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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 我的记忆哪去了? ...

  •   头顶突然传来了持续的沙沙声,我抬头看去,天空果然下起了大雨。雨线穿过密集的树叶落到我身上,我打了一个冷颤,同时也从痛苦中清醒了过来。我意识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跑得太远了。我急忙擦干眼泪,带着红肿模糊的眼睛开始打量四周围。

      除了雨水以及偶尔传来的鸟叫声外,周围几乎没有听到其它声响。我看到我已经来到了森林的边沿,如果不是刚才那一跤,我肯定还会跑得更远。母亲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嘱咐我不要再到山上去了,她说森林于我可不是个吉利的地方,她可不希望像失忆症那样的事情又在我身上重演了。“你还是有多远就离它多远吧!”母亲经常在我耳边这样唠叨。

      我重新站了起来,刚想转身离开,却又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又停了下来。我呆呆地看着黑乎乎的前方,然而我的视线未能延伸得更远。前面树木密集,像手掌一样摊开的枝叶层层叠叠,几乎密不透风。因为下雨,森林里更显得阴郁迷离。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几声怪异的鸟叫声,那声音令我不舒服到了极点。

      同时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的气氛似乎正在悄悄地靠近我。我看到迷雾在面前的草地上冉冉升起,又渐渐地漫延开来,白色雨林里似乎有身影在隐约地晃动,那会是什么呢?难道还有不懂事的孩子在这下雨天里跑来森林游玩吗?我禁不住心里的好奇,不由挪动了几下脚步,想要走进去看个究竟。“不准再到森林里去!”母亲告诫我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亮地回荡。我吓了一跳,急忙转身离开了。

      我一边走一边仍不住回头张望。我不由想起了母亲对我说过的那些关于我在村子里被传得沸沸扬扬、玄乎其玄的传闻。尽管我半信半疑,但森林里那多少带点毛骨悚然的气氛还是不由让我相信了,也许那里真有什么不可预测的东西存在吧。由此推及,七仙姑对母亲所说的那些话就并非完全空穴来风了。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呢?关于那一夜的记忆,它们究竟去了哪儿?难道,真如七仙姑所说的,那些记忆,已经被山王爷用法术囚禁起来了吗?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一边快步地向前跑去,一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不是这样的,我好歹也是读过两年书的人,我不应该去相信七仙姑这种荒谬的、无稽之谈的迷信。没错,我应该相信省城的医生们对我做出的更为正确的判断与诊治,那才是科学的观点,因为不堪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所以我的潜意识做出了一个类似于自我保护的决定,它让我——失忆了。

      我失忆了。可是,我的潜意识是否知道,它所做出的决定令我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有时多么六神无主,多么彷徨困惑。

      那是我无法避免,一次又一次不得不去面对的记忆的缺失。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集。我不得不快步跑起来。当我好不容易跳到一幢两层高的浅褐色砖房的屋檐下时,大雨已经变成了倾盆暴雨。我的全身也已经湿透了。我不住地用双手抹去脸上,身上的雨水,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是走到了卫晓东的家门口。

      往日里一些记忆的片断此刻在我眼前掠过。我似乎还能听到,一个幼稚却坚定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回荡着:璟儿,我真希望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减轻你的痛苦……

      当时的我是多么的害羞窘迫,恨不得马上逃之夭夭。如今再度回忆起来,它们却是那么地叫人心生温暖,但,又那么地令人迷惑不解。因为我已经可以确定:卫晓东不可能再对我说出这些类似的话来了。

      我正在想着是不是要马上离开时,门被慢腾腾地打开了,一个无精打采的脑袋伸了出来,但是那脑袋的主人没有完全走出来,而是站在门槛里纠结地看着从屋檐上落下来的成串的雨线,就好像眼前的这些雨水带给了他无尽的烦恼似的。

      尽管觉得尴尬,出于礼貌,我还是轻轻地唤了他一声:“晓东哥……”

      “啊——”

      尽管没有意识到旁边还有其他的人存在,但是卫晓东表现出来的惊骇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他的眼睛流露出了惊恐万状的神色,张开的嘴巴像是再也合不拢似的。继而他的身体往后一缩,整个人快速地隐进了屋子里,消失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够感受到他受到惊吓的身体在门板后瑟瑟发抖的样子。

      那是一副大白天见了鬼的模样。

      我是鬼吗?

      看来我猜想得没错,卫晓东早已听闻了那些关于我的越来越离谱的传闻了。我早应该想到的。我刚才真不该叫他,我应该马上离开才对。现在好了,自取其辱了吧?

