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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惊悟 ...

  •   在小床上躺了舒舒服服的两天后,尽管感冒仍未完全好,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上学了。早晨的月亮仍挂在山顶的时候,我就跟着母亲起了床。母亲可能觉得我的精神看起来不错,也没怎么阻止我,只是对我说如果觉得累的话就继续上阁楼去歇息,老师那边她会继续帮我请假。我赶紧对她说不必了,我得上学去,不然功课要跟不上了。母亲不再说什么,自己喝了一杯白开水后就拿起她的锄头出门去了。

      我知道母亲像往常一样到菜地里去了。因为我生病,她已经好几天没去镇上卖菜。母亲是个勤劳的人,她一年四季都在田地里种植各种应景的蔬菜,除了留一部分自己吃和分一些给左邻右舍维系关系外,大部分都会挑到镇上去卖掉。父亲曾屡劝过母亲不要过于操劳,但母亲嘴上答应着,却怎么都不肯停歇下来。对于赚钱,母亲有一股近乎狂热的执着。

      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母亲前一晚切好的番薯叶子放到大铁锅里去煮。我边往炉口塞柴火的工夫边打扫房间,然后又像往常那样将母亲的工夫茶具清洗干净,再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茶几上。母亲是个典型的潮汕人,喝工夫茶就是她作为一名潮汕女儿无从改变的烙印。她可以容忍家里的地面肮脏凌乱,也不在意自己的头发像稻草一样干枯不修边幅,却绝不允许她的工夫茶具沾染上一丝的污垢。在我生病的这几天里,虽然我不必做家务,但对母亲的茶具我却一天也没有落下,依然将它们清洗得干干净净。

      我知道父亲这次回来还带给了母亲一套新的茶具,母亲昨晚还在阁楼上细细端详它们。那是一套圆润的,带着稍许淡绿色的白玉瓷功夫茶具套装,一看就觉得价格不菲。母亲观赏了大半天后还是把它们锁进柜子里去了。她没舍得用。

      我又挑着一对塑料红桶到村子中央的水井里打水,因为天刚蒙蒙亮,来这里打水的人并不多,我不必排队就可以轻松地打上水。这也是我积累多年的经验,要么一大早来,要么晚上再来,这时候来井边打水和洗衣服的人都非常少。

      等到我把屋里的水缸灌满了水,番薯叶子也熟透了。我将它们倒在水桶里,像往常那样挑到猪圈里去喂猪。喂完猪后天已大亮。回到家时母亲也从菜园里回来了。她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早餐,等我吃完上学后她就准备挑着两箩圈的大白菜到镇上的市场里去贩卖。

      我吃得很少,因为早餐是母亲在昨晚就准备好的蒸馒头,配上一点咸菜就完事了。虽然之前也差不多总是这样,但是现在可能仍受到感冒的影响,我胃口不佳,这种粗糙的食物也实在难以下咽。再加上我心里激动难安,就吃得更少了。母亲指着墙上老旧的挂钟警告我快要迟到时,我才放下手里的半个馒头,小心地观察着母亲的脸色。也许是因为我早上的勤快主动,母亲此刻显得格外的和颜悦色。

      “天气有点冷,我想穿爸爸买给我的那件粉红色外套。”我小心翼翼地说。

      “今天已经不下雨,太阳都快出来了,穿那么厚的衣服不嫌热吗?”母亲看了一眼屋外晴朗的天空,说。

      “可能是我的病刚好吧,我感觉还挺冷的。”我回答说。

      “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还想戴那顶朱红色的帽子。它可以盖住我的前额,不让风吹得我头晕。”

      “随你的便了。如果头还晕的话,是不是在家里多休息两天?”

