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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1 即将消失的病人 ...

  •   等到我们走出办公室,来到护士站外半人高的围台前时,我和晓晴又尖叫着抱在了一起。我不停地问:“晓晴,你怎么来了?你真的是来我们医院上班的吗?你是怎么进医院的?是通过医院的招聘会还是通过关系进来的?你知道我在这个科室里吗?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我们多久没见面了?我曾经给你写信,但是一直收不到你的回信?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你可知道我一直在想着你啊——”

      晓晴一直看着我,一直笑。她根本无暇回答我弹珠一样蹦出来的一连串问题。人生过于奇妙,当晓晴一家迁往县城,我也跟随改嫁的母亲到了另一个村庄,自那时候起我们就完全失去了联系。我们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见面了。但是,当晓晴摘下口罩的那一刹,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她那张精灵般的脸,带着狡黠的同时却又有那么点儿郁郁寡欢;仿若洞悉一切的眼睛,又仿若总在将自己置身事外——我太熟悉了。也太想念了。

      交完班陆续走出办公室的同事纷纷对我们投来惊讶与微笑的目光,包括艾琪。她走过来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别只顾着叙旧了。快去三十一床做好术前准备,八点三十分准时送手术室!”

      “回头说。”我振奋地对晓晴说,随后脚步匆匆地往病房走去。突然的遇见,令我对晓晴有一股强烈的交流意愿。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见面了?然而当我送完手术病人回到病房时,繁忙的工作也早已经展开了。我必须到病房里为病人输液,而晓晴与另一名新来的同事则被护长带领着到治疗室,小手术室,各个病区里熟悉熟悉。我们无数次地在病房,走道,治疗室,办公室里擦肩而过,偶尔也能稍作停留,但也只能彼此发出会心的一笑后,又各自忙开了。然而我的心里充满了欢愉与激动,我期待着快点下班,这样我就可以和晓晴畅所欲言了。

      也许因为心情愉快,我的工作效率也极高,很快我就为我主管的病区所有的病人给挂上了点滴,最后,我走进了三十六床的病房里。罗皓那已经回来的保姆叫我稍后再来帮她的顾主输液。

      罗皓的病房干净整洁,看得出他有相当严重的洁癖。所有的物品都分门别类,井然有秩地摆放着。刚才我送罗皓回来后,他示意我一定要将他自己带来的轮椅推至角落里去。我回答他说放在床边岂不是更方便他使用,他却有些生气地对我说:放在床边的话妨碍了他的眼睛!尽管心里憋屈,我却还是照办了。

      此时窗帘已全部卷起,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地板上,地板光滑明亮,纤尘不染,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的护工阿姨打扫出来的。我没有看到罗皓,他的病床空荡荡的,薄薄的棉被四四方方地折叠在床尾,白色床单平整干洁,没有一丝皱痕。

      “阿姨,病人呢?”我问。

      “先生正在吃早餐。”保姆阿姨指了指后阳台说。

      我忍不住走到阳台后面,看到小小的阳台上放置着一张小餐桌,罗皓背对着我坐着,正在享用他清淡却营养丰富的早餐。这间病房住过无数的病人,然而把后阳台当成餐厅,且自带餐桌的人,也只有罗皓了。

      “罗皓是吗?吃完早餐就叫我来输液吧。”我说。

      罗皓并没有回答他,他甚至头也没转过来一下,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享用他的早点。圆木餐桌旁边立着一个透明的小花瓶,里面插着几束鲜花。紫色的玫瑰与满天星将清冷的阳台点缀得既雅致又浪漫。我想这罗皓应该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护士小姐,我会的。”在我身旁的阿姨语气谦恭地对我说。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再次捧着治疗盘走进了罗皓的病房。罗皓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您好,现在我们可以输液了吧?”我保持着职业的习惯,微笑着对他说。

      罗皓鼻孔里轻轻地发出“哼”的一声来,算是作为回答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屏幕里的新闻,似乎连看我一眼都懒得。我有些纳闷,也有些尴尬,我可是刚刚帮助了他呀。但很快我就释怀了。我现在穿着白大衣,戴着口罩,他就算认不出我来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说了,我怎么可以和一个已病入膏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计较呢?何况那本来就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