      “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女儿,璟儿的一部分魂魄已经被山里的山王爷给摄走了!”

      锄头从母亲的手里跌落到了松软的土地上,母亲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独自坐在阁楼上目光呆滞,神情淡漠,始终不说一句话的女儿的身影来。看似漫不经心且极为荒诞的一句话,母亲却完全相信了。她既惊又喜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神秘莫测的老女人,就像在绝缝中瞅到了一丝希望似的,母亲怀着悲喜交加的心情突然跪了下去,然后双手合十,激动而虔诚地说:“七仙姑,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家璟儿吧?”

      七仙姑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她无儿无女,除了一个已搬到城里居住,难得来探望她的弟弟外,便再没有其他亲人了。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人闲来无事去找她拉扯家常,不仅仅因为她是远近闻名的神婆,还因为她紧紧盯着人看的双眼常常令人不寒而栗,就好像那双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幽光会在你一不留神的当儿勾走你的魂魄似的。她独自一人居住在村尾的老屋子里。但凡附近的人遇到什么不可思议,或者古怪的事情都会来找她问卦,有时也求她帮忙做些法术消灾解难。

      晨风把七仙姑黑色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她一双阴森莫测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母亲,好像在确定过了母亲的虔诚心意后,才阴阳怪气地说:“要救你的女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幸好你遇上了我……”

      第二天天没亮,大地还笼罩在茫茫黑夜里的时候,母亲就独自一人挑着箩筐来到了山脚下。她对着直插云宵的山林,恭敬地从箩筐里拿出了准备好的面包、水果、纸钱等祭祀的物品按照一定的方位摆在地面上,又点燃了两支蜡烛,插上三支清香,将一坛上好的米酒徐徐洒在地面上……做完这一切后母亲微微闭上双眼,在洒满酒香的坚硬地面上连续叩了九十九个响头。叩完后,母亲的额头已经渗出血来,前额也跟着鼓肿起来,但是母亲没有退缩,她强忍疼痛与头晕脑胀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整个身体虔诚地贴伏在地面上,才开始嘴里念念有词,声泪俱下地哀求山王爷放过我那据说仍被囚禁在宫殿里的魂魄。就这样一直到东方发白,有早起的村民开始路过,并用好奇的目光向母亲驻足张望时,母亲才停止了悲悲切切的诉说,她匆匆忙忙地焚烧掉带来的厚厚一叠纸币后,又将另一坛米酒全部洒在刚才的地面上,才赶紧低头离开了。

      接下来的那一段日子,母亲一直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因为仙姑告诉母亲,如果我在七七四十九天里不能恢复正常的话,就说明母亲的祷求失败了。山王爷喜爱我的程度更胜于对他管辖下的平民们的庇佑。当我的感官完全丧失,当我从完全失忆的状态里重新陷入昏迷以后,就表明山王爷已经将我完全地收服了。

      “到了最后,山王爷不仅会带走璟儿剩下的魂魄,还会将璟儿的身体也一并带走,永远地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成为他忠实的妃子,或者宫女。”七仙姑掷地有声地对母亲这样说。“当然,这对璟儿来说,也许并非是一件坏事,所以,就算山王爷答应放她回来,也要看,璟儿舍不舍得回来了。”最后七仙姑又阴恻恻地笑着说。

      庆幸的是,母亲对女儿的爱终于感化了山王爷。第四十九天的傍晚,也就是七仙姑预期的最后一天,母亲即将失去信心的时候,我奇迹般地恢复了记忆。虽然,并非全部的记忆,但是母亲说,这早已在七仙姑的预料之中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母亲对我说起这件事情时脸上呈现出的复杂,怪异,还带着一丝恐惧,与欲言又止的神情。

      “只是……”母亲看了看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只是什么?”我急忙问,只觉得自己的心一沉,难道还会有更大的不幸落在我身上吗?我无法不对根深蒂固的传统以及这件事情所滋生出来的诡异气氛感到头皮发麻,惶恐不安。毕竟,它所涉及的对象是我自己。

      母亲却不回答,她继续低头补她的袜子。

      “我会死吗?”我竭力地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问。

      “那倒不是。”母亲抬头看了看我,却近乎自相矛盾地说,“这是迷信,从来就没有人真正地去印证过。”

      “但你不是去求过山王爷了吗?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怎么可能去做这种事情?”我说。

      “我那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母亲淡淡地说,但是她飘忽的眼神显示出她并非如此无动于衷。

      “但我真的醒过来了,不是吗?你心里应该也觉得,这不是凑巧。”我紧追不舍地说。

      母亲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她清楚话既已说出,不让我知道真相的话便无法止息我的胡思乱想。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说不能让你知道,其实,这种事情以前也有人经历过——哎,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母亲停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力量与勇气似的,最后,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们村的一些老人们都相信,曾经被山王爷看中的女孩子,将来是不能够娶来为妻的!”