      “再不去上学的话,我怕落下的功课会赶不上。再说,我只是觉得,自己还有点虚弱罢了,其它的已经没有大碍了。嗯,爸爸买给我的那条新的蓝色的牛仔裤看起来挺暖和的,我想穿那条裤子。” 我还是鼓足了勇气继续说下去。

      “你喜欢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吧。”母亲不耐烦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起身走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又扔下一句,“看看吧,这就是你爸浪费金钱的后果。就可惜麻雀怎么打扮都不可能变成凤凰。”

      虽然心里有点不快,但是母亲一走后,我马上又变得高兴了起来。我乐不可支地跑上阁楼,利索而隆重地穿戴起了一早就已经放在床头的衣服。穿戴整齐后我走到母亲的圆镜子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看到镜子里那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焕然一新的漂亮女孩子后,我才满意地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一路上,我像只快乐的百灵鸟不停地与遇到的人高声问好。他们都是我所熟悉的村里的乡亲。他们不仅回报了我同样高兴的笑脸,我还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各类发自肺腑的赞美声。

      “璟儿,你今天真漂亮呀!”

      “璟儿,你的帽子真别致,颜色也漂亮。你戴上去好看极了。”

      “璟儿,这件粉红色的外套是你穿过的所有衣服里最漂亮的一件了,是不是你爸爸买给你的。你爸爸真会挑东西。”

      “林璟儿,这两天没看到你,怎么变得这样美了?看不出原来你还是个美人胚子呀!”

      但是所有的赞誉都比不上卫晓晴的母亲对我的评价那样受用。她正在她的菜地里锄草,大老远地看到我就喊:“璟儿,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我一直以为我们家晓晴长得漂亮,没想到,璟儿也不赖呢!真的,穿上这身新衣裳,你简直就像,对,就像刚从王宫里走出来的公主!”

      我自然懂得晓晴的漂亮,从小到大她都是大家盛赞的美女。但是我,自小便灰溜溜,只顾低头干农活与家务活,习惯了日晒雨淋,习惯了被人无视的林璟儿,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夸我,我欣喜兴奋得几乎整个身心都飘起来了。

      当然,如果我足够清醒一点,足够理智一些的话,我便会把这作为一个笑话,或者作为一个得体的安慰来看待,但是,这个比喻太诱惑人了,它就像一把可以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令我的渴望在瞬息间里便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

      从王宫里走出来的公主?

      受到鼓舞的心灵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就像受到了某种强大力量的召唤似的,一下子破茧而出。自得与自满令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我带着难以掩饰的,梦想中公主般的倨傲神情走进了教室。我目不斜视地穿过讲台,以一种自认优雅、端庄的神情,走到了我的座位上,坐了下去。

      我很满意自己的表现。当我走进教室时,上课的钟声恰好响起,嘈杂的教室在我身影出现的瞬间突然陷入了沉默里。那一道道落在我身上的错愕的目光绝对不是因为看到我感冒初愈终于来上课了,而是像被什么意外的发现眼球给摄住了一样。

      我不动声色,佯装并不知情地从新书包里拿出语文书,这一节课是语文课,又掏出一个新笔盒,若无其事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根自动铅笔来。

      “璟儿,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坐在我旁边的黑妮第一个碰了碰我的大腿,小声地对我说。“我喜欢你的裤子,它很特别。”

      “这是牛仔裤。”我斜着眼扫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说。

      “我当然知道它是牛仔裤,但是,它的造型很特别,你穿着它,就像长高了许多。”黑妮由衷地赞赏着。

      “是么?”我漫不思心地回答说,“它是现在城市里最流行的款式,叫喇叭裤。其实,我并没有长高,可能是因为,我的新球鞋有点增高吧。”

      我故意拉了一下裤脚,露出脚下新穿的白色运动鞋。

      “璟儿,你的新鞋子也很漂亮,应该是名牌的吧,虽然我看不懂是什么牌子——不过璟儿,你不觉得,你今天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吗?”黑妮说这话时又朝我挤了挤,好像要更仔细地端详我的表情似的。

