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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幻象 ...

  •   我飞快地跑出顶上插着红旗的学校的大门口,直通学校门口的是一条宽敞的柏油路,但仅有五十米左右,便被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拦腰截断了。我穿过公路,沿着一条小路进入一个长满了杂草和野菊花的山谷,四周围再看不到一个人影时,我才渐渐放慢了脚步,开始喘着气。

      三月的早春碧空如洗,阳光照在身上并没有和暖的感觉,相反,当一阵阴冷的风吹过我满是汗渍的身体时,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我的汗水以更快的速度从身体里涌了出来,受到刺激的脑袋像有无数蜜蜂般在里面嗡嗡嗡作响。我头晕脑胀,眼花缭乱,不得不完全停下了脚步。

      山谷寂静,一只身上有着暗红色花纹的黑色蝴蝶从一簇白色的野菊花里飞了出来。看到我时它不仅不害怕,反而在我周围轻盈地旋绕了几圈。我甚至能听到它轻拍薄翼的声响,但是我机械而麻木地走了过去。往常,我多么喜欢它们飞舞时曼妙的身姿,我觉得所有的蝴蝶都拥有一双天使般神秘美丽的翅膀,它们是世间最具梦幻的舞蹈家。然而此刻在我已经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里,那只不过是一块色彩鲜艳的枯叶罢了。

      不仅如此,早上那些在我面前一一掠过的无限美妙,充满生机的景物此刻重新映入我的眼帘时,无一不显得萧瑟灰冷,死气沉沉,它们再无法引起我关注的目光以及兴致勃勃欣赏的情怀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力地擦掉了脸上刚才边跑边不知不觉流出来的泪水,然后拖着沉重的双腿继续往前走。路上死一般的寂静,如此我更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失魂落魄下去。我像个幽灵似的走走停停,突然又想起了早上出门时有几个人并不是带着友好的目光注视我的,他们紧盯着我看的目光里其实充满了调侃的况味,只是当时我的心情过分激动,没有去留意罢了。

      在这座偏僻的小山村里无论哪一家的母猪产下多少猪崽都会成为哄动一时的头条,更何况是这种更具爆炸性的绯闻了。但是母亲依然被蒙在鼓里,至少从早上来看,她依然尚不知情——也许用尚不知情来解释并非完全正确,我又想起了母亲那天晚上对父亲流露出的质问语气,她肯定是有所怀疑的,或许是她还未得到最后的确认,或许是因为她不敢相信这过分残酷的事实,而自欺欺人的选择了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或者——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母亲,该不会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而背地里却在暗暗调查父亲移情别恋的证据吧?但是这个答案很快便被我否决掉了。暂且不提取得确凿证据后母亲能得到什么好处,单单是这取证过程的谋略与计划,就不是母亲能够想象出来并且付诸行动的。

      我突然想起了黑妮早上提到的那个所谓的“后妈”,她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父亲每晚对着月亮思念的人,应该就是她吧?她是不是就像那月光一样皎洁安宁?对于这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我居然在心底影影绰绰地勾画出了她的轮廓来。面貌与肤色我尚不能确定,但是我觉得她一定是优雅端庄,善解人意,仪态万方。她还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能与父亲畅通无碍地交流思想与感情。可能她还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就像高中老师,或者报社编辑之类的。我甚至可以断定,她一定是一个与我的母亲截然不同的人。

      我苦笑了一声,我这算不算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我开始心烦意乱起来。如果母亲真的还蒙在鼓里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将父亲的传言告诉她?母亲再怎么感觉迟钝,再怎么自欺欺人都好,她迟早都一定会知道的。而如果我将这残酷的消息避重就轻透露一丝给母亲的话,是不是能够避免母亲受到更严重的刺激与伤害?

      当然完全避免伤害那是不可能的。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一抬头,发现两扇木门仍紧闭着,门环上扣上了锁。我这才想起,母亲去镇上卖菜还没回来。

      我的书包里放着备用钥匙,但我没有马上开门进去,而是一转身坐到了门槛上,我真不愿意再走进去了。

      屋里面熟悉的景物太令人触目伤感了。早晨从这里走出来的,那个欢快明亮,充满希望、自以为受人宠爱的林璟儿,当她再次返回这里时,又重新变成一个无依无靠,冰冷孤独,心如死灰的小女孩了。这中间仅仅隔了四个小时的时间,变化的快速与极端令她自己都难以招架。而如果说她只是被打回原型的话,或许还好受一些。那意味着她并没有失去什么,或损失什么,但是事实上,她如今的感觉却是:她就像被人拉上了风光无限的云端,当她还来不及细细领略那些从未见过的美好风景时,又随即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给狠狠地推了一把,她跌下了云端,转眼又回到了原来那个毫无生趣,一丝希望也看不到的地方了。