      “为什么?”我问,发现自己的心里陡然轻松,既然无关乎性命之忧,那么其它的障碍也就不足为道了。像母亲么,还是像村子里其她的女人,她们虽然都经历了结婚生子的过程,但我从不觉得她们有多幸福。至于我在小说里看过的那些缠绵悱恻,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归结起来,也不过是艺术的加工品,是一种虚构的情节罢了。在我看来,结不结婚对于漫长的一生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关系。虽然这世上总不乏有那么多的傻女人前赴后继地坚信这一类神话。

      “因为那男人会死于非命!”母亲语气黯淡地说。

      “那我就不结婚好了。”我很干脆地回答说。

      “不结婚?哪怎么行?女人总得结婚的。”母亲对我的反应有点意外。

      “男人呢?”我问。

      “男人嘛,可以比女人自由。因为,他们更有力量,也更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母亲回答。

      “我也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我深不以为然地说。

      “就算你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你总是得结婚的。不结婚的人,会让周围的人当成异类来看待。”

      “不理会别人不就行了。再说了,你不是说我,不能结婚吗?”我笑笑地看着母亲,说。

      “也不是说你就一辈子都不能结婚。”母亲却又语气一转地说,“七仙姑说了,只要你的第一个丈夫帮你挡了煞气后,你接下来的婚姻就会很顺当,很美满了。”

      “就是说,如果我想要婚姻美满幸福的话,我要结两次婚?”我问。

      “是的。而且你会一辈子都非常幸福。”母亲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说。

      “帮我挡住煞气的那个丈夫,他会怎么样?”我忍不住问。

      “他会死。”

      我好半天没有说话。倒不是被吓到了,而是,我心里已经在打定主意,这一辈子,我都是不会结婚的。婚姻已经让我觉得恐惧,如果再加上还要害人性命的话,那还是敬而远之吧。

      “这样虽然让人觉得残忍,但是,据说这是被山王爷看上的女人,谁也逃脱不了的宿命。”母亲苦笑,“所以你将来嫁的第一任丈夫一定不能太喜欢,更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的过去,不然,谁会愿意娶你,成为你的牺牲品呢?”

      “我不会去害任何人的。”我回答。这个传说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反正我的人生绝不会因此受制于它的。

      “说什么孩子话呢?”母亲却完全不同意,她说,“不过,将来你长大了,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留在这个村子里的。你要出去闯荡世界,要去到那些不知道你历史与过往的人当中去生活。记住,你千万不能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不然,就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娶你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没有再回答母亲,无论怎样那都是将来的事情,我没有必要在此刻与母亲多费口舌。

      “仙姑说,你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就是被山王爷囚禁起来的日子。你可还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奇怪的梦没有?”母亲又突然问我。

      “是指梦到山王爷吗?”我一头雾水。

      “仙姑说,你做的那些梦境,就是你在山中的经历。当然,也许因为你还小,因为太过于害怕,而吓得把所有事情都给忘记了。嗯,你曾梦见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爸爸”这两个字在我心里揉和成了两个既甜蜜又苦涩的字眼,我沉思了一会儿后,还是佯装平静地说:“我是梦到了一个人,但我并不认识他,我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不过,他给了我一种很亲切,很熟悉的感觉。我确信就是他,把我从睡梦里给唤醒的。”

      “这就是了。”母亲却像顿悟了什么似的豁然开朗起来,“七仙姑不会错的。你梦里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山王爷了。不会错的。”

      “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因为,山王爷把你的记忆给抹掉了。”母亲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

      此刻母亲说过话在我脑海里一一掠过,挟带着被排斥,被摈弃的悲凉,我呆呆地站在屋檐下,茫然无措地看着卫晓东——这个我曾一度认为会始终怜悯我,安慰我,给我温暖与支撑的人。这时候我也才猛然想起,自我恢复记忆后,卫晓东始终未去探望过我。在万般的无奈与伤感中,我唯一感到庆幸的就是——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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