里也根本没有人来拜访，所以这个突然的客人把原无怒和小侍童都吓了一跳。
　　但那个客人却并不感到尴尬，关了门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还张扬地跟院里两人打招呼：“你们是这个院里住的人？”
　　这话说得不礼貌更不客气，小侍童顿时有点生气，替原无怒答道：“你又是谁？擅自闯进别人院子你才应该先自报家门吧！”
　　原无怒生怕他俩吵起来，赶忙拉住了小侍童，劝道：“没事没事。”
　　那客人却并没因此生气，他嘿嘿一笑，跑到俩人近前答道：“那你们听好了，小爷是忠战侯府的三公子，盛骁！”他打量了一下原无怒，又道：“我没在学堂看到过你，你肯定不是秦老爷子的孙子。不会是秦家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吧。”
　　小侍童一下子炸了，要不是顾忌着盛骁的身份肯定就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你瞎说什么！原公子是秦老丞相的徒弟！”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原无怒连忙扯住小侍童，他自五年前来到丞相府只是和老丞相学棋，几乎不见外客，不懂礼仪往来不说，现在这个情况他连人在哪都不清楚，于是只好尴尬地坐在棋盘前干巴巴说到：“客人别生气……”
　　还好盛骁是真的没生气，反而像发现了什么很稀奇的事情一样，又凑近了一点看原无怒：“你就是秦老爷子的那个关门弟子？你多大了？”
　　原无怒把脸朝向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答道：“我确实是秦老丞相的弟子，今年十二岁。”
　　盛骁一脸不忿：“那你不和我一样大吗！凭什么你就能做秦老爷子的关门弟子！我都没当成！”他忽地想起来中午那个死活题，又嚷嚷起来：“你下棋都没我厉害！我不服！”
　　说着他就抢过小侍童身后的椅子坐在了原无怒对面：“你和我下一局！”
　　原无怒一愣，这几年来他除了老丞相还没和其他人下过棋，这一下确实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盛骁一坐下，子还没落一颗嘴里却叨叨叨个没完：“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神仙人物，整个京城里那么多慕名而来想做秦老爷子弟子的人全都倒在了门槛外就你一个能进来，凭什么？你跟秦老爷子学了那么多年连那么简单的死活都不会做，简直丢秦老爷子的脸！”
　　小侍童忍不住插了一句：“中午那道死活题是你做的？”
　　盛骁抬头理直气壮道：“对啊！我看一眼就能解出来！我学棋学了四年了，我家司棋先生虽然没有秦老先生那么厉害但是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今天我就让你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盛骁小爷这张脸！”
　　小侍童这回不怒气冲冲了，反而想笑，他低声道：“我家原公子根本就看不见你这张脸。”
　　盛骁突然哽住，不可置信地又凑近了打量原无怒，发现这人的眼睛确实一点精神都没有，不知为什么，原本凶巴巴的气势一下子就低了下来：“真看不见啊……我还以为只是眼神不好……那，那这局我让先吧。”
　　原无怒却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只是看不见，下棋还是一样的，我们还是猜先好了。”
　　盛骁撅了撅嘴：“行吧，猜先就猜先吧，你别到时候输惨了说我不留情面。”
　　于是猜先后，盛骁执黑原无怒执白，两人开始下棋。
　　尽管原无怒并不用执子，只是口述然后让侍童代为落子，但他还是挺直了腰背一副郑重严肃的样子，每一步都经过许多思量，整个人都因为第一次和不认识的人下棋而绷得很紧。
　　而反观盛骁，腰扭着背塌着歪在棋盘前，虽然眼神很有杀气但是整个人的姿态着实看不出他是在正经下棋。
　　小侍童看看盛骁又看看原无怒，光看姿势不谈棋力他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这局的最终结果。
　　最后果真是原无怒赢了。这当然不关姿势的原因，盛骁会输是因为他不扎实，行棋和他这个人一样激进。盛骁的棋是很灵活，出其不意的打法确实会打得人很疼，但是他最致命的也是他太不安分，小聪明使得太多，自己的地还没圈牢就盯上了别人的地，自己外势不足却硬要去挑衅别人，最后的结果就是被片片拆开，逐一击溃。
　　收官时六目半的差距把盛骁都打懵了，他愣愣地瞪着原无怒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实在憋不住了才吼出一句：“中午那道题不是你自己做的题吧！你这么厉害干嘛还做那种简单的死活题！你是故意骗我让我被你吊着打的！”
　　原无怒不知所措，只低声回答：“我没想骗你，中午那道是我准备给小安讲的题，他刚学棋不久……”
　　“你果然是在耍我！”盛骁气得跳了起来，但是又不能拿原无怒怎么办，狠狠跺了跺脚就气冲冲地走了。
　　侍童小安看盛骁离开，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什么侯府公子，输了盘棋就气成这样。”
　　“别这样说，”原无怒伸手去摸桌上的棋子，“输棋确实很难受的。”

　　虽说这次盛骁在原无怒这里输的一塌糊涂，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却在后面的日子里天天都会来原无怒这里一趟，看起来都是偷偷逃课跑过来的，也不好好走门，就喜欢翻墙过来。
　　来了也不干什么正经事，有时候和小安吵架，有时候对原无怒的死活题指指点点，有时候又会突然让原无怒和他下棋，只不过从没赢过。
　　原无怒就这样和盛骁亲近了起来。盛骁话很多，几乎嘴都不闲着，什么都像倒豆子似的给原无怒讲，什么这家的侯爷那家的世子，这家的贵妃那家的姑娘，似乎整个京城官宦人家里的那些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有时候小安嫌他只会说话不干好事他也能过来给原无怒正正经经念棋谱，还能给原无怒提供很新奇的一些思路。
　　这么鲜活的一口人气，就这么撞进了原无怒的黑白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