      如果说她有什么损失的话,那就是——我在瞬息间里恍然大悟:希翼之神已经彻底抛弃了她,她再也无法拥有像这几天以来,像早上出门时胸怀满满流淌着的那股幸福的感觉了。

      没错,她损失了一切的希望。

      就像现在,我只能像个傻瓜似地坐在自家的门口黯然神伤、一筹莫展。我多么希望能够立刻见到父亲,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要抛弃母亲,抛弃璟儿?无论曾与母亲有过多少痛苦的隔阂,得不到谅解的怨念,但此时此刻我却自觉地将我的命运与母亲的命运紧密地联系了起来,我心里非常清楚,黑妮口里所谓的“后妈”于我来说是不存在的,我甚至此生都不可能有见她一面的机会,如果父亲下定决心离开母亲的话,那他势必也会离开我,所以,我一定要找到父亲,在他提出这种残忍的决定前问问他,为什么要离开我和母亲。

      但是,具体应该怎么问,我的内心其实并无主意。

      即使我的内心茫然一片,我的耳边还是有人在嘲笑我,一个阴测测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那笑声仿佛就在我的身边,我反射性地跳起身来,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任何人。

      我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别做梦了,林璟儿——”那个声音却又说话了,并且清晰无比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你永远都不可能见到你亲爱的爸爸了。他也永远都不会再见你。

      “为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大声问。

      “你清楚为什么。”那声音嘲弄似地回应我。

      “不,我不清楚。”我激动地大声反驳说。心里想着这委实可笑,我怎么可能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

      “你会的。终有一天……”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呀!你又到底是谁?”我气愤地质问他。

      “你不用管我是谁?”那声音冷冷地回答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你是谁,那我自然也不可能凭空相信你对我所说的话。”我理直气壮地说。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相信,但是,从今往后你所走的每一步路,你醒过来后所面对的每一天,都会验证我对你所说的话。”那声音不愠也不恼,继续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难不成你还能知道我将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气恼地回驳说,“难不成你是神仙!”

      “你要是认为我是神仙的话,那也没有错。”那声音停了一顿,又说,“你现在不是看不见我吗?”

      “不。你不是神仙!”我大声地,坚定地说,“你只是幻象。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声音。因为,因为我受了刺激。我太伤心,太累了。所以才会出现暂时的幻象——你骗不了我,我曾经在一本心理书籍上看到过,对,你就是幻象!”

      “是么?”那声音又自顾自地阴恻恻笑了起来,但是笑声却越来越低,好像正在逐渐远去,不一会儿就完全失去了踪影。

      “被我说中了,所以不得不赶紧逃之夭夭了吗?”我紧握着双拳,好像准备随时与人大干一架,对着眼前无声无息的空气挑衅似地说。

      我等了一会,却依然没有回声。我的身体在原地里缓慢地转动了一圈,几乎静止的天空,连一丝风都没有,看来它真的走了。

      难道它早已看穿了我的虚张声势,不好意思再来揭穿我;还是它突然觉得,与一个顽固不化的人继续争执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所以它不耐烦地选择了离开。

      但是我一点也轻松不起来,汗水更加凶猛地从我的身体里往外涌,我的衣服瞬间湿透了。

      同时我感觉到我的心脏似乎被系上了两根看不见的麻绳,麻绳的两端,有两股强大的力量在反作用地进行着一场殊死的较量。而这较量的结果就是要把我的心脏扯成两瓣,我痛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在病房里看到一位年轻的癌症女患者临死前挣扎的模样,透过她呆滞混浊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像看到了当年那个独自呆立在自家门口的孤独的女孩,同样那么绝望,那么不甘,可又那么的,捉不住一丝希望。

      我全身软绵绵地走回到了门口,艰难地转过身后,终于重重地瘫坐在门槛上,胸口的难受总算缓和了一些,但是呼吸还是费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勒住我的胸口似的。

      一个淅长的影子悄无声息的落进了我正痛苦低垂的眼帘里。我抬头一看,居然是背着书包的卫晓东。

      “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病了?”卫晓东蹲下身体直视着我,问。

      “我感觉我快要死了。”我回答说。语气轻描淡写地就像在说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别乱说,你只是感冒了还没好,你应该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再去上学。”卫晓东说完突然把他的书包从肩上扯下来,放到地上,然后转过身体背对着我,说,“快起来,我背你到卫生院去看医生。”

      我苦笑了一声,说:“不用了,我妈一会就回来了,她会带我去看医生的。”

      “璟儿。”卫晓东转过身体,用迟疑的目光看着我,半晌才说,“你妈,可能到县城里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大吃一惊,心想到底是哪个可恶的东西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

      “我刚才遇到从镇上卖完菜回来的云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他看到你妈上了一辆开往县城的汽车,他就猜想可能是找你爸去了。云伯说,你妈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他在后面喊她,她也不回答。云伯本来想上车把你妈拉下来的,但是等他把菜筐放好后,那辆车却已经开走了。”

