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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和原无怒的这份靠每天翻墙来维持的友谊已经有十几日了,原无怒也曾让盛骁堂堂正正从院门进来,可盛骁却说自己为了躲避家仆只能翻墙过来,原无怒又好奇他不愿读书的原因,盛骁便含含混混地解释说自己家里本就不是送他来读书的,原无怒再问,盛骁便不愿再说了。
      送儿孙来学堂不是为了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呢?原无怒也有疑惑,但他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见盛骁不愿他知道他也不再猜想。

      历朝惯例,立春后第十七日为农祀节。这是每年除了春节之外最为盛大的节日。
      在这天,皇帝会在皇宫外的祭祀台上当着万民祭天祈福以表达自己对于治下子民的眷顾,而百姓也会特意来到京城中有名的寺庙或道观进行一系列祈福活动,为自己接下来的生活许下美好的愿望。
      当然,这种热闹并没有原无怒的份,他仍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下着棋。

      南苑家塾今天并不上课,但是下午盛骁却依旧来了坐隐别院,只是这回他是推门进来的。
      他来时原无怒的侍童小安正好去为原无怒领新衣去了,原无怒听到开门的声音后停下自己手上摸索棋盘的动作侧耳等待了一会,却迟迟没人出声,他只好忐忑地问道:“是谁?”
      盛骁没出声,憋着口气飞快走到原无怒棋盘前,拖过一旁的凳子坐下,然后埋着头趴在了棋盘上。
      原无怒察觉出不对劲,他试探着伸手碰了碰盛骁的胳膊,轻声道:“盛骁吗?”
      盛骁闷闷“嗯”了声。
      原无怒察觉到了盛骁现在的丧气,手指无措地在棋盘上蹭了几下后又问道:“你现在想下棋吗?”
      盛骁恶声恶气地回道:“我又下不过你,越下越生气!”
      原无怒愣了愣,又问:“那,那你看我打谱吗?”
      “不是下棋就是打谱,你心里就只有围棋吗?”盛骁气呼呼地坐起来,“你要打谱那就打吧!”
      盛骁本看着小安不在没人给原无怒读谱落子,原无怒就算想要打谱没有他帮忙也根本做不到,可是没想到他话一落,原无怒真的从棋瓮里拿了棋子,一手摸索着一手在棋盘上落子。
      盛骁这才发现原无怒的棋盘的纵横线全都是凹下去的,通过手的感觉可以判断落子的位置。
      明明他在这张棋盘前坐了十几日,可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这件事。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原无怒这个人一样。
      盛骁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转移了注意力,进而真的开始看起原无怒打谱。
      原无怒打的这张谱盛骁以前并没见过,但这张谱里的黑白双方无疑都是极有实力的奕者。从开局布局、中盘鏖战到收官缠斗,黑白子就如同两位久经沙场的老将,每一次试探、进攻与防守都十分稳健,非有万全把握不肯轻易涉险。他们互相窥视着、对峙着,只待对方露出破绽,然后一扑而上,使足力气将对方拖进死地。
      收官是最讲精细的阶段,每一块地的争夺都影响着最终的胜负,这里是真正的一步错便满盘皆输的关键地。
      连在一旁观看的盛骁都屏住了气,完全投入到了棋局里。
      最终白棋还是棋差一着,下了一步昏棋,于是白棋中这小小的破绽就被黑棋揪住,最后挣扎不能,让黑棋完成了最终半目的胜利。盛骁为白棋惋惜,拍着腿不停地大叫,倒像是自己输了棋一样:“白棋最后收官这步也太糊涂了吧!本来赢面还挺大的硬是让一步棋打废了全局的布置!啊啊!气死我了!”
      而原无怒只是笑,他自己摸索着打完了这整张谱,比以往要累很多,但是自己提子下棋的感觉让他非常的满足。他攥住手里的一颗黑子,说了个不相干的话题:“听小安说今天是农祀。上次去看祭天还是我没进府的时候,那时候大家都说天子神圣威严,但是可惜我只能听个声。”
      盛骁被一盘棋岔开了注意力,没有来时的丧气了,这时候又开始想要安慰原无怒,于是一边帮他捡着棋盘上的棋子一边说:“说实话祭天没什么好看的,每年都一个样,要不是我家每年都必须要去观礼我连祭台都不想靠近。”
      原无怒还是有些好奇,两手抱着棋瓮继续询问:“那陛下每年祭天都会干什么呢?”
      盛骁想了想,回答:“祭天的话要陛下做的事不多,陛下大多时间都是坐着不动的,只是在祭天快结束的时候跪拜祈祷一下就好啦。”
      原无怒笑了一下:“你说得好像陛下很没诚意一样。”
      盛骁撇了撇嘴,小声道:“陛下天天就想着打仗,能在这上面有什么诚意。”顿了顿,盛骁又气愤地说:“不仅没有诚意,陛下还偏心!他就是偏心‘恩派’那帮狡猾的小狐狸崽子!偏听偏信!昏君之举!!”
      这一通嚷嚷像是打开了盛骁的话闸,他干脆拖着凳子坐到原无怒旁边一通叨叨,把自己的委屈全都向他倒了出来。
      原无怒这才知道了盛骁憋闷的原因。

