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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洵鹤亮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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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洵鹤·表】
洵鹤揉了揉鼻梁,现在到底几更天了,他不知道,事情似乎已经脱离了他预想的模样,越发难以收拾,他再一次在心里低咒了一句,都是那女人搞得鬼,非得把刑部的人拉进来,才导致如此复杂。
他站在门前觉得头又开始突突疼痛起来,身侧的手动了动,始终没有抬起来,却是正在这时,门开了——
从内打开。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年轻的男人——连汭。
他脸上神色淡漠,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连汭微微勾了勾唇角,侧过身,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洵鹤还没做好准备,可连汭忽然开了门,他被动地只得跟了进去。
虽然夏日才刚刚过去,可这连绵的雨依然带着丝丝凉意。
他低声骂了一句,带上了门,可忽然,房间内灯光全灭,没有来得及适应的视线立刻进入全黑一片,来不及惊讶,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屋子,那一瞬间,洵鹤脸上来不及藏入的惊恐表情已落入连汭平静的眼中。
闪电一瞬而过,紧接着的是一声滚雷,如同打在窗外一般巨大的轰鸣,洵鹤再忍不住被惊得大叫一声。
然后屋内灯光恢复,是连汭摸黑又重新点燃了烛灯。
可洵鹤那惨白的脸色,因恐惧而暴突的双眸已经毫无遮掩地暴露了出来。
该死的洵卿!
该死的!他进来时竟然没有察觉到这房间就是放着洵卿尸体的那个房间!
“啊啊啊啊啊——”
“啊!!!”
如果说第一声是因在闪电中看到洵卿毫无生气的脸而惊吓到,后面的喊叫更加像是隐忍已久的愤怒。
洵鹤眼中的血丝更深,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双目染血一般,他脸上的表情从早已挣脱恐怖那条线,他输了……
在神经被极度绷紧地这么长时间之后,他终于放弃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妙啊哈哈哈哈!”
他发丝凌乱,嘴角却几乎拉扯到了耳根。
徐丰看着这副光景,有些迷茫又有些觉得渗人,他不由得呆呆看向连汭,而少年眼中却仍然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平静,不,或者说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洵二公子,坐下聊聊吧,为什么要杀死你亲生兄弟。”
徐丰大惊。
“我从小就讨厌他。”
洵鹤抹了抹眼角,他身子骨很瘦,比寻常男人都来得瘦削,不像洵卿,有更加结实和宽厚的肩膀。
“就因我不是正室所生,父亲从来不正眼看我,可我又哪点比他差?”
“所有好的资源都给他,他从小就什么都能得到,”洵鹤再次扭头去看洵卿:“我最可恨的却偏偏是他干什么都要想到我……”
“母亲做的糕点要叫我一块吃,父亲赏的赏银要分我一半……呵,”他从嘴里轻哼出一丝不屑:“施舍吗?打发吗?”
“他的每一个动作无一不再提醒我着我所遭遇的不公平,我明明比他好!比他聪明!比他更有抱负!可什么都轮不到我!我什么都没有!”
“我……哈哈哈哈哈,”他说着像是又想到什么似的,又大笑起来,可他眼中有泪,他依然笑:“我甚至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终于有一天,父亲病了,卧床不起,招了老管家和洵卿进去……然后我想方设法拗开了老管家的嘴,你知道吗,”洵鹤话语缓缓弱了下去,他垂着头,后颈因太瘦有一小块骨头尖锐地凸起:“你知道吗……他从头到尾没有提到我一个字……呵呵……我就像是个,不存在的人啊。”
“我从小就讨厌他,我以为是因为他剥夺了父亲对我的爱,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对我根本就没有爱……”
他忽然抬头,目光炯炯。
“可我已经习惯讨厌他了。”
“没错我讨厌他,可杀他的人不是我。”
门再一次合上了。
徐丰有些茫然地转向连汭:“他说人不是他杀的,你真的相信?”
“徐大人,你看看洵卿身上的刀上,有几处?”
徐丰梗着脖子,勉强探头又看了一眼,那尸体上的刀上不少,短短一撇也至少瞧见了三四处,可这身上血太多,不仔细看也无法看个清楚。
连汭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又淡淡说:“这么多的刀伤,下手的人必是心狠手辣之人,或者是已有杀人经验的人,一个正常人,对另一个活生生的人下手,得多大的恨才刺得进去一刀?”
