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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失去听觉 ...

  •   尽管想好了对策,越接近家门口时,我还是不能抑制的心跳加速,全身又止不住颤抖起来。于是我更加用力地抱了抱怀里的书包,似乎这样就能从它那里获得些许勇气似的,事实上除了更冷外,我什么也不能获得。

      我不敢贸然走进屋子,而是贴着墙壁悄悄走到门口,伸长了脑袋往里张望。屋里已经亮起了灯火,我看到母亲背对着我,正坐在炕前往炉灶口吹气生火,大概是阴湿的空气使得稻草吸满了水分,母亲划掉三根火柴后才生着了火。黑色的浓烟从灶口里一阵一阵地涌出来,母亲咳嗽了几声,剧烈晃动的肩背显示出她的情绪并不稳定。

      趁着这时机,我屏息静气,自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迈进门槛,瞒过母亲悄悄地溜上二楼。受罚必不可免,但我还是希望能够放下已经淋湿的书包,擦掉身上和头发上的雨水,换过干爽的衣服后再下来接受审判。如果能不被母亲发现我的雨伞丢了那就更好。但是我刚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时,我平滑粘湿的鞋底不小心地出卖了我,它弄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声响来。

      母亲机警地转过身,要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我怔怔地望着母亲,突然之间手足无措,完全失去了方寸。母亲一看到我,灰暗晦涩的眼珠立刻就像炉火那般燃烧了起来。还没开口骂我她已经跳离了她坐着的板凳,同时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臂挥向我。尽管我早有准备,还是没能躲开母亲狠狠扇过来的一巴掌。那一把掌正好打中我的脑袋,我不由伸出双手去抱紧它。书包从我怀里重重地掉到地上,继而被母亲一脚踢到了角落里。我不敢喊叫也不敢痛哭出声,刚才想好的妙计这时候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云了,不,可以说全然使不上来了。母亲不会那么蠢相信我的诡计的,而且这时候我也完全有理由相信,就算我昏倒在地上,母亲也会像开踢书包那样毫不留情地将我一脚踢向角落的。

      我低着头跑到墙角重新抱起了书包。然后侧身惊恐地看着母亲,瑟瑟抖抖地等待着我下一秒的悲惨命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非得捡起这个书包,大概是因为人在脆弱的时候总得有些什么东西来作为支撑吧。

      “你这千刀万剐的死东西,雨伞呢!”母亲一只手指着我,咬牙切齿地问。她的面孔堆满了说不出来的愤怒与嫌弃。哪怕此刻她冲上来将我撕成两半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被人偷了。”我怯生生地回答。

      “你怎么就不被人偷去了?你这讨债鬼!知道死回来了吗?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这没用的东西!你这害人精——”说话时母亲又大步迈了上来,手掌像雨点一样落到我的脑袋和身体上。我使劲地缩着身体,却无法像乌龟或蜗牛一样缩进自己的保护壳里。

      我悲哀地意识到,我其实连最弱小的动物都不如。

      “我今天值日,又帮老师改作业了。”我不敢哭,一边躲一边回答说,可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帮老师批改作业可是只有成绩极好,受到老师赏识或偏爱的学生才拥有的特权,这也是我往常应对母亲的愤怒时最好的策略。我想以此唤起母亲对我这仅有的小小成就的骄傲来。可是今天它们完全失去了作用,完全败给了那条小小的雨伞。母亲就像发疯了似的继续把她的巴掌扇到我的头上,脸上,身上来。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大声地哭泣,大声的求饶:“妈,别打了!我下次不敢了!求求您别打了!求求您别再打我了……我疼!我疼!我快死了……求求您放过我吧——”

      在这种无助的时刻我早已经将之前想到的计策忘了个干干净净,我连逃跑的念头都来不及升起就已经被母亲一只手拖进了恐怖的境地里。母亲不仅发疯,可能已经变成了魔鬼。她对我的哀求根本无动于衷。好像我只是她一个可以随意发泄怒火的玩具似的。

      她不知道突然从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力量,用一只手抓起我的胸襟,像提小鸡那样将我轻易地提了起来。我被勒得几近窒息,双手只能无助地抓住她勒紧我脖子的手。我抱着的书包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又掉落到了地上。但母亲并未就此放过我,她扬起另一只手对着我的脸颊左右开弓继续扇着,继续渲泄她对我已经达到顶端的憎恨与唾弃。此时此刻我已经不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个她恨不能痛下杀手,恨不能生生折磨致死的宿世仇敌。

      响亮的巴掌声和咒骂声混在一起,我已经听不出母亲在骂些什么了。我眼冒金星,头昏脑胀,两侧的耳朵像有千万只蜜蜂在持续的嗡嗡作响。我不再感觉到疼痛,但是我比之前更难受了。我想吐,被勒紧的脖颈却令我什么都吐不出。我甚至无法呼吸……难受与酸楚也无法随着呼吸顺畅地释放出来,于是它们又被硬生生地挤回我的身体里,我的胃里,我的血管里……我的灵魂里!它们在我体内横冲直撞,像风暴般快速地翻绞……我的泪水不断地往外涌。我再没能喊出声来。

      我突然心如死灰。母亲的面孔,炉灶里燃烧着的火焰,吸足了水分的稻草,搁置在墙角的木桶,成堆的番薯叶子,内屋房门仿佛黑乎乎的洞口……周围的景物在我身边恍惚交错,我在瞬息间里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我的灵魂即将脱离我的身体……我悲哀地想到,既然生命于我来说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那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所以,停止反抗吧,让生命终止在这一刻吧。让我死掉算了。

      可是事实上像我这样的人,却连支配自己死亡的权利都没有。或者说,我的想法可能带有某种亵渎的成分。没错,因为我罪孽深重,在我还未尝还我犯下的罪恶之前,连死神都是嫌弃我的。我应该遭受一种更为严厉的惩罚:我耳朵里嗡嗡作响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连同它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其它的声音。

      周围世界所有的声音。

      我惊惧地望向母亲。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惊恐万状,但母亲的手臂仍然劈头盖脸地对着我的脑袋落下来。狂暴的情绪完全支配了她的思想与行为。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只是任由她狂乱的怒火像火山暴发般地湮灭我。

      可是除了恐惧与寒冷外。我已经没有了丝毫感觉。我的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异常的,诡异。

      这是怎么回事?我生病了吗?我呆若木鸡,不知所措。身体僵硬了过去般地怔怔地看着母亲。我怎么完全听不到声音了?

