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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失忆 ...

  •   早晨的阳光漫过山腰,穿过丛林,把树木的叶子照得青翠欲滴。露珠在草丛间闪闪发亮。一群麻雀在我面前的草地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这是一个异常清丽的早晨。我仍蜷缩着身体,双手抱胸,下巴顶在膝盖上,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如梦似幻的世界。昨晚的恐惧还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的胸腔仍心有余悸地涌动着一股残酷的悲哀。阳光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我的寒冷,但我内心的迷茫与疑虑却有增无减。

      隔着一片被晨露打湿的草坪,一个白色的身影笔直地站在一排灌木丛前面,他温和的脸在清晨的阳光下散发出近乎神圣的光芒。看到我已发现了他,他开始迈开双脚一步步朝我走来。他并不说话,但他认真注视我的目光里饱含了无限的深情与关爱。他了解我昨晚所遭受的创伤。

      走到我面前时他蹲下了身体,依然不说话地看着仍瘫坐在地上的女儿。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冰凉的脸颊。他的手指柔软修长,一点也不像农夫的手。这双手,应该是属于艺术家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细细的指尖里流淌出来的淡淡的忧伤情绪。

      我确信他是爸爸,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幻化出来迷惑我的模样。

      “爸爸,是你救了我吗?”我问。一切的恐惧无助全都消散了。我鼻子发酸,眼泪像清冽的泉水那样流了出来。父亲并没有抛弃我。他爱我,就像他曾亲口对我说的那样。他不曾骗我。

      父亲没有回答我,依然用他充满温情的目光注视着我。随后他拉着我的双手站了起来,我惊讶地发现我昨晚无法动弹的手臂现在不仅可以挥洒自如,就连身上的疼痛也彻底消失了。

      我呆呆地看着父亲,这应该是父亲的功劳吧?只是我奇怪他是怎么做到的。要令我身体的所有伤痕在一夜间痊愈,恐怕只有神仙才能做到吧?

      “爸爸。”我迟疑地又问,“是你救了我吗?”同时我又奇怪,父亲为什么总是不说话。

      父亲伸出一只手轻轻抚平了我凌乱且被露水打湿的头发,又帮我擦掉了脸颊上的泪痕。

      “爸爸,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您是怎么找到我的?”我紧紧地抓住父亲的一只胳膊,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了似的。还有,父亲怎么一直不说话,难不成他变成哑巴了吗?

      父亲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带着低沉的,略带忧伤的嗓音说:“璟儿,你一定要乖乖的。不要害怕,不要悲伤。要做一个勇敢的孩子!”

      “我知道,爸爸。”我更加拽紧了父亲的胳膊,再次急切地问,“您不会再离开我和妈妈吧?”

      “我不会离开你们。”父亲温和而坚定地回答,他看着我的双眼带着令人安心的微笑。

      “那为什么村里的人都说你要抛弃我和妈妈呢?”我忍不住伤心地追问。

      “别人不明白爸爸的苦衷,但是,我希望璟儿能够明白。”父亲的回答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他的语气依然平静。

      “爸爸,您的苦衷是什么?您可以告诉我,我会理解的。”我说。同时我异常开心,感觉父亲把我当成了他唯一的知己。

      但是父亲只是漠然地看了看我,突然转身离开了。

      “爸爸,我们去看妈妈吧!”我着急地大叫起来,“您还不知道吧,妈妈已经住院了!”

      可是眨眼间,父亲已经走出去一丈之遥了。我不是抓住父亲的胳膊了吗?他是如何挣脱的?我低头看着自己紧攥着拳头的双手,心里又惊又怕。

      “爸爸,你要去哪?”眼看着父亲就要走远了,我大叫着想去追赶他。但是我的身体却像被什么东西给粘住了似的,一步也迈不开来。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没有什么东西绊住我啊。

      父亲这时候却回过头来对着我笑了笑,好像对我的无法动弹不以为然。“放心吧,璟儿,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一直在你的身边守护着你!“父亲说完便对着我轻轻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径直往丛林深处走去。