      我走到他身旁再次轻声问:“罗皓是吗?” 在开始治疗前对核对姓名床号,这是必须走的流程。

      而这次罗皓连哼都没哼一声,他的目光就像被什么勾引住了一样,始终无法移开电视画面,我瞄了一眼屏幕,正在播放的是财经新闻。

      “要在沙发上输液呢?还是要移到病床上,在病床上躺着你会比较舒服。”我又说。他眼神里透露出的淡漠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我曾在哪里得罪过他似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脚上打着石膏,如果不是因为他脸色苍白,身上穿着病人的蓝色条纹服,我想一定不会有人看出他是一位身患绝症的患者。一位极端傲慢,目空一切的患者。

      我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在他的保姆从阳台后钻了进来。她走到病房角落里拿了一根输液柱,放到她雇主的身边,对我微笑着说:“先在沙发上输液吧。”

      我点点头,看得出这位保姆对她的雇主也是心生畏怯。这也许是一位性情古怪,百般挑剔,严厉苛刻的雇主。当然,作为一家拥有近千名员工的软件公司的创始人与高级工程师来说,其身份是足够令他的雇员们高高仰止了。而面对着我这样一个毫无身份可言的小护士,当然也就不需要什么礼貌了。

      我小心翼翼地帮他扎上止血带,为他消毒后,就开始捏着他的手心扎针了。因为长期的住院治疗,长期的使用化疗药物,罗皓的血管毫无弹性,极为脆弱干瘪。签于这种情况,我必须为他打一个留置针头。

      打针的时候罗皓倒很配合,他的手指白晰瘦弱,苍凉冰冷,哪怕在这样炎热的夏天也感觉不出他体温的热度。进针后我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总算准确无误地扎中了。病人看起来没有流露出丝毫痛苦的神情,他微微闭上双眼,似乎在闭目养神。

      我用一只手固定针头,腾出另一只手去拿贴布。就在这时候房门怦地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白色的人影迅速冲到我面前来,还没等我看清那人的样子,她已经一把将我推开。猝不及防中我惊叫着摔坐在地板上。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命不长了,难道也不让我活了吗!要知道我也是受害者呀——你居然这样对我。你居然可以如此对待我!呜——呜——”

      我看到冲进来的女人半跪在患者的面前,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尖叫、咆哮着,一双手使劲地摇晃着罗皓的肩膀。也许是忍受不了这般剧烈的摇晃,这可怜的病人不由地伸出双手挡住了面前这个接近疯狂的痛苦的入侵者。

      “啊!”我惊叫起来,急忙强忍疼痛从地板上站起来,赶紧跑到病人面前拉住那个已神智不清的女人说,“住手吧,住手吧,已经流血了!已经流血了!”

      病人手上那个未来得及固定的针头在慌乱中被扯了下来,跌落在地板上。鲜血像捏开的水龙头般涌出针口,喷溅在病人的衣服上,沙发上,地板上,还有那个女人米白色的套裙上。

      鲜血还像雨水般顺着病人的手指往下淌。

      “不要动!”趁所有人都震摄住的当儿我快速地从治疗盘里拿出一张输液贴撕开,一把抓住病人的手臂,将输液贴紧按在他仍沽沽冒血的针口上。“快按住。”我对他说。

      然而病人还是不看我,对我的命令也置若罔闻。他铁青着脸色,表情冷漠而平静。他甚至也没正眼瞧一下此刻在他面前这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女人一眼。刚才微闭着的目光又重新投落在不远处的电视屏幕上,仿佛那里面正在播放着关于他未来的启示画面,他一秒也不能放过似的。

      我为难极了。如果我的手松开的话,那么鲜血一定还会继续往外流。留置针头本来就比普通针头大出许多,没有按足五分钟是很难止血的。再加上罗皓的血管本来就比一般人脆弱。而如果一直这样帮病人按住手背,那么夹在这俩个人中间我又显得无比尴尬。我已经看清楚了,突然闯进来的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长得极其漂亮,哪怕泪水淹没了她的眼睛,又像溪涧般在她脸上纵横交错,也没能掩盖她的妩媚与明艳。