      母亲的手臂终于在我呆滞的表情前面停了下来,刚开始我以为她是被我无以名状的痛苦表情给吓到了,但随即我便明白过来,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母亲的脸上依然饱含怒火,但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却望着另一个方向,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看到父亲正像幽灵般地站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父亲显然在说话,他的嘴巴一张一翕,他正在和母亲说话,还不时地看看我,脸上泛发出一种勉强、紧张、有点不可思议的笑意来。

      父亲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奇怪,对了,还有苍白。他的脸苍白得,就像生了重病似的。记忆中的父亲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的。难道这只是我的幻觉吗?因为太想念他,太想得到他的庇佑,以致于令绝望中的自己产生了幻像吗?然而我再看看母亲,她勒着我胸襟的手指已经松开。她放开了我——这证明了父亲是确确实实的存在。母亲也看着父亲,她脸上那股歇斯底里的火焰熄灭了。就像一场大雨刚刚冲涮过她的脸颊。

      我没有丝毫庆幸的轻松感觉。此时此刻我所置身的场景,我所面对着的最熟悉的俩个活生生的人,却如梦魇一般充满了不真实,仿佛我所面对着的只是两个空洞的虚幻影像。

      我再次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我试图找出尚存于这世间的哪怕仅剩一丁点儿的声音来,无论什么都可以,包括屋外的细雨声,包括猎狗的狂吠,猪群的嘶鸣,被一窝赶进鸡圈的鸡群们拍打着翅膀的扑腾声,还包括邻居孩子们激烈的吵闹,甚至母亲对我最最刻薄,最最难听的诅咒……所有这一切一分钟前还争先恐后地往我耳朵里钻,但是一分钟后,它们怎么就突然凭空消失了呢?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臂,我突然明白过来——这突如其来的醒悟令我差点窒息过去:不是世间所有的声音消失了,而是,而是因为我的耳朵听不见了。我的耳朵坏掉了!

      母亲随即嫌恶而用力地甩掉了我抓住她的手臂。她并不清楚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只看到她剧烈地摇晃着身体,一会儿快速地面向父亲,一会儿又狠狠地瞪向我,还不时地伸出手指戳向我的前额,就在她又忍不住激动地扬起手臂来时,被父亲一把抓住了。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面前来。

      父亲用疑惑的目光不住地上下打量着我。然后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摇晃了我的肩膀,我听不到他在对我说些什么,但我看到父亲的表情越来越困惑,越来越焦灼,越来越担心和害怕。可是我就是不知道父亲究竟在表达什么。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寂灭而怪诞的气氛了。我毛骨悚然,却又一筹莫展。我害怕极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开始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来。虽然我听不到,但是我确定我的咽喉正在发出一种凄厉绝望的声音来。我不顾一切的,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举动突然扑进父亲的怀里,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我边哭边大声地叫着:“我听不见了!我听不见了!爸爸,救救我!救救我!我听不见了——”

      父亲一把抱住了我,可是我还来不及感受他的关怀,母亲又一把将我扯离了父亲的怀抱,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迅疾更凶猛地敲落在我脆弱的颅顶上。我的眼前闪过更为密集的星星点点,紧接着全身发软,瘫倒在了父亲有力的臂弯里。

      但是我还没有失去知觉,我尚残留着微弱的感知能力。父亲随后将我抱入了他宽阔的胸膛里。我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庇护与温暖。

      我的心顿时镇静了下来,然而仅仅一会儿的工夫,我的脑袋抽搐似的出现了一小阵的麻痹与疼痛。我的突然耳朵又响起了刚才那股如蜂群般嗡嗡嗡的喧哗密集的声音。我头痛欲裂,于是更加使劲地往父亲怀里钻去,似乎这样就可以缓解我的头痛似的。父亲的怀抱,不仅仅安全暖和,还真是一个神奇的场所。渐渐的,我的头痛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遏制。迷迷糊糊间我似乎还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叫着我的名字,不仅如此,雨水落下屋檐的声音又开始滴滴嗒嗒地响了起来;几只夜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它们隔着雨帘,在屋外的某棵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几只公鸡清脆的咯咯声不时响起,就连内屋里墙壁上挂着的钟摆来回晃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家里的小黄猫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毛耸耸的身体在我脚边不停地蹭来蹭去。小猫摇头晃尾,不时喵喵喵地叫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了。当然,母亲尖锐的嗓门还在继续嘶吼,但我已不去介意她在骂我什么了。

      父亲半跪在地上将我紧紧地抱着。母亲不可能再次从他怀里将我夺走了。我长长而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我确定是父亲把我从魔窟里给拉回来的。我又能重新听到这世间各种各样可爱或不可喜的声音了。无论怎样,我的恐惧感消失了。但我还是继续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父亲的怀抱里,任由他紧紧地抱着。

      我真不愿意离开,这里既温暖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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