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一直爱着你》细雨冷菊

5、5 你才是我亲生的

　　我看到父亲本来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他全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就像中邪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我，好半天没有说话。而我则把腰板挺得笔直，紧握双拳，硬着头皮与父亲的目光安静地对峙着。后悔就像潮水般将我湮灭，并夹杂着恐惧心虚的刨子迎面砸来。

　　我不是一直都告诫自己要忍耐，要认命吗？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评判我的母亲的。她毕竟是因为生育了我才断送了自己成为更多孩子的母亲的愿望，也断送了她为林家传宗接代的重大使命。我该愤懑的，也许不是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命运。命运它让我不合适宜地降临到这人世间，命运它令我小小年纪便尝尽了生命的磨难与无从诉说的孤独。

　　多少年来自以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而产生的极度悲哀愤懑的情绪，此刻却在父亲面前，在瞬息间便土崩瓦解了。我真希望地上突然裂开一条缝，这样我势必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免得在父亲面前继续丢人现眼。然而我仍固执地僵直腰板，后悔的同时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正在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与父亲做最后改善关系的努力。而在以前我为何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想，也许是因为刚才耳朵的短暂失聪而令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而觉得必须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有所改变吧。

　　我不能再任由这种残酷的恐惧降临到我头上来了。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致命的伤害，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往常父亲给我的印象永远都是一副生不逢时、郁郁寡欢的模样，如今也不知道他是因为生气还是悲伤，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了。我们之间的沉默就像厚厚的黑色云层般积压在我头顶，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璟儿，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你当然不是扫把星，更不是讨债鬼，你是璟儿，我最爱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啊——”

　　瞬息间里我突然泪流满面，但我仍不敢再吭一声。尽管父亲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他终于对我说：我是他最爱的女儿——但是，他似乎也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我内心的想法。

　　“我必须承认，我对你的关心和照顾，还有对你的了解，实在太少了。”父亲重重地叹息着。他本来坐在我对而的，可是现在他坐到了我身边来。他伸出一只手臂，粗糙却温暖的大手在我仍湿漉漉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大手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而踏实的感觉。我刚才慌乱彷徨的心总算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一直觉得你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和伤害，是吗？”父亲的声音低沉得不能再低沉了。

　　“我经常要忍受无缘无故地打骂，还有吹毛求疵的责罚，我觉得，我连最起码的自尊心都没有。我——有时真想死掉算了！”说这话时，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仿佛它是未经过我思想的同意便自己蹦出来似的，随即我又对自己的人生境遇倍觉心酸。

　　父亲看着我，他的目光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哀伤。他说：“璟儿，我很高兴，你今天终于肯对我敞开心扉了。这说明，你仍愿意相信我，亲近我，拿我当你的父亲看待。你知道吗，以前我每次回来总看璟儿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要么对我的问话无动于衷，要么就简简单单地应付过去，有时甚至充耳不闻，直接转身走掉……”

　　“你应该知道妈妈经常在旁边吼我。”我插口解释说，“我经常要赶着去做家务，要是慢了或者没做好，妈妈又会生气的。她一生气，遭殃的那个人还是我。不过爸爸，其实你每一次回来我都非常高兴，但我不敢和你说太多话，妈妈曾说过，我是林家的罪人，没资格和您说话……”

　　“你妈妈那是气头上的话，你不要当真……哎，你这么小，怎么可能不当真呢？这都是我的错，我没能好好保护自己的女儿。可怜的璟儿……”父亲的眼眶里突然盈满了泪水，这倒把我给吓了一跳。但是父亲又很快地擦掉了泪水，继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误解你了。我原以为是我长年不在家，才造成了你对我的疏离与陌生，却不知道，你心里面还藏着这么多的委屈……哎，我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我不仅长期忽视了你内心的想法，甚至，从来不曾找你好好的谈一谈。如今听到璟儿说出这些憋屈万分的话来，我心里更是后悔死了。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因为我总是来去匆匆，我便任由我最爱的女儿孤独又悲伤的成长……璟儿，对不起，是爸爸不好。我太对不起你了——”

