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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母亲的懦弱 ...

  •   倘若能够永远这样沉睡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至少可以免受痛苦与烦恼的侵袭,但是于我这样坏运气的人来说,哪怕睡个安稳的好觉也是奢侈的。当我睡得正沉时,我突然被一个凄凄切切的哭泣声给惊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母亲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悄无声息地坐在我床前。她目光呆滞,形容憔悴,脸上沾染了明显的泪痕与污渍。看到我醒来,母亲的哭泣声也嘎然而止。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继续用一种哀怨的,空洞的目光盯着我。我真怀疑是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母亲吗?往常那张看起来似乎永远霸道,永远固执,永远激愤的面孔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不曾见过的,说不出来的软弱,悲戚,无助与茫然。

      我明白,母亲的世界已经彻底坍塌了。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母亲突然伸出双手,就像拎小鸡一样不由分说地把我从床上拎起来,继而将我瘦弱的不知所措的身体硬生生地挤进她那粘湿湿的胸怀里。我被母亲强有力的手臂压缩得差点透不过气来,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来。而母亲刚刚停止的哭泣声又开始在这小小的阁楼里缭绕,刚开始是沉闷的,克制的,断断续续的,渐渐地变成了激昂的,亢奋的,声嘶力竭的。

      伴随着母亲的哭泣声,我惊讶地发现另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它正在悄悄侵入我的心扉,并且狠狠地拨弄了一下我的心弦,无论母亲之前如何地责骂我,体罚我,厌弃我,但是当她陷入最无助的境地里时,我却只能是她唯一的安慰与支撑。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双小手臂,以前所未有的深情框住了母亲的脖颈。脸颊也愈加亲密的埋进母亲的胸腔里。这个我从未靠近过的领域,我不再觉得陌生与遥不可及,同时我也忘记了自身的难受。我的内心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来,由此伴随的,还有一股决意担当什么的波澜不惊与无所畏惧来。

      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母亲也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她只是继续昏天暗地地哭泣着:有时嚎啕大哭,有时抽抽噎噎;有时像吹过树洞的冷风发出刺耳的尖叫,有时又像接近断气的动物般只剩下绝望的喘息……

      母亲就这样任由自己持续地哭了大半个钟头,估计她的元气已经耗损得差不多了,她紧抱着我的双手才渐渐地松开,但是她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却越来越令我难以承受,等到她微弱的哭泣的声线终于由沉重的鼾声取而代之后,她软绵绵的身体也整个儿地压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一动不动,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母亲的悲哀。等到她的鼾声足够深沉的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托住母亲的肩膀,把她吃力地稳稳地放到我的小床上。我下了床,帮母亲脱掉脚上的花布鞋和灰色袜子,又将她的双脚也搬挪到床上去,最后我帮母亲盖上棉被,自己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

      然而我刚走到楼下,母亲的哭泣声突然又惊天动地在我头顶上响起。看来她刚才并非熟睡过去,只是因为哭累了才允许自己休息一会儿。我没有立刻转身上楼,而是拿起餐桌上的开水壶往洗脸架上的脸盆里倒出半壶热水,又从架上抽出母亲的毛巾,然后端起脸盆重新走上阁楼。母亲已经停止了她嘶哑的哭泣,并且从床上坐了起来。她靠在床头漠然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未曾见过的陌生人似的。

      我把脸盆放在地板上,将冒着热气的毛巾扭干,站起来小心地拭掉母亲脸上的污垢和泪水。母亲的眼泪擦掉之后又旋即流了下来,我擦了几次后终于作罢。继而我又沉默地瓣开母亲的双手,擦去手心手背上厚厚的一层泥渍。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没有抗拒,她就像一个孩子似的任由我摆布。她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始终低垂着眼睛,表情呆板,一声不吭。我机械地将母亲身上的污垢清洗干净后,又帮她脱掉了脏兮兮灰色的棉外套,最后端起脸盆走下楼梯。