      “这么说,我妈她知道了。”我喃喃地说,发现自己心慌得特别厉害,刚刚好一点的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璟儿,原来你也知道你爸爸离开的事情了?”卫晓东说。

      “我早上才听说的,但不是很清楚。”我回答。

      “璟儿,我还是背你去看医生吧,你的脸白得就像纸一样。”卫晓东皱起了额眉,说。

      我摇摇头,说:“你先扶我到楼上去吧,也许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这样能行吗?”卫晓东有点犹豫。

      “没事的,我的楼上还有药片呢,我继续吃就没问题了。”我很想自己走上阁楼,但是我发现,我全身轻飘飘的,好像一片随时被风吹走的树叶,一点力气也没有。

      卫晓东在我的示意下掏出了我书包里的钥匙,帮我开了门,又不由分说地将我驮到了他的后背上。身材瘦小的我并未给他带来多少负担,卫晓东很轻松地将我背到了阁楼,然后把我轻轻地放到了小床上。

      “晓东哥……”我下意识地想叫他赶紧离开。

      “别说话。”卫晓东却敏捷地转过身,一手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拿走了我肩膀上背着的书包。还未等我回过神来,他又手脚麻利地帮我脱去了我身上穿着的那件纯棉外套。这样亲昵的举动绝对不是我所能接受的。但此时我虚弱地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此刻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我的身体和意志无法控制或加以抵抗的,但是好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我一向最为熟悉也最为信任的,我大哥哥一般的卫晓东。

      卫晓东扶着我躺到了床上,我冰凉的身体随后被温暖的棉被给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要好好休息,等你身体好了,有精神了,再去担心其它的事情吧。”卫晓东说。

      “幸亏有你,不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说。

      “这没什么,我妈妈和我妹妹生病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照顾她们的。”卫晓东站在我床头对我腼腆地笑了笑,又说,“你中午还没吃饭吧,我奶奶昨晚做了很多面包,我去拿几个给你。”

      “不用了,我吃不下。”我说。

      “嗯,面包是挺难下咽的,要不喝粥吧,我们家里一定有煮粥,因为我奶奶只能喝粥,我去盛一些给你。”卫晓东真是体贴极了,但同时也令我极为尴尬。

      “谢谢你,但是我什么也不想吃。”我说。

      “那怎么行呢,要不,我先给你倒杯水吧。”卫晓东还真是固执。

      “你先回去吧。”我无奈地说。尽管卫晓东的关怀给我带来了某种程度上的安慰,但我仍然希望他尽快离开。

      “剩下你一个人在家里,我始终不放心。”卫晓东很不情愿地说。

      “我已经好很多了。”我强打起精神对他说,“况且,要是被邻居们看到一定会说闲话的。我不想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疑。”

      “原来,你是害怕别人的非议呀!”卫晓东终于明白过来了,但是随即,他的脸也红了。

      “你快回去吧。”我又催促他。

      “不!”卫晓东却突然直直地看着我,他的眼神炯炯发亮,像是在心里下了某种决定似的。我真不喜欢卫晓东这个样子。他这个样子令我不安。

      “我可不害怕别人的非议,我就是想让你赶紧好起来!别人要是非要说三道四的话,就让他们去嚼舌头好了。我可不在乎!”卫晓东的脸更红了,但是他说话的语气却更显得理直气壮。

      “你不害怕,我害怕好吗!”我一着急,便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卫晓东呆呆地看着我,终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是他的样子却像受到了很大伤害。

      我索性把头转向内侧,赌气地不去看他。

      “那么,你好好休息吧。”卫晓东带着明显失望的声调说。随后我听到他脚步沉重地走下楼梯。脚步声由近而远,当它们终于消失在两扇合拢的木门后,我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突然想起卫晓东这时候不是应该呆在学校里的吗?我知道他与妹妹晓晴中午总是带饭去学校的。难道他是因为看到我跑出了学校才尾随我回家来的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然而这个问题只是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便被随之而来的关于我母亲的问题给挤掉了。卫晓东说我母亲坐汽车去了县城,她一定是去镇上卖菜的时候听到了什么消息,而临时起意做的决定。

      我更加为母亲担心了,就算她坐车到了县城又怎样?父亲已经在原来的单位辞职,茫茫人海,母亲要到哪里去找他呢?就算万一被她找到了,她就能把父亲带回家来了吗?还有父亲,他会对母亲做何解释?一个铁定了心要离开的,早已策划好一切的人,会轻易改变主意吗?

      我的脑海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担忧,而我除了在这小床上病怏怏地躺着外,根本就无能为力。我对自己失望至极,同时又感觉胸口痛得更加厉害了。还有我的眼皮,困乏得就像要永远闭上了似的。要是能就此沉睡过去的话,我是不是会感觉轻松许多?生活于我来说真是太难了,彻底的解脱也许还真不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当我这样想后,我就真的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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