      “怎么不一样了?”我歪着脑袋故意问。我第一次发现,黑妮的那张原始的黑脸其实还蛮可爱的。

      “你穿着新衣服,新裤子,新鞋子,还用上了新书包,对了,还有新的笔记本,和新的橡皮擦——哪怕过年的时候也不见你打扮得这么漂亮。”黑妮的声音停了一停,但很快又若有所思地响了起来,“但我总觉得,你哪里有点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黑妮的话令我觉得不悦,我语气有些生硬地问,然后真想回她一句,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我也不知道。”黑妮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蠢,但是还未等她思索出问题的答案来,她又开始大呼小叫了起来,“哇,璟儿,你的笔盒真好看,上面的图案可是花仙子哦!”

      我故作大方地把我新的笔盒推到黑妮眼前让她仔细欣赏。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刚才在路上得到的祝福的光芒已经像插上翅膀的鸟儿一样离我远去了。我重又变得患得患失、灰心丧气起来。

      尽管我并不明白,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璟儿,这么漂亮的铅笔盒是你爸爸买给你的吗?”黑妮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嘴里边发出羡慕的啧啧声来。

      “当然。”我骄傲地回答说,“除了这个笔盒,还有我身上穿的新衣服,新鞋子,都是我爸在城里给我买的。都是现在最流行的样式。”

      “你爸对你真好。”

      “那还用说,他是我爸嘛!”

      “是么?”

      还没等黑妮回答,我前面的一个声音突然冷冷地接口说。我望过去,刚好看到卫晓晴那张好看的小脸正带着尖酸刻薄的笑意看向我。

      “难道,不是吗?”黑妮也被卫晓晴这看似高深莫测的语调给吸引去了,她立刻很八卦地低声问。

      卫晓晴没有再瞄黑妮一眼,她反而更加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我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心里居然隐隐约约的慌张起来。好在卫晓晴很快地把头别过去了,只留了个后脑勺对着我,她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也许,她是准备认真上课了。

      但是我旁边的黑妮却又大呼小叫了起来。“晓晴,你不会是想说,我妈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吧?”

      我看到晓晴的后背似乎抽动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回头,也不再理会黑妮。但是我忍不住了,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将我当傻子似的明知故问了。我索性侧过半个身体直直地看着黑妮,冷冷地问:“你妈对你说什么了?”

      黑妮犹豫了一下,但她终于还是向我更凑近了一些,贴着我的耳朵故作神秘地说,但音调却一点也不低,周围的同学几乎都可以听到:“璟儿,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妈可对我说了——她说,她说,你可能就要换妈妈了。不对,换后妈了,所以啊,你的这些漂亮的衣服和书包可能都不是你爸爸买给你的,而是那个即将来你家做你后妈的人,买给你的!”

      “你胡说什么!”我气愤得差点跳起来,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重重地敲了一下。

      “你凶什么呀!”黑妮赶紧缩了回去,一副委屈的可怜状,“我这不是在提醒你吗?真是好心没好报!”

      “好心?我看是恶别有用心吧!”我前面的晓晴没有回头,却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听不懂晓晴话里的用意,但是语文老师挟着课本走进来了。“起立——”班长喊了起来。我只能控制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跟随着大家一起站了起来。整整一个上午,我把自己牢牢地钉在座位上,不去操场上玩,不去走廊上与人交谈,甚至也不去上厕所。当然,老师们都讲了些什么内容我也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一遍一遍不停地揣测、分析着黑妮那短短的几句话语里究竟蕴含着多少事实与真相。

      但我就是没有勇气再去找黑妮或卫晓晴探听进一步的消息。从刚才卫晓晴那句没有回头的话语里可以看出,她也是知道内情的。但是,万一她们俩个不管不顾地嘶开嗓音大声宣传,再弄了个人尽皆知的话,那我岂不是自讨没趣,更加无地自容了吗?我又突然想到,母亲知道这些传闻吗?从她早上出门时的表情来看,她应该是不知道的。但是,万一有那些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已经告诉她了呢?母亲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

