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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第一次的倾心交谈 ...

  •   在阁楼里换过干爽的衣服,头发草草地用干毛巾擦掉水分后,就急忙下楼了。我怕易怒且反复无常的母亲又会找出什么新的借口来斥责我。如果她这样做的话,父亲是没有办法阻止的。我看得出来,父亲从来都不忍心苟责母亲任何事情,哪怕他明知道母亲犯了错。

      同时我心里还隐藏着另外的不安,母亲没有因为父亲难得的回来而喜出望外,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但是他们却没有因此而起口角或争执,至少目前来说还没有这方面的迹象。但是,我相信母亲的焦灼并非来自于我的凭空想象,这一次母亲打我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凶狠,那些咒骂我的话语也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更不堪。

      我下楼的时候,看到了父亲异常苍白的脸。不知为何,我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更加清晰,愈加强烈了。

      “去喂猪!”母亲一看到我就指着墙角两只正冒着热气的水桶大叫着。那里面盛满了给猪吃的食物。我默不作声地找出门后面的扁担,准备把它们挑到老屋的猪圈里去,正在灶口前与母亲一起忙碌的父亲走过来,说:“我帮你挑过去吧。”

      “让她自己去!”母亲大声地说,“这本来就是她的事情!已经懒得不像话了,你还惯着她!”

      “她毕竟还小,怎么挑得了这么重的东西?要是闪到腰了怎么办?”父亲回过头去对母亲说。但是这空档我已经稳稳地将两担猪食给挑了起来。我快步地跨出门槛去。尽管吃力,我却从来都不敢表现出来。即便是有父亲在场的时候。

      “你一直让璟儿挑这么重的东西吗?”我听到父亲小声地责怪母亲。

      “她不是已经挑惯了吗?你长年不在家,我一个人哪顾得了那么多事情!”母亲大声地反驳着。我脚下一慢。

      “我寄来的钱还不够你们花吗?早跟你说过了,让璟儿多花点时间去读书——你也不要总把自己弄得那么累,你看看你就是不听。”父亲怜惜的话语多于不满的牢骚,即便有意见,他的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别忘了我们生的可是女儿,要是现在不存钱,将来老了谁来给我们养老送终?”我隐约听到母亲这样说。这倒不是母亲说话的语气低了下来,而是因为雨突然下得更大了,比起刚才的绵绵细雨,现在的雨声滴滴答答,也更密集了。我快步向猪圈走去。

      猪圈在我们住的房子的对面,中间隔着一个池塘和一条小路。猪圈其实是一个老房子,是我奶奶以前住的地方。她因为与我母亲合不来,一直不愿意搬去与我们同住。好在离得不远,我父亲也就不再勉强。后来我奶奶去世,母亲就把老房子的一半用来堆放杂物干草,另一半就改造成了可以容纳十来只大猪的猪圈。

      实际上母亲每次只圈养了两三只大猪,最多也不会超出四只,这其实还是在父亲的坚持下一再缩减养猪的数量和次数的。也许父亲是觉得这样的工作量对母亲的身体来说比较合理,但是父亲不知道的却是,母亲实在太贪心了,她根本不可能放过每一个可以赚钱的机会,无论是地里的蔬菜瓜果,还是镇上一些小作坊的手工活计,只要母亲觉得自己应付得来,且有利可图的,她都来者不拒。所以很多时候这喂猪的任务就只能落到我身上来了,尤其是晚上这一餐。不仅如此,到田地里刨地瓜,摘番薯叶子,带回家后切烂煮熟等诸多事项,大多时候也都是我推托不了的任务。

      我刚打开老屋的木门,猪圈里的四只大花猪就对着我摇头摆尾地嚎叫起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今晚来得比较晚,你们一定饿坏了吧?”我放下扁担,带着抱歉的语气对它们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开了母亲,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难过了。

      我把猪食一古脑地倒进圆木盆子的猪槽里,趁着花猪们蜂拥而上抢夺食物的当儿,我又把猪圈里的粪便清理干净,还冒着雨穿过小路到池塘边拎来几桶水,将猪圈冲洗了个干干净净。接着又把已经被猪啃得乱糟糟的稻草扫成一堆,然后用铁钳夹出来放到门口。待天气好的时候这些稻草就会晒干,然后又可以拿回猪圈反复使用了。

      我走进里屋抱出几捆干稻草,在猪圈的角落里重新铺上厚厚的一层稻草,给这四只花猪当床垫。如果天气更冷的话,母亲还会找来木板给它们垫上。当几只花猪吃饱喝足了,晃动着圆圆的肚子在猪圈里散步时,我才将盛猪食的圆木盆整个的端起来,再次冒雨拿到池塘边去刷洗干净。

