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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   行露未料到季彣今日未到申时便回了府里,鞋履霎时便粘在了青石板上。
      待她回过神来,再避已来不及了,只得直直地看季彣走至身前。竹露一个福身还未道完,季彣便照例问了一句:“夫人可在药苑里?”
      “夫人她,她……”夫人不曾教过此情此境该如何作答,竹露一时不太拿的定主意。
      季彣见她支吾,便停了步子问她:“夫人不在药苑,在何处?”
      竹露两眼乱眨,季彣眼光扫过来,她声音愈低:“夫人去了城西……”心知再无一个恰如其分的说辞,季彣便要起疑,两道细眉紧锁时,忽又灵光一现:“去城西的杏林里摘果子去了!”
      “她?去摘果子?自己去的?”
      “夫人听奴说,城西的杏子肥厚多汁、酸甜适度,便要前去采摘。奴本想陪同夫人一起前去,可夫人嫌奴的手脚笨拙,便要奴留在府中请老爷静候佳音。”
      竹露说时笑意盈盈,心中却怕他不肯信。季彣看了看屋檐上尚早的天色,吩咐道:“既是一番美意,我便去药苑等她。竹露,今日的药……”
      “奴这便去准备。”竹露强撑着沉稳的步子行至回廊拐角处,思忖季彣应当已是瞧不见她,方抬手拭了拭额上的薄汗,长舒了一口气。还未安心片刻,又记起要赶紧将夫人的药煎好,才可偷出空来,与夫人通风报信,于是她又加快了步子,向灶房赶去。
      一年前,太医署上下得知季彣要成亲时,掀起了一片不小的波澜。旁人或许不曾知晓内情,可徐斡和梁卞可晓得季彣有一桩缠绵了十几年的风流事,虽乐见他终归将心事开解,却也旁强侧击地问了他几次,生怕他干出些弃婚而逃的荒唐行径。
      这屋子是梁卞与他寻的,他往日里过得冷清,虽立了个“季府”的名号,也不过两位名小厮一位厨娘罢了。既是成家的大事,便由徐斡做主,与他添置了好几名靠得住的侍女仆役,竹露便是那时进的府上。
      季彣虽并无什么亲友,可徐斡和梁卞却是两个要紧的人物,苏予不同他们碰面,反倒教人生疑。季彣提心吊胆地领着她去拜见,却并未露出什么端倪来,他这一颗心这才安稳下来。他们二人既无双亲,亦无子女。季彣在太医曙,遇上大事时,连月困在宫里出来不得,便为苏予辟了一处院子,种些药材与她解闷。此刻,药苑的主人远在城西,季彣翻了翻她随意摊在桌上的《难经》,竹简旁的小注用的是颇为遒劲的笔法。他空坐着也是无趣,便在这小注上勘误,他为了消磨闲暇看的仔细,待苏予回来,天色已暗了泰半,她推门入院,笑道:“我不在你大可先用晚饭,何苦在这做蠹虫。”
      她今日着了一身杏色的外袍,手中提着的灯笼映照着一片浅淡的光晕。他放了笔,朝她走去:“你去城西采杏,我自然要留些胃口等夫人的杏回来。”
      “竹露已将晚饭摆好了,用过在吃杏也不迟。”苏予戏谑道,“这府中还有谁敢同大人抢么?”