      以我有限的词汇和完全苍白的经验而言,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那已经破碎的心。我天真地想,留给母亲一个宽敞的空间,让她得以安静地、尽情地发泄内心深处的痛苦与悲哀,或许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安慰与理解了。

      多少年来,每每当我回想起那一刻所做出的决定,我总是后悔不已。如果当时我足够警惕些,如果我的思想能够再成熟些,也许我就会选择安静地坐在母亲的身边陪伴她,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守着母亲,便足以令她腾不出时间来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来。但遗憾的是,当时年幼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方面的危险。

      我把脸巾重新晾上架子后,又走到门口,把脸盆里已经浑浊不堪的水泼到门前空旷的沙地上,继而筋疲力尽地坐在门槛上喘气。虽然我并没有做什么透支体力的重活儿,但是那时候,我全身软绵绵的就像虚脱了一般。

      我刚一坐下小黄猫就出现了,它一看到我马上跑过来像往常那般磨蹭着我,还不时地对着我摇头摆尾,见我不搭理它又跳到我膝上来使劲地往我怀里钻。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它抱起来抚摸了一会儿后,又把它轻轻放回地上。

      母亲仍在阁楼上,这时已没有哭泣声传来了。我不打算再上楼去打扰她,我更希望母亲能够好好休息一会儿。也许一觉醒来后她的心情会跟着好转一些。但是我也没法继续闲坐着,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我去完成呢。

      别的不说,光是对面老屋里的那四只花猪现在肯定饿得不行了,隔着一个池塘我都能听到它们饿疯了一样的嗷嗷声。我再不去给它们喂食的话,可能它们就要做出互相残杀这样疯狂的举动来了。

      平日里我总是被母亲支使着做这样那样的事情,所以我毫不费劲地就煎煮好了两大桶猪食,我刚挑着它们走进老屋,那四只大花猪就冲着我更起劲地嗷叫,好像在向我愤怒地表达它们的饥饿与不满。我赶紧把两大桶猪食倒进木盆里,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了这些大猪们的怨念。

      我在清理猪圈的时候,又看到小黄猫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开始它只是在里屋的稻草堆里钻来钻去,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我也就没去理会它。但是当我将木桶从池塘里刷洗回来后,却没有看到小黄猫的踪影,我在稻草堆里叫唤了它好一会也不见它钻出来。为了避免猫咪被我误锁在老屋里不得出去,我又跑到外头寻找它。这一看,发现它小小的身影正沿着老屋弯弯曲曲的巷子向更深处跑去。

      “回来猫咪——”我在小黄猫后面大声地叫喊,但它却像没听到似的继续往前跑去。

      我急忙追了上去。这些纵横交错的小巷毫无规则可言,而越往前走,就越显得阴深幽暗。除了零零落落的几位孤寡老人在这里居住外,大部分老屋都是空着的,也有的作为猪圈,牛棚,鸭寮或者堆放杂物的仓库继续使用着,但更多的却是任由它们坍塌颓废。而在这个老旧村落的尽头,是村里唯一一座公用的祠堂。祠堂也像这些老房子一样破旧不堪,黑色的墙角不仅长着厚厚的苔藓,中间的天井更是长年累月积蓄着雨水。这些排之不尽的黑色污水不仅散发出令人难闻的气味,还成为了苍蝇与蚊子肆意滋长、横行霸道的天堂。

      在我的印象里,祠堂总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哪家有人去世了,他们的家人就会把尸体抬到祠堂里来放置三天或者五天,甚至七天,而这个时候祠堂里的苍蝇简直可以用群魔乱舞来形容,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所以有些死者的家属会从镇上找来冰块放置在死者的周围,以缓解尸体的斑变以及由此散发出来的恶臭。尽管这样,还是避免不了苍蝇的围攻与大快朵颐。