      她身上穿一件米白色的齐膝套裙,脚上穿一双米白色的高跟鞋,一身的素白,令她看起来既优雅又端庄。

      但是此刻她的套裙沾染上了几滩鲜红的血液,就像雪地上焚烧过后的木炭遗留下的黑色灰烬,已经洁白得不那么纯粹了。那女人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她惊恐万状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我想这一定是个极为娇贵的女人,她的双手无措地摊开,呈现出一种极为害怕的神情来,继而她后退了几步,软绵绵地跌坐在病床上,她像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止不住地全身发抖,脸色和嘴唇在瞬间里变得极其苍白晦暗。

      “小姐,你又晕血了,快喝杯水吧。”终于回过神来的保姆急忙端起桌上的水杯,走到病床前对这颤抖不已的女人说。

      “不要管我。”那女人虚弱地回答着,继而痛苦地掩面哭泣起来。

      保姆只能放下水杯,走到我面前来对我微微点点头,像是在表达她对我的谢意。她接过了我的手按压住输液贴。“再按五分钟,然后把手上的血迹清洗干净。弄完了再叫我们来输液。”我对她说。我的手上也沾染上了血液,粘稠稠地令我极度不舒服。

      “好的。”保姆轻声回答我。

      我端起治疗盘赶紧逃出了病房。

      我在心里打定主意今天不再踏进罗皓的房间了,虽然我是他的管床护士。一想起他那冷冰冰的样子我就窝火,而更令我窝火的是还沾染了我一手的血渍。我一边在水龙头前清洗着一边想着要不要去报职业暴露感染。

      “怎么了璟儿?”晓晴走过来关切地问我。

      “三十六床的罗皓弄的!”我愤愤地说。

      艾琪正好走过来,她向我探过身体来,问:“罗皓怎么了?”

      我刚想回答,却又突然看到刚才在罗皓病房里的那个女人低着头匆匆地从护士站经过,我赶紧闭上嘴巴,然后用下颌示意晓晴和艾琪看过去。

      “她是罗皓的老婆。”艾琪瞥了一眼后,说。

      “她是来找罗皓的麻烦的。”我回答。

      “因为罗皓想和她离婚。”艾琪不以为然。

      “他都快死了还想着离婚?”我惊讶极了。

      “是的。可能是因为,受伤太深了吧?”这句话从艾琪嘴里说出来,总有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璟儿,你的白大衣上也有血渍。”晓晴对我说。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白大衣的尾袂上果然沾染了几丝血渍。“见鬼!”我愤愤地说完后赶紧跑进更衣室换工作服去了。

      大约四十分钟后我看到传呼器显示出罗皓的床号来,我故意转过身忙别的事情去了。正在配药的艾琪匆忙放下注射器就跑过去接听,然后她回过头吩咐一位实习生将她刚才的那瓶药液继续配好,自己端起治疗盘就走出了护士站。

      我轻轻松了一口气,我今天上责任班,理应由我去输液的,但平日里计较得很的艾琪今天却二话不说地帮我去了。我真是求之不得。

      但是半分钟后艾琪端着治疗盘出现在了我面前,她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眼神意味深长,说:“罗皓指名道姓要你去帮他输液呢!”

      “可是我刚才已经帮他打穿了呀。”艾琪的语气令我发窘,我也以为罗皓不曾注意到我,在病房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正眼瞧过我一下。

      艾琪不由分说地把治疗盘往我身上一塞,气呼呼地转身走了。我轻轻叹了口气,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去了。

      重新走进罗皓的病房时,发现他居然和颜悦色了许多。他还是坐在沙发上,我打开门时他闻声望了过来。“您好。”我听见自己的语气很拘谨。沙发上和地板上的血渍已经清洗干净了,罗皓也已经换上了新的病人服。

      罗皓虽然没有回答,却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进去。

      “你的手不要紧吧?肿了没有?”我走到罗皓的面前,问。

      “有点瘀青了。”罗皓伸出左手让我看。我心里暗暗叫苦,那可不是“有点”而已。罗皓的手背上因为严重渗血而瘀紫了一大片,几乎整个左手的手背都遭殃了。

      我不安地看了罗皓一眼,如果被护理部的调查人员发现这么严重的渗透,那么我一定脱不了干系。即便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错。

      “怎么了?”罗皓问。我鬼鬼祟祟的样子没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你的手……可能要十来天左右才能恢复。”我吞吞吐吐地说。

      “没关系。”罗皓轻声说。

      “护理部的人,有时会来调查什么的……”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罗皓微微一笑,说。

      我顿时如释重负,赶紧低下头仔细地帮罗皓寻找血管,心里想着非得好好帮他找找血管,保证一针见血不可。

      “你为什么这么怕护理部的人。”也许是为了缓解的我压力,罗皓又我。

      “他们是官吗,我们是平民老百姓,当然怕了。”我抬头看了罗皓一眼,回答说。

      罗皓轻笑了出来。“调查是不定期的?”