      季彣一笑,不再坚持,接了灯笼同她往正院去了。一顿饭下来,见季彣苏予谈笑如常,间杂几句城西或是杏林风光,苏予皆对答如流。竹露随侍一旁,终于松了心劲,却不曾想饭毕之后,上茶汤与他二人静口,她将苏予平素里的药堪堪放定,季彣便道:“竹露,你差个人将松烟寻回来,东西二市早已关了个干净,他买不着杏了,回来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
      竹露周身一颤,眼中慌乱地望了一眼尚在静口的苏予,已开声描补道:“老爷,松烟他,不是买杏……是奴,奴缺了些针线才拖松烟去……”
      苏予看了一眼季彣风平浪静的神色,朝竹露摆摆手。竹露只得把已到嘴边的说辞又生生咽下,退了出去。
      苏予向来话少,季彣一言不发,便落得满屋死寂。良久,苏予叹道:“我知你心中不悦,竹露不过为我马首是瞻,你莫怪她。”
      “你想了这许久,便只为竹露开脱么?”季彣抿了一口茶,“城西的龚大夫,称著于妇人之症,你去是要查受孕的事么?”苏予自是知晓他的心思通透,只是问:“你若已知来龙去脉,何必……”
      “苏予这些时日我小瞧了你。”季彣声量抬了几度,面色冷了三分,“你自回来,每一句话,每一个眼色,每一个体态皆未有半分的破绽差错,若不是你身旁还有个竹露,焉知我何时才得知你在私下寻医!”
      苏予不解道:“我实不知你恼些什么。受孕之事我问过你,你闪烁其词;我问旁的大夫,你心中不悦;我偷着去,不教你心烦,你火气反大了起来。你是恼我瞒着你,还是恼我不听你的劝非看大夫?”季彣压着嗓子中的恼恨:“我不让你出去看大夫,是怕这些名医诊出来你身上的伤来,万一那些往事露了端倪便是天大的祸端。他与你的情分再深,你也只有以死谢罪。你心中难道不明白么?”
      “这个我自然明白。”苏予定定看他,“只是我琢磨了大半年的光景,依旧是想不透。你不愿同我明讲,怕是我不大可能有孩子的;可其他大夫诊出来的却是,我身子虽虚却并无大碍,若好好将养,得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你开的药我日日喝着,至此一载有余,却并无什么起色。我估摸着,在其他大夫那里我终究无法和盘托出,或有误诊。与其你恼我私下里去寻大夫,不如你索性告诉我究竟如此苦心地瞒着我什么。”
      她淡然地讲着,不急不缓,似乎种种皆了然于胸。季彣的愠怒霎时褪去,浮出了晦涩难明的无奈,他的嗓音复又温柔道:“予儿,我们才成亲一年,以后的日子还长,孩子总会有的。”
      “世彧,你我夫妻一场,还有何不可坦诚相待的呢?”他闭口不答,只是一盏接着一盏地饮着茶。苏予的性子教他一点一点磨了干净,终于按捺不住地冷笑一声:“我此生得子无望,对么?”
      季彣掐着额角道:“予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予自顾自道:“你的双亲虽已不在世了,可季彣你到底是季家的独子,怎能无后。故而,”她淡淡一笑道:“你纳妾吧。”
      季彣停在嘴边的茶盏刹那便被掷在了桌上,上好的汝瓷登时便碎了一桌,仿佛一片晶莹的碎琼乱玉。他的颈上露出了青筋,一时竟气的口不能言。而她端坐着,似乎方才语中之事与她并无干系,也自然并无什么在意可言。
      半晌,他既摸不透她究竟是真有此心,还是以退为进,又不敢继续冒险,隔着一桌荒芜,指着药碗,声气中不堪疲惫道:“那是避子汤。”
      苏予惊得心中一痛:“你哄我喝避子汤?为何?”季彣离座慌忙去抓她的微颤的手,她蹙眉问他:“为何你不要孩子?”