      当然这种时候是有人来守夜的,而守夜的人每隔一个时辰就必须对着尸体烧香和焚烧冥币,据说这样才能确保死者的灵魂继续呆在他的身体里,直到入土为安的那一刻,而不是脱离尸身到处乱跑,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孤魂野鬼继续滞留人间。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是绝不会从祠堂前经过的。祠堂的大门在我的印象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似乎永远未曾关闭过。无论什么时候从外面望进去,张开着的祠堂大门就像一个洞开着的血盆大口,总有莫名其妙的风从这大口里吹出来,哪怕是在最炎热的夏天,这一阵一阵的风也总是令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头皮发麻。

      就像此刻,我在祠堂门口惶惶不安地张望着,就是没有勇气走进去寻找我的小猫咪。这该死的猫咪,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呢?它以前从未曾这样过的。我想掉头离去,但是更怕猫咪在这里迷了路,要是回不去了怎么办?它看不到我是不是会更加害怕?

      “猫咪——”我对着祠堂里面喊。

      一阵冷风吹出来,像是在回应我的叫唤。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心里害怕极了。但是为了找到猫咪,我在门口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祠堂里空荡荡的,天井中间像往常那样积蓄了雨水,也许因为刚刚下过雨的原因,积水虽然混浊却没有变黑,苍蝇虽然也在上面飞来飞去的嗡嗡作响,却不像往常那般的黑压压一片。

      我穿过天井旁边的走道,来到大厅里。祠堂大厅的中间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只被烟火熏得已经变了颜色的八仙桌,八仙桌的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陶瓷罐子。闪着幽光的罐面拖出了我长长的身影,我想传说中的鬼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大厅一侧角落的墙壁上竖立着几十根竹杠,竹杠旁边堆放着一些破旧的布幕和蒙上了灰尘的雨衣,几条长板凳重叠在一起靠墙而立,除此之外便无其它东西了。我始终没有看到我的小猫咪。

      “猫咪——”我又喊。空荡荡的祠堂里居然响起了回声,我吓得跳了起来,但是——我旋即又开心不已,小猫咪突然从板凳后面跳到了我的身上来。我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它,又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逃命一般地从祠堂里跑掉了。

      直到回到家里,我的心仍狂跳不已。我将两只木桶放好后,又气恼地轻拍了几下猫咪的脑袋,算是对它作出惩罚了。随后我将猫咪丢在地上不再理会它,自己坐在灶前的凳子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慌张的心跳不仅没有平息下来,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狂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环顾了周围一圈,我这是在自己的家里,它给我的气息始终熟悉,我不应该感觉害怕的才对?没错,我没有理由继续害怕。

      为了平覆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我用一只手紧紧地按住胸口,屏息摄气起来。我感觉到周围安静极了。没有风。但是,刚才在祠堂里的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却又再次回到了我身上来。我下意识地去看刚才还在我脚边磨蹭戏耍的小黄猫,可是现在那个位置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又环顾了一下屋子,也没有看到小猫咪的影子。因为我刚才的打扫,屋子显得非常干净,所有的物品都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母亲的一整套工夫茶具也已经被我洗涮得一尘不染,散发出浅褐色陶瓷的微光。母亲起床后如果看到屋子这样整洁明亮,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对了,母亲——

      触电般的感觉突然在瞬间流串我的全身,我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阁楼,一股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 “妈——”我失声尖叫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阁楼。

      出现在我面前的一幕差点令我窒息过去,哪怕在多年后早已见惯了比这更为惨烈,更为血腥的场面,然而每每想起这一幕,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依然痛苦地难以自制。

      母亲,她依然躺在我那张狭小的小床上。她一动不动的,头发散乱,目光紧锁,脸色泛白——半床棉被被她压在身体下,有一部分垂下了床角。她的一只手臂伸出床帮,悬挂在半空,鲜红的液体从她那几近离断的手腕间沽沽地往外冒着泡,又雨线一般地滴落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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