      万兴皇帝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君主,他继承了经由几代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创下的盛世江山,自登基以来便无时不刻不想着尽绝边患,扩展疆域。
      他也确实做出了些成绩。
      由他一手提拔的攘夷将军盛明敦用了十年替自己的伯乐实现了“尽绝边患”的愿望。
      今年是万兴十九年,朝廷正筹备着皇帝的第二个目标:“扩展疆域”。被皇帝给予了厚望的主将是已经官至忠战侯的盛明敦,副将则是皇帝近些年发掘出的将才——忠功侯府的五公子,谢知忧。
      两位难得的将才配合出征本是一件美事,可这两位背后的人可并不这样想。

      万兴朝中官爵分为两派,一方为有实际功绩,做出了成绩才被封官封爵的“功派”,如一路凭着战功拼上来的忠战侯盛明敦。另一方则为用了投机取巧的手段或是因为其他途径被封赏的“恩派”,如小将谢知忧出身的忠功侯府。
      两派常年处于互相排挤,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状态,少有能合得来的时候,两家的小辈也基本是从小掐到大,我和你比一下,他和我比一下,最后总是被气得恨不得打到皇帝面前才好。
      由于万兴帝崇战,盛明敦又是皇帝十分依赖的将领,所以这许多年以来,“恩派”总是隐隐被“功派”压着一头,但谢知忧的任用却给了“恩派”希望,一个可以斗过“功派”的希望。
      最近朝中争斗的暗流越发地明显,而皇帝对两派对峙的局面熟视无睹更是让“恩派”越发嚣张了起来,这种嚣张在小辈之间就体现为:“恩派”的小辈越来越能挑事了。
      今天早上,在祭天开始之前,一干大臣跟着皇帝巡视田地。巡视途中盛骁和“恩派”一个孩子因为“田里种的是萝卜还是花生”起了争执,吵着吵着就演变为了两派小辈的集体对抗,而盛骁身为“恩派”这一辈里的孩子王,在两边开始打架前一挥手阻止了群架的发生,并向“恩派”下战书,说要在之后的围猎里比赛射箭,哪边上靶的箭多算哪边嬴,“恩派”应下了。
      本来只是小孩之间的小打小闹,结果在围猎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被皇帝知道了。皇帝表示很想凑个热闹,于是这场小打小闹就演变成了由皇帝主持的一场正经比赛,输赢还牵连上了两派大人的脸面。但是盛骁和自己一群小伙伴很是争气,一路全胜,完全没给“恩派”留面子,最后还趾高气昂地去嘲讽“恩派”一群小崽子学艺不精,要他们不要再轻易出来丢人。
      谁知道“恩派”的小辈那么不禁气,这么一说就哗啦啦哭了一大片,一路哭到了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地告状说盛骁这一群人欺人太盛,强逼着他们比赛也就罢了,赢了还来骂他们,说他们给家里丢了面子,以后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
      家里孩子受了委屈,“恩派”那一群有头有脸的官员们自然坐不住,一个个差点没把老脸丢地上和孩子一起在圣驾前抱着哭,什么陈年旧账都翻出来,说“功派”仗着功高横行霸道,自己受了委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还说以盛家为首的那群官凶神恶煞,独断专行从不肯听人意见。说得自己要有多惨有多惨,吵得皇帝脑仁都发疼,只好把盛明敦叫来训斥一顿给众人消火。
      盛明敦这才发觉自家孙子闯了祸。
      盛明敦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沉默着听完皇帝的斥责后直接拎来了盛骁,提起来朝盛骁屁股上啪啪打了两巴掌说自己管教无方,请皇帝责罚,盛家后辈的错盛家一力承担。
      皇帝也清楚这事本质不过只是小孩子输了比赛不服气,并没有后来这一堂七嘴八舌说得那么严重,所以只是罚了盛骁十五个屁股巴掌,说小惩大诫。
      但盛骁不服,当堂就闹腾起来。盛明敦根本不理会他,当着众人的面利索地扒了盛骁的裤子就开始打。
      盛明敦知道分寸,用的力不是很大但是声音却格外的响,这么打了几下盛骁就渐渐不闹腾了,只是咬着牙看着地板。他没哭,但是脸和脖子都憋得通红。
      十五个巴掌很快打完,盛骁提起裤子爬起来朝皇帝磕了几个头识相地认了错,皇帝就挥挥手让他离开了,还调侃说,考虑到他刚刚受了“刑”,特批他接下来不必观礼可以直接回家。
      盛骁就默不作声的退了出来,连侍从都没带一路跑出猎场,翻墙翻进了丞相府到了原无怒这儿。

