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仗》椒聊之实

39、第 39 章

　　苏予领着季彣自苏氏祠堂出来时，恰巧碰上了方井。方井的眼神在他二人身上转了又转，最后落在那互相扣着的手上。方井咽了一口唾沫，挤眉弄眼地问：“此刻已不只是制药的先生了吧？”
　　季彣好整以暇地立着，但笑不语。苏予倒是坦荡：“不只是制药先生，还是我夫君了。”
　　方井挑眉问道：“这方三四日便是你的夫君了，你们到底有些什么前尘往事，这位兄台，可否说与我听啊？”
　　苏予简明扼要地答：“不行。”方井嘟囔着：“为何不行？”苏予道：“你黄毛小子一个，大人的事同你说什么？”方井嚷道：“我已十三岁了，早不是孩子！”苏予凉凉地笑：“未过及冠，都是孩子。”
　　方井同她瞪眼珠子，苏予气定神闲地回望，她嘴角浅浅的笑比起从前，却又有说不出的温柔妩媚的风情。方井一愣，季彣便朝他施了一礼：“多谢小兄弟对内子的开解之恩。”
　　方井有些无措地拽了拽衣襟上的褶皱，回礼道：“先生不必多礼。”又往季彣身侧挨了挨：“同她相处这大半载，她虽没有什么出格之举，可以我之见，她若哪一日不想消停了，那这日子可就难过了。而今她有了夫君，我也可放心些，日后便有劳先生了。”
　　他自以为声音放得极低，却字字都落在了苏予的耳朵里。季彣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眼中笑意深深地看她，苏予也不说破什么，只道：“再有半月，我便随他回京了。”
　　方井一怔，挠了挠头：“也是，夫唱妇随嘛。”他用虎牙咬了咬下唇，又问：“那你还回来吗？”苏予摇头：“山高路远，若无意外，应是不会再来了。”
　　方井扯着衣摆，听她此言，低低应了一声，又把头垂下去。苏予朝他深揖了一礼：“井哥儿，救命之恩我尚未谢过，待我回京，会给你去一封信，日后若有难处，回信一封，若不违背礼义人伦，我自当竭力。”
　　方井抬头看着她，未现棱角的脸上是苏予从未见过的坚定：“我堂堂男儿，日后若有难处，我会自己扛过去，不会去叨扰你。”又咧嘴一笑，“可苏姨你莫想着偷懒，该来的信，还是要来的。”
　　苏予未曾料到他竟有这一番傲骨，在他头上揉了揉，应了一声“好”。方井本就拢得不甚结实的总角散下了几缕发丝：“你走前我可以去送送你么？”苏予甚是温柔地笑道：“这个自然。”
　　方井抓了一把耳朵：“我该将柴背回去了，到时你送个信来，我便去送你。”苏予颔首，将手拢回袖中。方井煞是稳重地向二人施礼，便背了柴，一步一步顺阶而下。
　　季彣看着他被柴压的略弯的身形，道：“是个好孩子，过寻常人的一生，未尝不好。”
　　“寻常人亦有寻常人的苦痛，人生百味，缺一样便白走了这一遭。你若只是一介寻常大夫，又怎么同我掉进迷雾岭呢？”苏予见季彣眉间的些许惆怅已有舒展，便去牵他的手，“既来了，便陪我在山上走走吧。”
　　正是冬至前后，寒风刺骨，季彣将她的手拉进自己的大氅里捂着，苏予便拖着他在不剩一叶的林子里横冲直撞忽又指着一棵，道：“这是我头一回爬上的树。”
　　季彣侧目仔细瞧了瞧，笑道：“你还在这树上刻了一个‘予’字。”她面上浮起了少有的得意：“刻了我的名，便是我的树了。”
　　他走近了些，在她耳畔低声道：“那还要请夫人赐字，毕竟我是你的人了。”他气息里恍若存着这天地间唯一的温度，烫得苏予抬手去推。待她转过脸来，却发觉他的眼中笑意里有几分出神，便问：“你在想些什么？”季彣将她环在怀中，道：“我在想在迷雾岭中，头一次扶你到江边散心，你那个时候冷冷冰冰，周身的肃杀之气，教我费了不少心思。”苏予靠在他的肩上笑出了声：“怎么，你怕我一剑杀了你？”
　　季彣道：“你不会。你既已信我，便不会杀我。只是你日日心思全在使团上，心力大耗，有碍伤口痊愈。我便领着你出去散心，还是颇有成效的。”他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鬓发，“那日你同我多讲了几句，我尚欣喜了许久，又怎知你我会有今日之温存。”
　　苏予抬目看他，眼中是星星点点的笑意。她自他怀中脱身，向前走去。季彣看她雪白的大氅在褐色的枯木林中翻飞，她清减了许多的身量与多年前河畔那个背影重合。
　　他曾一次一次地看着那个背影，距它半步之遥，翻山岭，穿大漠，闯王廷，它可以因伤痛而略显颓疲，却难改扎根于骨血的杀伐果决，不曾留予他半点温情。
　　他喉中有些干哑，呢喃似地唤了一声：“上将军。”
　　凛冽风中，不知他那破絮一般的的声音是否穿入那人的耳中。终归她堪堪回首，狭长的眉目间再不复那般的峭厉。
　　季彣恍惚的心神还未落定，便见她将手高举，再拜下，朗声道：“若此事圆满，你我尚能保全此身，定与君重游故地，以贺再生之喜。”
　　那个她最初给过他的许诺，被几近遗忘至尘封。这许诺来得这样迟，他却在心中涌起莫大的安慰，只因他是如此无声无息地等待过。
　　那些时日里的唇齿相依无端渗入了此刻的万事感慨、悲欣交集，他循着她的模样，在这严冬时节，与她相对这深深拜下，往后种种，便如明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