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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母亲的怒火 ...

  •   父亲回头止住了母亲的喋喋不休。他一边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像哄即将入睡的婴儿那般亲昵温柔。此刻他的举动多么符合我内心里那个慈祥父亲的完美形象。他终于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也是个有人疼爱的孩子。尽管父亲仍旧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模样;尽管下一秒钟里母亲可能又会指着我的额头大声喝斥:那都是你造成的!那都是你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

      我的泪水又无法抑止地流了出来。我知道父亲他永远都不会这样骂我,他永远不曾因此而记恨我。明智的父亲明白那其实不是我的错!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却选择了一直在外打工,一直疏远我,他唯一的女儿?

      据说当年母亲即将生我的时候,多亏了父亲不顾我奶奶的阻挠,一直坚持让母亲去镇上的医院待产。如果母亲像村里其她的女人一样在家里生产,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当母亲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挤出来,还来不及感叹这是一个女孩子时,更加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母亲毫无预兆地突然陷进了昏迷里。这把在场的医生们都吓了一跳,以为是发生了极端凶险的羊水栓塞,后来经过检查才发现是子宫破裂造成了大出血。

      因为那是一个落后的年代,再加上镇医院医疗条件的限制,医生们虽然竭尽全力对母亲进行了抢救,最后仍迫使父亲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签字,同意医生将母亲的子宫整个的,完全的手术摘除掉。

      后来我听母亲说当她在病床上清醒过来,坚持让父亲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尽管父亲极力安慰她,尽管父亲最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用一种最为轻松无所谓,最为轻描淡写的语气告诉了母亲手术的结果时,母亲还是痛苦地又昏迷了过去。

      母亲的命是保住了,她却从此落下了不能再生育的事实。而我,又偏偏是个女孩子;又偏偏林家三代单传,意味着到了父亲这一代便彻彻底底地断了香火。这在我们这种观念落后的小山村里简直是奇耻大辱,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事情。哪怕父亲受过良好的教育都不能承受住传统观念带来的强烈冲击。他矛盾极了。还有我的奶奶,那个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多愁善感的老人接受不了这残酷的打击而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每次见到父亲,我总是在极度喜悦的同时却又总是带着负罪感。这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得而知。我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其实也没多少。听母亲说,自我奶奶去世后,父亲便随同村里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一起去城里打工了,他们都很少回来,只有在重要节日或者家里出了什么状况的情况下才会回来一趟,比如春节,中秋节,清明扫墓这些日子;又比如说,母亲生病了,需要父亲的照顾和安慰,父亲才会匆匆地回来几天,然后又急急忙忙地回城里上班去了。

      村里的人都知道父亲他们是去城里打工赚钱养家了,但母亲却不这样想。她固执地认为父亲背井离乡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仅有一个女儿的事实,他忍受不了村里人当面或背后的闲言碎语才选择了逃避。母亲说,父亲是村里唯一一个念过高中,参加过高考的人。当年因为临场发挥失误,父亲只考上了一所学费很高的大学。但是家里太穷了,又加上我的爷爷突然去世,父亲无奈之下只好选择放弃学业出来打工。

      母亲说,我的父亲,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而我则觉得,如果父亲因为觉得无后为大而选择了逃避的话,那么他就只能算是一个爱极了自己面子的人;也可以说,他是一个极端虚荣,且不负责任的人。可是有一天,我却发现其实并非那么回事。

      有一次卫晓东的母亲与我母亲结伴在阁楼上做刺绣,卫晓东的母亲半开玩笑地对我母亲说:“我好像从没听过璟儿叫过她爸爸,也没听她谈起她爸爸怎样怎样的,一点也不像我们家晓晴,无论她爸在不在家,开口闭口都是我爸怎么怎么的……”说这话时,我正趴在旁边的书桌上写作业。

      “她爸爸长年不在家,哪里亲得起来呢!”母亲很自以为是地回答说。

      “晓晴他爸还不是一样长年不在家。你忘了,他们俩可是一同进城的。”晓晴的母亲可不这样认为。“你没看晓晴每次看到他爸回来的那个样子,高兴得就像个小疯子,从早到晚一直粘着她爸爸不放。她爸每次离开都不敢被她知道,不然根本就脱不了身。”

      “璟儿怎么能和你家晓晴比呢!”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母亲轻蔑嫌恶的目光已经在我的背脊上戳穿了好几个洞,“晓晴既乖巧又懂事,一双小嘴甜得就像蜜糖一样,还有那张好看的小脸蛋总是挂着笑,谁见了谁不喜欢啊?她爸爸自然爱她宝贝她了。你再看看我们家这个扫把星吧,整天沉着脸,活像个讨债鬼,谁看了心情能好得起来?别说她爸,我看见了都烦——”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女儿的?”晓晴的母亲急忙制止她。

      “没一把捏死她她就应该烧高香了,这个害人精!”母亲一点也不以为然。

      “别胡说八道了——璟儿害谁了?”可能是觉得自己的朋友说话太过分了,晓晴的母亲语气有点不高兴。

      “要不是因为救我家里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她爸哪犯得着去城里打工……”

      “那也是你的问题,与璟儿有什么相干?”