“徐大人,刀,刺入人肉的触感,隔着刀柄也能清楚的感受得到。”
徐丰只是想想,便觉得头皮发麻。
“何论,这还不是一刀,是很多刀,很多刀什么意思呢?那是非要置之于死地的意思啊。”
“然而,洵鹤并不真的恨洵卿。”连汭闭了闭眼,洵鹤最后那垂着头的身影还依然映在他脑海里:“不仅不恨,洵卿就是他活下去的意义,洵卿将洵鹤从未感受过的父爱加倍地还给了他,只是他不懂该如何接收罢了。”
“这……”徐丰像是无法理解,又似乎从连汭话中抓住了一丝谱儿。
黑夜里,洵府这座别院幽静地如同一座死屋,而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潦倒地缓缓走在那曲折的回廊里。
“咚——”
他那摇摆的身姿像是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回廊一隅。
洵鹤出神望着连绵的雨帘,脑海里却总回响着一个声音:
“弟,不要生气了,我的就是你的,只要哥有的,总是少不了你的。”
“……只要哥有的,总是少不了你的……快吃吧,这不是你最爱的桂花糕么我都悄悄藏起来了,可能有压坏了一点,不过味道总还是好的……”
“……弟呵。”他呆呆笑出了声。
你恨我么?
你身上那么多刀口子,一定很疼对不对……
不知不觉那笑声已慢慢变成了啜泣,和在雨声中,更显悲凉。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屋内光影闪动。
“可是,”徐丰又想起什么,问道:“你怎知道洵卿的死和洵鹤有关?”
连汭静默了一会,待雷声过去,才开口:“洵鹤若是真的死了兄弟,必然是悲痛大于恐惧,可他看到尸体的那一眼,你从他脸上看见悲痛了吗?”
烛灭是故意的,他只想看看在毫无掩盖的状态下,人最真实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所以他故意挑了洵卿死的这间房间,来审问洵鹤。
没想到,甫一开头,他就赢了。
洵鹤脸上毫无遮掩的惊恐,说明了他愧疚的内心,以及,他没猜错的话,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洵卿的死相。
“一个真正的凶手,为何会恐惧自己所杀的人呢。”
连汭轻轻低叹一声,负手而立。
……
徐丰也不由陷入了沉思。
“可是这……不是洵鹤杀的,也不是那景秀杀的?”
连汭笑了:“徐大人,您若是能仔细看看这尸体,便能瞧出,所有伤口都浸着大量的血,唯独那看似致命的脖颈上发簪所刺的孔,却是没什么血迹,你道为什么呢?”
“……因为……是死后才刺进去的!”
“没错,有人将这一切故意栽赃在景秀头上。”
“那,那赵相越的死……”徐丰并不蠢,一下就抓住了关键。
“应该也是同一个人干的。”
“那这人……既和洵府走得近,又得对景秀有所了解,”他面露惊讶:“难不成那是……”
“没错。”
徐丰缓缓捂住半张的嘴,这消息来得太过让人措手不及了。
“那咱们还接着审?”
“接着审,这事情的前后因缘还没搞明白呢。”
连汭漆黑的双眼眯了眯,这秋宴上的命案绝不仅仅只是简单的命案,它的背后一定有关于天元和西奎的秘密。
【洵鹤·里】
夏季的一天里最热的时刻便是午时,偏偏最安静的时刻是最让人烦躁的时刻。
洵鹤刚从外回来,见了几个朋友,说是朋友,不过是一群草包,只知道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空有好的家庭背景,脑子里却全是稻草,想到此,他便不由从鼻腔中轻轻哼了一声,声音极轻,被夏蝉的鸣叫声轻易掩盖,他额角微湿,更觉烦闷。
洵鹤快步走过一段回廊,回廊不远处有一块黑色布料随着视线里不断闪烁更迭的廊柱变得若隐若现,走近了看,不是布料,是有个人斜斜靠在廊柱处。
是个女人。
他快速扫了一眼,这女人近日倒是时常进府里来,多半是找父亲或是洵卿,叫什么来着?
待走近了,女人懒懒抬眼冲他一笑。
啊,杏花楼的嘉懿。
长的确实好看,素白的脸,不像施了粉黛的样子,可那神采和眼角的韵味,却比妆容妖娆的女子更加魅气。
这大热天的,她竟然穿了一件纯黑底色的裙装,黑色的底,素白色张扬怒放的花。
洵鹤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之时,嘉懿先开口,郎朗唤了声:“洵公子。”
他收回目光,她的声音似乎另他的烦躁有所减缓,步履也不由得放慢了一点,盯着前方,他听见自己平平毫无波澜的声音:“父亲和大哥在书房。”
他自然以为又是来找他们的,毕竟嘉懿有时候一进书房就是大半天才出来,在里面做什么?他打住了自己的思绪。
“哈哈哈。”
身后的人轻笑一下,这另洵鹤忍不住皱眉,他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着掩唇而笑的女人。
“我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洵二公子。”
嘉懿放下遮唇的宽袖。
“我?”