      “不要走,爸爸!你不是说你不会离开我吗?现在怎么又要走了!”一阵绝望涌上心头,我禁不住大声哭泣起来。“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你就是要走也要带上我啊!爸爸!爸爸——”

      可是父亲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不一会儿他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树木后面了。

      “爸爸,不要丢下我。我害怕!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害怕!”我凄厉地大叫着。情急下我奋不顾身地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迈开双脚,不料双脚却踩了个空。我的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坐在草地上。

      我顾不上身体的疼痛,赶紧抬头去搜寻父亲的身影。可是,周围的地面却突然喷出了一股股白色的烟雾,它们将我包围,瞬间我的眼前除了白茫茫一片外,什么也看不见了。包括我的父亲,他彻底地失去了踪影……

      我经常做起这个梦来。这个我一直认为是告别的梦境。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它并非是一个梦,它是我曾真实经历过的遭遇。每一次梦醒后,我的脸上仍挂着泪痕,但是,我的心里却始终心存感激。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梦,才使我得以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度过了一场浩劫。我狂乱的神经没有再受到更进一步的催残。它陪伴着我度过了那个冰冷的可怕的噩梦般的夜晚。

      或者在某一方面,它还给了我一种尚不明确,然而又隐约存在的信念,这模糊的信念支撑着我,伴随着我度过了许多年,许多个脆弱的时刻。

      这个梦在我遇到一个少年之前,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它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我第一次做完这个梦后睁开眼睛时所感觉到的那股庆幸与喜悦。虽然还伴有淡淡的惆怅,但是,还有什么比确定自己仍活在青天白日下更值得庆幸的事情了呢?别忘了上一秒,我可是还挣扎在死亡的阴影里。而如今我已能确定自己尚活在这人世间,虽然身体有点虚弱,精神也稍觉疲乏,但是我呼吸均匀,感觉正常,思维清晰,就像从前一模一样。

      接着我发现我正躺在一张崭新的安乐椅上。我一侧的脸庞贴在椅背上,淡淡的松木的清香渗入肺腑。我看见一抹暗红色的光在熟悉的砖墙上投下黄昏的身影。我奇怪地将脸转向另一侧,火红色的夕阳刚好在我的眼帘底下跳进山峦,却还是恋恋不舍地在天边留下大朵大朵瑰丽的云霞。

      我收回被微微刺痛的目光,看到一群鸭子摇摇摆摆地从我面前经过。它们很像隔壁陈婶家的鸭群。但很快我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陈婶家的鸭子刚买回来不久,都是一些黄澄澄软绵绵的小卤鸭,而眼前的鸭群却高大威猛,羽翼丰满,现在它们正昂着头颅,摇摇摆摆地向池塘走去,在没有人带领的情况下又接二连三地跳进屋门前的池塘里,宁静的水面旋即激起热闹的涟漪……再过去的小路上,有村民光着膀子,卷起高高的裤脚,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只老黄牛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慢腾腾地跟在它们的主人身后……扑面而来的风捎来了田野里泥土与植物的气息。

      此刻我就躺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舒坦地沐浴在黄昏的余晖里。清凉的风缓缓吹过,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我的身上覆盖着一条薄薄的床单。我伸出手想把它拉下来一点,却意外地发现我的左手无法动弹。我低头一看,我的手腕被一条白色的绷带绕过脖颈悬挂在胸前。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除了左肩部有些许酸胀的感觉外,并没有过多的不适与疼痛。

      我的手看来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治疗,但是……恍惚间我大吃了一惊,这中间究竟多少时日过去了?眼前的景物既熟悉而又令人充满了奇怪的感觉。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又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般的如梦似幻。

      突然从我身后转出一个人来,她并未多看我一眼,就好像我压根不存在似的,或者是因为我存在的时间已足够长久,她早已经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

      我却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时空发生转换,还是我的认知出现了差错?抑或是我仍然还在梦里?还是那些残留在我记忆里的片断才是真正的梦境?