      “这次是我输了我认,但是这事绝对没有那么容易翻篇!他们输不起耍小手段让我受了罚,我迟早也让他们知道被冤枉,被当众扒了衣服打屁股的滋味!”盛骁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意外地很平稳,他将棋盘上最后一颗棋子投进原无怒手里的棋瓮,让原无怒感到一种和棋子落定一般的笃定和斗志。
      原无怒将棋瓮放在棋盘旁,心里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他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被父母遗弃的,如果不是原家夫人好心领回了他,那他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境况。但他也清楚地明白原老爷和原夫人捡自己回来并不是要将自己当作孩子养,只不过是可怜他,给他碗饭吃而已。毕竟自己一个天盲,怎么样都只是一个没用的包袱。
      他在原家的地位一直很奇怪,他做不了奴仆也算不上主子。因为看不见,基本什么都干不了。
      主人虽然一向对他不闻不问,但是却又允许他读书习艺。下人们摸不清主人对原无怒的态度,所以对他也还算客气。
      但是自从原家有孩子出生后,原家对原无怒的关注就越来越少,但是原无怒基本的用度还是不曾短缺。
      他就像朵蘑菇,静静窝在原府不起眼的角落里,很少挪动,用着极少的养分就能活下来。
      但是这种平静在原家的小公子长大一些后就被彻底打破了。
      原老爷老年得子极为不易,原小公子从小就是被全府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吃穿用度一切都按原家能做到的最好的给。原家上下从主人到仆人没有人会和原小公子大声说话,小公子要的一切东西也从没有得不到的。
      这样做的后果显而易见,原小公子从小就骄纵任性,无法无天。
      原无怒八岁的时候小公子刚四岁,从小被宠大的原小公子连话都说不清楚却非常清楚怎么折磨人。
      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家里还有原无怒这么一号人,第一次见原无怒就大笑着叫“瞎子!瞎子!”伸手往原无怒眼睛里抠,幸好那一下没抓准只在原无怒眼睑上划了一下,不然原无怒可能真的只能剩下空空荡荡的眼眶,瞎的一眼分明。
      自那之后原小公子对原无怒的兴趣越发的旺盛,每天都要拉着原无怒一起玩,而那两年是原无怒至今都不愿意多回忆的两年。
      他曾手脚着地像狗一样驮着原小公子在院子里巡游,整整十六圈,最后差点站都站不起来,手掌和膝盖上的血在院子里拖出了几个清晰的大圈。
      还有某一个冬天,原小公子硬是要放风筝,嬉闹之时故意将原无怒往池塘边引。原无怒走到池塘边时感到不对劲不肯再往前走,原小公子竟直接推了他一把让他整个人栽进了池塘里。冬季的棉衣浸了水,重得让他难以挣扎,刺骨的冰水很快让他身体没了知觉,而原小公子只是大声地笑着,丝毫没有想救他的意思。
      那是原无怒唯一一次想死。他泡在水里,觉得自己活着实在没意思。他找不到自己的价值,也受够了原小公子的折磨,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废人生下来就是个错误——或许当初自己的生身父母也是因此才将自己丢弃在路边。如果他那时在京畿大道边就死了也不会遇到这么多痛苦的事。
      但是他到底没有死成,原家的西席先生将他救了上来,还找大夫给他看病开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醒来后听那个满身正气的读书人读书,听他读到“天生我材必有用”时问他:“我有什么用呢?”
      读书人摸了摸原无怒的脑袋,回答:“你棋下得很好。”
      就这么一句话,让原无怒再次顽强地生长了起来。然后他幸运的遇到了老丞相,幸运的一直下棋下到了十二岁。

      同是被不公平对待,但原无怒却从没想过报复。老丞相也常批评他下棋不够有攻击力,对胜利的追求也不够执着。可他心里明白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都做不到像盛骁那样拧着一股劲去喊冤,去反抗,就这么安安稳稳,无风无浪地下着棋就是自己最大的愿望了。
      但这么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好动又充满生命力的盛骁却坐在自己身边,拉着他的袖子将自己的委屈和愤懑全都倾诉给了他。
      在这份信任前他感到不知所措,甚至于受宠若惊。
      他低声向盛骁说:“嗯,下一局,你一定会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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