      然而我的担忧和小心谨慎依然管不住别人的舌头,刚才黑妮的那些话也已经被周遭的几个别有用心的同学给听了进去。下课的钟声刚刚响起,我就看到有几个女生把黑妮和卫晓晴她们俩给拉走了。她们与我隔了好几张桌椅,几颗小脑袋围在一起叽叽歪歪热切地说着什么,有几个还不时地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朝我张望,偶尔有夸张的窃笑声响起来。透过人缝,我看到黑妮的脸上始终泛滥着一种惊惊乍乍,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卫晓晴更多的却是保持着沉默,她偶尔向我瞥过来一眼,发现我也正看着她时,她的目光随即又躲开了。

      我如坐针毡,心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悲伤与绝望。我其实一点也不怀疑黑妮话语里面的真实性。也可以说,我其实是早有怀疑。此刻我似乎已经看到,我那尚未真正了解的家丑早已经昭告了天下,我的父亲与母亲,还有我,其实早已成为了别人饭后茶余的笑料,从此无论我走到哪里,背后总有人戳着我的脊梁骨说:看哪,那人就是林璟儿,你知道她的家庭多么不光彩吗?因为她的父亲做出了一件始乱终弃、极为荒唐恶心的事情出来。这令她一辈子都觉得难堪,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这种时候我要怎么反驳别人呢?这种时候,我想任何的话语都是于事无补的吧?于是我只能更加的挺直了脊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出来。我有点自欺欺人地想着:不过都是些粗俗的,无聊的人罢了,这样的人也就只懂得盯着别人的过失与痛苦极尽能事的挖苦嘲讽。如果我表现得异常激动或者伤心欲绝的话,那么就正中了这些人的下怀,他们就会表现得更开心,当然传播流言蜚语的热情也就更起劲了。

      所以,我不会让这些人的奸计得逞的。换句话说,我是绝对不会被他们打败的!他们尽管去嚼舌根好了。

      讲台上老师踱着方步来回走动的身影投射在我的脑海里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教室里响起的一切声音都像风一样地掠过耳际,再感兴趣的课程都不能引起我的专注与共鸣了。我麻木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时间,放学的钟声终于响起了,和往常一样,像鸽子般快活的同学们雀跃着收拾书本拎起书包,争先恐后,你追我逐地跑出了教室,要么冲往另一座大楼的食堂里,要么赶紧回家蹭饭。转眼间,喧哗热闹的教室就变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了。

      我终于任由自己疲惫地趴在课桌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一幅画像。那一刻的感觉很奇怪,没有捶胸顿足,没有痛哭流涕,甚至连悄无声息的眼泪都挤不出来。

      我仅仅记得的就是,我的眼睛始终停留在一幅画像上。至于那画像上究竟是些什么图案,迄今为止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当时我的头脑一片混沌,我觉得我头顶的天已经塌下来了。

      不会有人替我顶着。包括我的父亲。

      我还是恢复了清醒与理智。两个手捧着盒饭的同学心满意足地返回了教室,他们边走边大声地讨论着什么,我意识到我不能继续在这里久留了。

      “咦,璟儿,你怎么还没走?你不是一直回家去吃午饭的吗?”一个同学看到了我,奇怪地问。

      但是我还来不及回答,她旁边的同学立刻轻轻地“嘘——”了她一声,她立即像意会到了什么似的沉默了下来。我没有回答,快速地从练习本上撕下一页纸张,用潦草的字迹写了一张请假条,也不管这是否合乎规定,我背起书包走过讲台时随手把它丢在了老师的桌面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教室。

      操场上到处都是捧着自带的饭盒刚从食堂里挤出来的人,有的正往教室走去,打算在教室里大块朵颐;有的已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树萌下吃得津津有味,到处都是热闹非凡的快活景象。我快速地跑过这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但是我没有停下来,反而跑得更快了。一转眼的工夫我就跑出了学校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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