      “我是因为生她……”

      “生病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怎么可以把这种事算到璟儿身上呢?真有你这个做妈妈的!我就不信璟儿她爸也是这样想——”

      “他当然不这样想……”

      “他爸出去打工是因为生活所迫,也是想让你们娘俩生活得更好,你要不喜欢,可以把璟儿她爸叫回来呀。反正你们欠下的钱也还清了,回来还可以一家团聚……”

      “不不不。还是让他留在城里打工吧,这样将来我们的日子都好过些。不然,你也不会让你家那口子继续去城里了。”

      “就是这样啊,所以以后不许把这些怨气都发泄到璟儿身上了。她太无辜了——”

      “活该!我一看到她就生气。其实,归根结底,这还是她害的。这个害人精!哎,别说她了,一看到她我就想勒死她!”

      “你……”

      “给我滚——”突然一个毛线球狠狠地砸到了我的后背上,虽然不很疼,我忍不住转过身去,又碰上了母亲那双几乎喷出火来的眼睛,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对着我咆哮着。

      我将手里的作业一扔,抱着脑袋赶紧跑下了楼梯。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晓晴的母亲在场,我又避免不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挨打。

      “你看看这死丫头,天生长着一副讨人嫌的苦瓜脸,倒霉相——我是前辈子造了什么孽才生下她这么一个灾星来——看看,看看,你还帮她说好话,要不是因为她,要不是因为生下她,我们家至于这样吗?我现在至于变成这个样子吗——”

      哪怕我早已习惯了无数次这样有意无意的漫骂与侮辱,但在我跑下楼梯,跑出家门后却发现我终究无处可去的那一瞬间,我还是第一次产生了生不如死的痛苦念头来。

      第二天我到学校拿出作业本的时候,我惊异地看到我居然在作业本上画了一个线条简单的火柴人。白色的纸张上显示出她小小的单薄的身体,她迈开双脚,似乎想要离开,但是却又还在犹豫着什么,显得迷茫又心酸。

      自我懵懵懂懂开始懂事的时候,我的耳边就常常响起一个异常冷酷的声音来,并且伴随着我年龄的成长而响起得愈加频繁,她不停地对我说:林璟儿你知道吗?你是一个不吉利的人。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不配拥有其她女孩子所能拥有的一切!还有,你这一生,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

      “因为,你是我们林家万劫不复的罪人!”母亲无数次地指着我的额头这样咬牙切齿地说。

      然而在今天,在这一刻里,父亲对我表现出了极度的关怀与爱怜,这犹如在我荒芜的心田里注入了一股甘泉。一股强烈而迫切的渴望。它使我久久地不愿离开父亲的怀抱,甚至还促使我抬起头来第一次大胆地与父亲的目光对视。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尽管岁月在父亲的脸上留下了苍桑忧虑的痕迹,但无可否认父亲真的非常英俊。他的额头宽阔饱满,眼睛细长温柔,鼻梁挺直却没有一丝的僵硬感,虽然皮肤略显苍白,今天看起来又比平日里更加苍白了,却令他全身散发出一股儒雅的书卷气。晓晴的母亲曾羡慕地对母亲说,你家林哲有文化就是好,能够坐在办公室里做会计,不用像其他人一样在工地里没日没夜、累死累活地干个不停。

      我记得母亲听完后,那神情不知有多得意。

      此时父亲对我如此专注地盯着他看有些意外,他用他宽厚的手掌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和言悦色地问:“你刚才说你听不到声音,是真的吗?”

      “嗯,我的耳朵很疼。头脑袋也很疼。”我胆怯地看了旁边的母亲一眼,说。

      “现在呢?”

      “现在好一点了。可以听到声音了,但是脑袋还是疼。”我如实回答。

      “能站起来吗?”父亲又问。

      尽管万分不愿意,我还是点了点头。于是父亲扶着我站了起来。我有点眩晕,身体轻微地摆动了几下,父亲赶紧扶住了我。

      “你看看她这张嘴,小小年纪就这样阴毒,懂得拿话陷害人了!这要是长大了还得了!”母亲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指着我开起火来。然后她意识到她生起的炉火又即将熄灭时,才不得不赶紧撇下我转身往炉口里猛塞干禾梗。

      我沮丧极了,真怕父亲会相信了母亲的话。我小心地观察着父亲脸上的变化,好在父亲看似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又对我温和地说:“你全身都让雨淋湿了,快去楼上换身干净的衣服吧,小心着凉了。”

      我点了点头,知道不能再逗留了,赶紧捡起地上的书包,顺便一把拎起了一直在我脚底下磨蹭的小猫咪。猫咪没有因为我身上的潮湿而嫌弃我,它安静地任由我抱着。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它才从不曾嫌弃过我,愿意与我一生一世地相依为命吧。

      “长大了就去演戏!”母亲用力地把一个草团塞进炉灶口,回过头来对着我狠狠地说,“我看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

      “行了。”父亲轻声地制止了母亲,又走过去体贴地说,“我来吧。”

      我低头看看怀里的小猫咪,它正用它那淡蓝色的眼睛温情脉脉地看着我,像是在对我表示安慰。我将书包搁在肩膀上,一手抱着猫咪,一手抚摸着它毛绒绒的身体,默默地走上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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