      “是的,因为护理部的主任说了,只有这样才能抓住问题的本质,才能责令我们更加有效地改进。”我无奈地回答说。

      “我遇见过几次。”罗皓又说。

      “那是,住在高干房里的患者是重点保护对象。”说完后,我发现自己的语气充满了愤懑与无奈。

      罗皓又笑了起来,说:“如果你们被投诉的话,会扣奖金的吧?”

      “是啊,半个月的辛苦就得打水漂了。”我指着他的手背说,“打这条血管可以吧?”

      “你看着办吧。怎么问我呢?你是专业人士。”罗皓说。

      “你们是上帝嘛——”

      不知道是不是我过于紧张了,还是我的技术还够不上水平。总之很不幸,这一次我打偏了。一个小小的包子在我面前毫不客气地鼓胀了起来,对着我耀武扬威。我心底发虚,赶紧拨掉了针头,无限懊恼地看了看罗皓,说:“对不起,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罗皓的表情却很平静,就像他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我一手按住输液贴,对罗皓说:“我叫别人来帮你打吧。”

      “没关系,你再慢慢找吧。”令我意外的是,罗皓居然轻声柔气地安慰我。与我第一次进病房帮他打针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但是即便他再怎么善解人意都好,我却是不敢再继续下去了。我尴尬地冲他笑了笑。一只手仍按在针口上,我回头朝阳台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刚才那位保姆阿姨是不是还在。罗皓完全没有伸出另一只手来按住针口的意思,难道要我一直这样傻站着帮他止血吗?虽然只需五分钟左右,但再多呆一秒我都觉得难堪死了。

      “谢谢你。”罗皓却突然说。

      “啊?”我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感谢我让他的手像蒸熟的包子一样鼓起来吗?他讽刺人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呀。

      “我是说早上,云姨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幸亏有你帮我推回病房里。”罗皓解释说。我的脸顿时发烫起来,原来他认得我的。

      “坐下吧。”罗皓指着身旁的沙发说。我只得坐下,继续帮他按着输液贴。我离他很近,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他正认真地端详我。

      我以为他会进一步问我一些什么来缓和我们之间这种稍微紧张,略显尴尬的气氛,但他却没再开口,任由沉默的空气继续笼罩着。我不自在极了,只得再次鼓起勇气,用僵硬的语调对他说:“要不,我去找我们的护士长帮你打针吧?”

      罗皓这一次没有说什么,而是点了点头。

      “你能按着吗?”我又小心翼翼地问。

      罗皓没有回答地伸出另一只手来按住针口。

      “请稍等一会。”说完后我赶紧起身端起治疗盘,再一次逃命般地逃出了这间病房。

      “谁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我刚走出病房,就看到晓晴站在我面前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扯下口罩大口地呼吸起来,随后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还不是你,神出鬼没的,差点被你给吓死了!”

      “你真行呀,说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才几年没见,就这样变坏掉了!”晓晴走上前来帮我端过治疗盘。

      “什么变坏掉了?”我失声笑起来,将治疗盘用力地往晓晴手里一丢,“我又不是东西,怎么会坏掉?”

      “没听别人经常说吗:什么东西!”晓晴自己咯咯地先笑了起来。

      “去你的!”我啐了晓晴一口,拉着她往护士站走去。我可不能让罗皓听到我们之间的交流。

      “不过,他再有钱再有魅力,也快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可不必担心他还能够把你怎么样。”晓晴继续说。

      他是不能够把我怎么样,因为他和我没有关系。但是我没有说出来。可能是觉得说出来也是多费了一番口舌而已。我毕竟不是艾琪,整天不切实际地做着什么豪门太太的黄梁美梦。

      “晓晴……”我轻拽了一下晓晴,在她耳边阴阳怪气地说,“现在我可是你的前辈了,你要对我好一点,不然的话,嘿嘿,我可是会对你不客气的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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