      母亲不止一次地嘱咐我,晚上喂完猪后一定要把木盆子清洗干净,不然拖到明天的时候残留在木盆夹缝里的食物积垢就会变酸发臭,万一猪吃了这些不干净的食物后导致它们拉肚子的话,那么几天来给猪喂养的食物可就白白糟蹋浪费掉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是不敢偷懒的。当然我的勤快与小心谨慎更多地还来自于惧怕母亲随时挥向我脑袋的手掌。

      有时候我觉得母亲在意关心我的程度,还远远比不上这几只猪。

      雨仍在下着,又变成了早些时候的蒙蒙细雨,但是因为刚才冒雨的进进出出,我的衣服还是淋湿了不少地方,两条袖子和肩膀就完全湿透了,好在这是一件白色的确良布料的上衣,在我体温的烘焙下应该很快就会看不出来的。

      从池塘这边可以看到我们所住的房子的门口。我没有看到父亲和母亲,大概都在屋里准备晚餐吧?我把木盆洗干净后就又赶紧返回猪圈了。我可不想被母亲发现我正在观察他们,那样又免不了招来一顿挖苦或者责骂,甚至落下个鬼鬼祟祟的嫌疑了。

      刚走进老屋,小黄猫就在我身后跟着钻了进来。我在阁楼换过衣服后就找不到它了。此时看到它我非常开心,我抱起它坐在门槛上,看两只大花猪在围栏边上卿卿我我、窃窃私语,而另外两只则心满意足地躺在干燥松软的稻草梗上休憩了。

      这个时候是我一天中最为轻松安详的时光。即便父亲回来了,我也不想那么快回去。我在母亲面前仍须一如既往地小心翼翼,百般谨慎,不得有丝毫闪失。面对我不公的命运,父亲除了沉默外还是沉默。也或许,对于我出生时母亲发生的意外,父亲心里面,其实也有那么一丝隐约的芥蒂吧?

      等到我的衣服差不多干了,夜幕也完全降了下来,我知道我不得不回去了。这时滴滴嗒嗒的雨居然停了,我慢吞吞地挑着两只水桶回了家。走进屋里,刚把水桶放回原来的地方,猫咪就从我怀里轻快地跃到地面上,又一溜烟地跑到父亲的脚边蹭来晃去的,一副好不开心的样子。

      我看到父亲正弯着腰在餐桌前摆放碗筷,母亲居然不在屋里。

      “璟儿,快过来吃饭!”父亲看到我非常高兴。

      “妈妈呢?”我走近前去,问。

      “刚才沈姨来催刺绣,你妈就去交货了。”父亲回答。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算作回答了。同村的沈姨有个弟弟在镇上开了家手工刺绣作坊,沈姨有时会带来一些简单的图案在村里发放。母亲是个刺绣好手,她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我看到晚餐很丰盛,有红烧茄子,香菇炒肉丝,鱼头炖白菜,黄澄澄的大河虾,和一大盘色泽诱人的卤鸭肉。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经由父亲巧妙的难得一见的厨艺变成了一大桌的美味佳肴。这也是我总是很期待父亲回来的一个原因。

      可是,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呢?既非传统节日,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值得纪念的日子吧,父亲弄了这么一大桌的菜肴出来庆祝什么呢?哪怕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父亲也只是做出了一菜一肉一汤加一个小甜品的团圆晚宴,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还有什么比春节更隆重的节日?或者,是有什么特别令人高兴的事情发生吧?

      我疑惑地看着父亲,可是却也没能在父亲似乎精神欠佳的脸上发现任何好事的端倪来。

      “怎么了?”父亲微笑地看着我,问。

      我摇了摇头,努力地说服自己过于敏感了。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或许只是父亲觉得自己很久没回来了,要让我和母亲吃一餐好的补偿补偿吧,他一直清楚母亲是绝不会在吃饭上面过多浪费的。也可能是父亲最近赚了钱,手头阔绰了一些吧?这样想后,我肚子里的馋虫随即被心安理得地唤醒了。

      父亲其实是非常勤快的,他每一次回家来都不会让自己闲着。无论是地里的农活还是家里琐碎的家务,他都会像抢功劳般地抢在母亲面前完成。当然他这样的举动总会引来母亲的心花怒放,或者换来彼此间会心一笑的暧昧。但母亲偏偏就是不太乐意让父亲下厨炒菜,理由是父亲猪油下得太多,太浪费了。母亲看着心疼。

      我已顾不上去追问父亲何以能说服母亲让他做出这顿丰盛可口的晚餐来了。比起母亲平日里随手捞出的不见油光的青涩小菜,这满桌的菜肴于我来说无异于山珍海味。我规规矩矩地坐在饭桌前等母亲回来开饭,眼睛时不时地瞅瞅餐桌,又看看门口,似乎生平第一次,我由衷地希望母亲早点回家来。