不知是否幻觉,他忽然觉得那双充满柔媚之气的眼眸忽然冷冽了起来。
又是一阵风吹过,这极热的天,连风都是带着让人窒息的热度。
洵鹤单手握着一小盏酒,他双颊微红似醉,眼里却是熠熠生光。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答应了嘉懿的提议,他觉得这个女人有种难以抗拒的魔力。
谁能对那张自信又美丽的脸说不呢?
洵鹤另一只手揉着太阳穴,他喝得比平时更多,可此时此刻他竟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那个柔软的声音在脑中不停回荡。
“……你不想证明自己吗?你一直认为自己比洵卿强,可你真的比得过洵卿吗?你根本没有机会证明这一点……你只能不断臆想……”
“……其实你一直缺的无非就是一个机会罢了……”
“如何,洵卿不愿意接手的事,你不想试试看吗?”
这个女人就像能读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一样,一字一句都戳在他的神经上。
那件“洵卿不愿意接手”的事,让他久违地兴奋了起来,兴奋感让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可他忽略了的是,那件事,从头到尾就是错的……
那是父亲和四老儿的一笔买卖。
他没想到父亲竟然也会参与商海,具体的嘉懿没有说得多明白,大概是一条运输线,从洵府别院到西边的边界,走水路。
生意做到四老儿这个地步,大多靠人脉,四老儿和洵家的合作已经好几年了,如今父亲身体越发糟糕,本该撑起这个大局的是洵卿。
可是洵卿不愿意。
他隐约好像也知道洵卿不愿意的原因,这是件黑买卖,发现了是要被杀头的。洵卿这个人,说得好听叫性格特别正,说得不好听就叫死脑经,不正经的事,就是天皇老子逼他,他也不会做的。
所以即便嘉懿没有说得明白,他也能猜个大概,不是人口贩卖就是军火走私罢。
前者可能性更大,洵鹤认为。
所以洵鹤其实心底也是有些犹豫的,轻微的摇摆,却很快便被愤怒冲刷地荡然无存。
洵卿来了。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急迫,他手中的酒杯被砸在地上,望着那泼了一地的酒,不知为何他便想到几个月前那泼了一地的药。
那是他端去给父亲的药,是他找人查遍医书,花重金找极难寻的药材煎熬的汤药,可是父亲二话不说便泼了一地,洵鹤心中愤怒的种子应该就是那时候种上的。
“你疯了不成?这件事不许你参与进来!”
洵鹤闭了闭眼,洵卿如今,连说话的语气都和父亲越来越像。
心中的种子很快便开始发芽,那生长的速度渐渐让他无法掌控。
他轻轻嗤笑了一声:“为什么不许?你凭什么不许?”
“凭我是你哥!”
“笑话!”那个字刺到了他最痛苦的地方,心中的小芽已渐渐结出了邪恶的果实:“我什么时候叫过你哥?啊?!”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的就是这种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
“我告诉你洵卿,你不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我跟你,从来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他说得咬牙切齿,眼眶因为愤怒而泛红,他盯着洵卿那深黑的眼睛,以为能从中看到一丝厌恶和恨意,可是他没有,那双眼里除了焦急就是关切。
“不行!”洵卿也有些激动,音量无法克制地高了起来,他又伸手想拉洵鹤:“这件事真不行,你听哥的,这件事太危险了。”
“不可能,洵卿,这事你管不了我,”他索性不再看他那双眼睛,自顾地说:“人家找的是我,不是你,决定权在我手上。”
他没有理会洵卿的阻拦和担忧,他固执己见地,为了印证自己那可笑的自尊心,一脚踏入了万劫深渊。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厌恶的从来都不是洵卿,不是洵卿的眼神,他厌恶的是洵卿眼中映射出的那个面目扭曲的自己。
从小他就嫉妒又爱慕洵卿,他也应该成为洵卿那样堂堂正正的人,可是他没有,而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失败于洵卿,所以他只能憎恶他,所以他会被嘉懿那个魔女利用,她选择他根本不是因为什么他比洵卿强,不是欣赏他给他机会,她只是单纯的需要一个洵家的人,而他又甘愿成为了那个傻子罢了。
他又想起他的那群家境优渥的朋友,不,不是朋友,都是一群草包。
他时常这么在心里骂他们,而今,他心中却浮现出来另一个词,物以类聚,他又何尝不是草包。
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