　　“爸爸，您说的都是真的吗？难道您从来都没有像妈妈那样责怪过我吗？”我既高兴又诧异，为什么父亲所说的与我母亲告诉我的完全不一样呢？

　　父亲没有即刻回答，而是把他的手从我的头顶上移开，放在我搁在桌面的右手上。他温暖的大手像有一股暖流经由我的手心流进我的体内，最后在我的心腔里注入一股源源不绝的暖意。

　　“妈妈责怪璟儿最多的是什么呢？”爸爸温和地问。

　　“妈妈责怪我，责怪我……”我觉得自己的泪水又要掉下来了，“妈妈责怪我最多的，是我害得她不能再生出弟弟来。她说，这全都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爸爸苦笑了一声，说，“这种事情本来就与璟儿无关，怎么能把这样的责任往你身上推呢？一方面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我觉得，上苍已经待我不薄了，至少，它留下了璟儿，不仅成全了我想成为一个父亲的愿望，还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可是妈妈说这个家并不完美！”我非常苦恼地打断了父亲，“妈妈说过，一个完美的家必须要有一个男孩子，因为男孩子才是希望所在。”

　　“可是你妈却对我说，幸好这个家有了璟儿，不然，她都没法活下去了。”爸爸没有反驳我的话，他看着我，带着微微的笑意说。

　　“骗人。”我愣住了，不由然地反驳说。我实在不相信母亲会说出如此温情脉脉的话语来。

　　“是真的。”父亲回答说，“你妈是个要强的人，可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家长，也可能是她觉得，如果让你看穿了她的内心，以后，她就没办法管住你了！所以她才会故意在你面前说出那么多不合时宜的话来……”

　　“岂止是不合时宜——”我的泪水终于止不住扑扑地往下掉，我再也没能忍住它们只在眼眶里打转了。

　　“璟儿，对不起。”父亲轻声地说，“你妈没念过什么书，对待你的方式未免过于简单粗暴了一些。当然，也不是没念过书的人都是如此，只是，哎，我承认你妈妈有她自己性格上的偏执与缺陷，可能也因为，她从小也是个不怎么让父母待见的孩子，所以她在对待你的教育方式上，便很容易犯了相同的错误。但是，请璟儿相信爸爸，她虽然经常骂你，打你，说一些伤害你的话，可是在她内心里，她其实真的从来都没有埋怨过你什么。相反，她对你的爱，也绝不比世间其她的任何一个母亲差……”

　　真的吗？我疑惑地看着父亲。在我脑海里无论使出多少劲儿来都挥之不去的残酷历史，过往那些母亲看待我似乎十恶不赦的罪责，怎么到了父亲这里，就变得如此轻描淡写了呢？我轻轻地抽离了父亲握着我的手，低着头，没有让心里的疑问说出口。父亲的回答其实已经让我如释重负，这表明他心里面一直拿我当他的女儿看待，是的，他爱着我，像所有的父亲那样爱着自己的女儿，虽然方式不同，但是感情却是真实存在的。至于母亲？如果母亲真如父亲所说的对我毫无芥蒂的话，又该如何解释多少年来她对我近乎暴虐的行为呢？她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利刃般的言行，她逢人便数落我的那些充满了怨恨的话语难道最终什么都不是，只是她兴之所至而随便的说说而已吗？不！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

　　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用一种既无奈又带着点儿悲哀的语气说：“璟儿，等你长大，你或许才能明白你妈妈对你的感情。至于现在，就算璟儿还不能理解，但是能不能答应爸爸，无论如何都要原谅妈妈，可以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父亲，这可是我遭受了多少年的凄凉处境啊！

　　“哎，你真的很像我，像我年轻时候一样的固执……”父亲却没有再说下去。

　　我望着父亲若有所思，忧虑重重的脸，突然明白了村里人一直说我更像父亲的原由。其实我的五官和肤色都更接近母亲的基因，可是从我身上常常流露出的那种患得患失，多愁善感与郁郁寡欢，却无一不承袭了父亲的气质。有一次卫晓东端详了我老半天后，突然煞有介事地说璟儿你为什么看起来总是那么忧伤？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多像你爸爸啊——