      她问得那样轻,似乎再加上一分力气,他们过往一载的美满便如那汝瓷一般裂得粉碎。季彣将她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竭尽疼惜道:“予儿,你要信我乃不得已而为之。虽你得子不是难事,可你在分娩之时要承受常人难及的苦痛和风险,我实不敢冒此大险,方出此下策。”她指正道:“世间哪一个女子分娩时不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抚上她的鬓角,望着她姣好的容貌:“你不是在鬼门关前,是在鬼门关里,我要去同阎王抢人。”他眼中忽而有泪:“我知你向来比我勇敢,即便我同你言明,恐不能教你有半分怯意。可予儿,一次又一次,我在榻旁守着你,看着你渐渐嶙峋的面容,满身的伤口。我确算大敬排的上名号的大夫,可我比任何人都怕救不了你。我们成亲之前的这么些年,其间的磨难大过于欣喜,好不容易得以相守,我实不可……”他哽咽了一声:“实不敢想你分娩之后,弃我而去的景象。”
      他一侧首,泪便顺着眼角流下,苏予的眼中亦湿,问他:“若你打定了主意,大可同我讲我无法得子,如此我此生便不再起疑了。”季彣吸了吸鼻子,夹杂着委屈愤愤然瞪她:“你方才不就扬言要我纳妾么?”
      苏予教他噎得一时语塞,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谁教你不肯说,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激你,你莫放在心上。”季彣白她一眼,将袖子往外抽,苏予便两只手一齐攥着,见他赌气,无奈笑道:“你瞒我喝了一载避子汤,我尚不同你计较。不过胡诌一句‘纳妾’,你便不理我了么?”
      季彣伸手将她往怀中一捞,与她两额相抵,恨恨道:“便是气你说得这样轻巧,如同你当年一般走得何其潇洒。”她自知彼时伤他至深,也不做辩驳,只是双手环上他的腰际,问道:“这一年我的身子调养得如何了?”
      他的手穿过她披散的发丝:“其实好上了许多,只是我总觉得不够好。”苏予靠在他肩上问:“若我此刻便有孩子,你有几分把握保我?”季彣答道:“一年前只有三成,而今已有六成了。”他叹了一声:“可再养下去,也不会超过七成。”她仰首看他:“七成还不够么?云台上我几乎必死无疑,你不还是将我救了回来么?”
      他不语,眼中的挣扎淹没在万般深情之下。她轻轻附在他的耳畔:“季彣,我们听天由命好不好。若老天肯给我们这个孩子,就让我把他生下来好不好。”
      他虚拢着她,少有的感怀世道不公。她是苏凭时,事事考虑于君王之心、天下大道,既无心愿,亦无私欲,二十余载的仕途无党无羽,辞官时趁夜而走,连个送别之人都没有,大权散尽,只余这一副残躯,落得一身伤痛,连要一个孩子都要如此斟酌,他心中怎能不痛。
      苏予不想操之过急,高声唤道:“竹露,你且进来收拾一下。”她伸手去拿药碗,身上却一轻,被季彣抱着走向门外,恰逢竹露进门。季彣方才虽并未作色,竹露却也知晓事态非轻,再者他二人闭门不出许久,兼有茶盏破碎并争执之声,心中正担忧二人情分有损,见这一番缠绵景象,不由愣在原地,待回神,季彣已行至院中,她忙喊道:“老爷,夫人的药还未喝呢!”
      季彣的步子不曾稍缓片刻:“倒了吧,明日我再拟一张方子。”垂首见苏予惊异地望着自己,笑道:“便依你,听天由命。”
      苏予靠在他怀中,看这一路前往东厢的景色。正是“半开桃杏不胜威”的好时节,这春风融融,花香淡淡,她却不知还能再陪他赏玩几年。她许他白首之约,可她心如明镜,纵使他妙手回春,纵使她日日汤药养着,她也未必就真能苟延残喘至白首的那一日。她能做的,只能为他留下一个骨血之亲,待她归于尘土,他们之间的一切便不会散于风烟之中,了无痕迹。
      她出神之际,二人已到了房中,季彣将她放在榻上。屋内尚未点灯,她接着月色,指尖滑过他转乌的鬓角,在他的耳畔轻轻落了一吻。
      但为君故,死又何惧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还剩一章了……我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如果看完之后还想看番外的话,应该还能有,嘿嘿,可以留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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