      父亲早看出了我的馋涎欲滴,他善解人意地挟了一根似乎刻意剔出来的浑圆肥厚的鸭腿放到我碗里,说:“肚子饿了吧,先吃个鸭腿。”

      “妈还没回来呢。”我小声地说。

      “没关系,你先吃吧,别饿坏了。”

      我又犹豫地看了看父亲,父亲的嘴角抿着一丝暖暖的笑意,令人温暖又安心。

      我尴尬地朝父亲笑了笑,决定不再克制自己的胃口,我连筷子都没用,直接伸出双手拿起那只鸭腿啃了起来。开始的时候我吃得很慢,自觉还很斯文,但这鸭腿实在太好吃太香了,不知不觉我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我还没吃完,父亲很快地又将两只大河虾放到我碗里,而我甚至还来不及完全剔掉虾壳,便把这极罕见又极美味的河虾放进了我嘴里。现在我倒不希望母亲那么快回来了,要是让她看到我这副狼狈的吃相,不知又该如何骂我了?

      但是,父亲呢?他会不会对我的行为反感?会不会觉得我像一个既无教养又目无尊长的孩子?我偷偷地瞄了父亲一眼,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目光专注且深邃,就好像要把我这副恶死鬼的样子牢牢刻在脑海里一样。

      我放进嘴里的河虾顿时失去了味道,形同嚼蜡。父亲的目光令我捉摸不透。我想起了刚才母亲那些大声唾骂我的话来,心情顿时黯然起来。我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以我目前的处境来说,确实很难消除父亲认定我是一个爱撒谎,居心不良的坏孩子的印象。

      “怎么不吃了?”父亲皱了皱眉头,问。

      我心里突然升起了对母亲深深的怨恨来,如果不是她一直在父亲面前数落我的不是,说尽我的坏话,父亲何以会对我有如此诸多的想法?我何以会对他如此疏离生分。是的,我们之间陌生得简直不像是父女。

      至少我的父亲,他从不曾像晓晴的父亲那样,在落霞满天的傍晚牵着女儿的小手,在村头的小路上悠闲地踱着步;也不曾在晓晴喊叫着说走累了,马上就趴拉下自己魁梧的身体,让小巧玲珑的女儿像骑马一样地骑在肩膀上。因为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哪怕多么荒诞不合理的要求都是正确且可以无条件接受的。

      不仅如此,晓晴还曾在父亲的陪同下走过城市宽敞明净的街道,看过城市高楼林立的风景,甚至细数过城市的狭窄天空下却如繁星般浩瀚闪烁的霓虹灯……而晓晴在班里炫耀得最多的,就是她曾逛过各类物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的百货大楼,父亲当时为她买下了那一季度城市里最流行最时尚最新款的连衣裙……同样有个出门在外的父亲,而晓晴从她父亲那里知道的,了解的,拥有的,永远都比我多得多。

      “在想什么?璟儿。”父亲突然低声问。

      我难过得快要死过去了。如果不是父亲对我怀有根深蒂固的嫌弃,我在他心里面的分量,又怎么可能比不上卫晓晴在她父亲心里面的分量呢?我可是我的父亲,他唯一的女儿啊!

      “爸爸,您不要相信妈妈说我的那些话,好吗?”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不顾一切就说出了口。虽然立刻我就后悔了,但是,我只是突然觉得,今天我非说不可了。我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什么?”果然父亲像是受到了震撼似的,他惊讶地看着我,就像在打量一个突如其来,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一样。

      “我说,妈妈说的许多关于我的事情,我的想法,都是不正确的。”我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涌了出来,既然话已说出,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如果在这时候止步,可能会令父亲更加以为我是个反复无常、爱撒谎、不好伺候的坏孩子的印象。

      “我不是个死丫头,也不是个扫把星,更不是一个讨债鬼——我也从来没有装神弄鬼过。我不懂演戏,更不曾拿大话诓骗过谁!”我流着眼泪继续快速地说着。好像许多年来堵在心里的憋屈在这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畅通无阻的缺口。“这都是妈妈对我错误的看法。她一直觉得是我害了她。因为,自从她生下我之后,她就再也不能生弟弟了!所以她一直讨厌我,恨我,时不时地拿我出气。她有时就像仇人一样地打我、骂我!爸爸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地怕她!放学和放假的时候,我永远都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喊累。我只要妈妈别再打我,别再骂我就行了。可是,无论我多么努力的做事,无论我学习成绩有多好,我永远讨不了妈妈对我的心平气和……”

      我笨拙地说出这些话后,已经泣不成声了。一方面我对自己的遭遇更觉悲伤,可是另一方面我又隐隐感觉到了后怕。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可以这样指责自己的母亲?这样地在父亲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出如此心存不满,且大逆不道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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