　　当时我气恼地走开了。我知道因为长年呆在母亲随意发号施令的暴虐的阴影下，使得我无法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开怀大笑，拥有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但是，父亲呢？他为什么看起来也总是那么忧郁，那么落寞？

　　“璟儿，你怨恨过爸爸吗？”父亲看着我，突然问。见我好一会儿的没有回答，父亲又说，“因为我长年不在家，又因为我经年累月地对你不闻不问。”

　　“没有！”我冲口而出。“妈妈说，您之所以出去打工，完全是为了我们一家人将来能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您在工地上，其实也是非常辛苦的。所以爸爸，我不怨您。”

　　“璟儿，你真是个好孩子。我打着自以为是的借口离开你这么多年，没有好好地陪伴你成长，也一直忽略了你内心的想法，作为父亲，我真是惭愧极了。不过今天听到璟儿这样回答，我也总算心安了一些，总算可以……璟儿，我知道你还在生妈妈的气，当然你这样无可厚非，毕竟妈妈在对待你的教育方式上面确实出了问题。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想请求璟儿，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妈妈，好吗？在我看来，璟儿是个比妈妈还坚强的、懂事的小大人；相反，妈妈却是个单纯没有心机、只会无端胡闹的大孩子，这样的性格脾气，对她来说是很危险的，有时，更可能给自己带来一场灾难。所以，爸爸真希望璟儿能一直呆在妈妈身边照顾她，好好地保护她……”

　　“我从来没说过要离开妈妈。”我奇怪地看着父亲，说。我说的是实话，尽管母亲无数次地令我感受到了人生的凄凉与孤独，令我承受了太多我这个年龄本不应当有的绝望与泪水，可我却从来都不曾想过要离开她。但是我不明白的是，在父亲看来我是个非常懂事的大孩子，而动辄便对我发怒的母亲却反而成了一个没有心机的大孩子，这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我的心里却没有因为父亲这样荒谬的言词而感觉生气，尽管我的心底冒出了一种极为怪异，极为不舒服的感觉来，但是，因为刚刚接收到了来自于父亲的这股实实在在的关爱，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对我的脉脉温情，这感觉令我既温馨又奇妙，更让我觉得其实我也不应该辜负父亲对我的期待。于是，在没有认真地揣测过父亲的真正用意后，我还是对着父亲茫然地点了点头，尽管我并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是什么。

　　父亲的神情看起来既欢喜又悲伤，既像如释重负，又像是更加沉重压抑。然而仅仅一小会的工夫，他注视着我的目光突然变得朦胧起来，灵魂就像离开了他的身体似的，父亲变得神情呆滞，连说话的声线都带着幽长的飘忽不定：“璟儿一定要记得，爸爸永远都是那个最爱你，最疼你的人。那个无论身处多么遥远的地方，身处多么恶劣的环境——哪怕忍受地狱般的煎熬——我只是做个假设，无论我到了哪里，我都会在一直在心底牵挂着璟儿，祈祷着璟儿……我还会尽我所能，让璟儿，我最爱最牵挂的女儿，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所以璟儿，原谅爸爸吧。你只有原谅了爸爸，爸爸才会安心，才会，没有太多遗憾！不瞒璟儿，虽然你妈妈总对我说，要是璟儿是个男孩子该有多好，其实我却是非常地心满意足。要是有人让我拿璟儿去换一百个男孩子，我都不会答应！因为，璟儿才是我唯一的亲生的孩子呀——”

　　我怔怔地看着父亲带着些许自言自语的诉说，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父亲的语言逻辑似乎有点混乱。也或者说，是我的理解能力有限，对于他今天所说的话，我真的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就像父亲所说的母亲对待我的那种口是心非的感情，这太令人费解了。还有父亲刚才所说的，他的地狱——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