      我睁大双眼看着那疲惫的背影一步步走向门前的池塘,我看到她蹲下身体,把手里的大铁桶放到池塘里反复洗涤,她摇晃的背影呈现出一种大病初愈后的削瘦与虚弱来。终于她把铁桶洗干净了,再次站起来时,她没有立刻转身,不知道是在喘气,还是在若有所思地眺望远处的风景。这样大概过了五分钟后,她才转过身来慢慢地往回走,她依然没有向我多看一眼,就好像我本就是一个透明的存在。等到她低着头经过我身边时,我挣扎着从靠椅上坐了起来,轻声地叫了一声:“妈妈——”

      母亲像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东西给吓了一跳,她手里提着的铁桶重重地掉到地上,她没有俯下身体去捡起它,而是不能置信地抬起头来,一双惊讶的眼睛先是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着我,那奇怪的样子就像在打量一个未曾见过的陌生人似的。随后她的双眼涌出了两股混浊的泪水,她三步当作两步地跨近我,扑腾一声在我旁边跪了下来。然后又伸出她粗糙的双手,不停地抚摸着我两侧的脸颊,好像在验证我是否只是她的一个幻像而已。

      但是除了流泪和继续迟疑地端详着我外,母亲颤抖的双唇许久都没有挤出一个字来。

      “妈,您怎么了?”我轻声地问。

      母亲没有立刻回答我,她用自己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突然问了一句令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来。她问:“璟儿,你认出妈妈来了吗?”

      我呆呆地看着母亲,好半晌才回答说:“妈,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呢?”

      母亲的表情既复杂又诡异,那一直没有停止打量我的目光就像要在我的脸上找寻出某种答案来,但是最终,她却又突兀地说:“璟儿你一定饿了吧?我现在给你做饭去。你呆在这里别动,再多晒会太阳——医生说这对你有好处。”说完后她直起身体,径自走进了屋子。

      我回过头去看着母亲,她进屋后就立刻在炉灶前忙碌开了。她一定知道我在看着她,所以她偶尔地会往外迅速地望上一眼,现给我一个浅浅的微笑来,然后又继续低头做她的事情。

      我想象以前那样去帮助母亲,或者给她打下手,但是我还没站起来,警觉的母亲就立刻转过头来对我说:“跟你说了别动,坐在那里等吃饭就行了。你那个样子根本帮不了我,别又来给我添乱了。”

      我只能再次坐了回去。母亲的话令我觉得温暖又感动。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不曾对我说过如此体贴而温情的话来的。

      小黄猫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它不像之前那样跳上我的膝盖来寻求欢乐,只是在我的座椅下安静地钻来钻去,像是不敢打扰我,但又舍不得离开一样。我伸出完好的右手将它腾空提了起来,又把它放到我的怀里轻轻按住它。它开始有点不习惯,摇晃着身体企图挣脱出去,但在我不停地抚摸下,它渐渐变得乖巧驯服了。不久后便用它粘粘的舌头使劲地舔我的手指,还用力地摇晃着它的小尾巴,好像看到久别重逢的朋友那样兴高采烈。

      夜幕快速地降临了,天边镶嵌着的金边已经完全消失,繁星开始出现在暗蓝色的天空上。刚才在池塘里嬉戏的鸭群已经在陈婶的叫唤声中沿着熟悉的道路回到了它们的鸭棚里。小黄猫也玩累了,它心满意足地侧趴在我的膝盖上,但仍不忘俏皮地对我显露它的白肚皮。我重新倚靠在竹椅上,凉风习习,船儿般的月亮温柔地停泊在树梢上,好像那里才是它最安全的港湾。

      我越仔细地观察周围,心里的困惑就越加深重。我清楚地记得我在池塘边的空地上栽种了几棵苦瓜苗子,还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搭建起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篱笆架。此时苦瓜的藤蔓已经密密麻地爬满了整个篱笆架子,一个个绿澄澄的果实就垂吊在绿叶与架子下面,在夜色里散发出甘冽的清香;门前的那棵芒果树也不是我记忆里那副被羊羔随意啃食枝叶稀疏的模样,如今不仅枝叶繁茂、绿意盎然,还有鸟儿在上面筑起了巢穴。那些隔着池塘路过的面孔熟悉依然,但身上的装束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所看到的一切无不在对我说明:一个季节已经在我的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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