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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永泰十三年

      “客官,您就是常国公请的贵客吧?来,楼上雅间儿请。”店小二面前,站着一个穿了一身青黑剑袖的公子,皮弁束发,面若刀裁,神色坚毅,反剪了双手,跨步而立,自成一股威严,于酒肆繁华之地,仍谁高谈阔论到了此处声音都要矮一截。

      也许是听到了店小二的叫声,他的眼陡然睁开,狭长的眼中一瞬间迸发出的凌厉的目光让店小二迅速反省了一遍今日的行径,在确信绝无差池之后,才引这公子到了雅间。

      “哎呀,苏上将军,你可是稀客呀,知道你肯接我的帖子,我可是高兴得差点没把屋子掀了!”雅间的门一开,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迎了出来,自然就是店小二口中的常国公常厦,面向也算和善。不过最奇的是,他有一双黛眉。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杀伐果决的常国公竟有一双女人的眉毛。他更喜欢着一身银白衣衫,仿佛最真的色调可以洗刷他手中所有的鲜血淋漓。

      “国公爷厚爱,苏某愧不敢当不知国公爷所为何来?”

      能让堂堂常国公费心相请的人,绝非寻常。

      苏凭苏子托,亦是如雷贯耳。要说这苏凭,简直就是崇凛的翻版。十几岁就在北衙中威名赫赫,二十出头就坐到了北衙上将军的位子。此人行事孤僻,鲜少交友,从不结党,更不用说营私了。一心就只有北衙的大小事务和陛下的旨意。世人皆知,大敬朝十六卫中,当今陛下最为倚重向来都是是北衙。
      他直切主题,似乎并不想和常厦把这面儿上的戏演得太久。常厦脸上笑意反而更盛:“上将军不必如此客气,只是私宴,朝廷上的那些场面话就算了。快坐下,来,不然菜凉了。”

      二人各自入位,常厦举杯祝酒,苏凭却垂眸而坐,一动不动。

      “苏上将军是刀口上舔血的人,自然是万事小心,是我唐突了,先干为敬,先干为敬!”

      “国公爷误会了,苏凭还要回宫轮值。”他夹了一筷子菜,“吃些菜便可,酒就免了。”

      “我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是,不多说了,先吃着。”苏凭也真是没再客气,和常厦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突然常厦似是无意地提起

      “苏上将军,你以为景王如何?”
      苏凭低垂的眼中,眸子转了几转后说道:“不谈政事,国公爷方才可是亲口说过。”

      “欸,单论景王一人耳,又与政事何干?”

      苏凭见着实推脱不过只得道:“景王温和谦让,性在山水之乐,心于终老温柔不羡仙乡,也是人生一乐者。”
      “比之陛下如何?”

      苏凭握在手中的筷子一紧,狭长的眸子突然睁开,眼神与常厦的撞在一起,擦出了一阵火光。苏凭不动声色地问一句:
      “不知国公爷要如何来比?”

      “与陛下相比,比的自然是治国之才。”常厦不动如山,似乎他口中所吐之言,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语一般。
      “陛下自年少起,太子时便有王者之风、贵人之气。登基十余载,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当为一代明君。而景王饮酒品茗、吟诗作赋、弹琴舞剑是位文人雅客,更是位高洁君子;若论治理天下,则刚劲不足。且其心志尚不在宏韬伟略,本就是无法相比的。”

      “此言差矣,陛下虽果敢过人,却也武断自负,多年来与羌国、雪岑、有云皆有战火。仅因一人之喜好,而狼烟四起、生灵涂炭,岂为百姓之福?景王性情温和,若当年登基的是他……”

      “国公爷!”苏凭低喝道,“素闻您与景王交好,可话上仍需小心着些。”

      “上将军无需如此,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常厦一双眼睛逼视着苏凭,接下来的言语犹如一把利刃刺了过来,“若他日景王真坐了这个位子,上将军又当如何?”

      苏凭并未躲闪,只是一双眼睛陡然深邃,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放下筷子,剪了双手往椅背上一靠,“景王心不在皇位,在朝中并无根基,兵权更无从谈起,空有陛下的信任,若不仰仗国公爷,无半点胜算。国公爷虽手眼通天,但陛下亦是登基十余载,民心已稳,大权在握。景王若是用兵强取,胜算不大。那便只剩了两条路可走:逼宫,或是弑君。

      “恰巧宫中内外的防卫全由北衙负责……”苏凭的话便停在了此处。

      “上将军为何不说下去呢?”常厦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目光。

      苏凭皮笑肉不笑道:“国公爷方才说‘如果’,我如何说得下去呢?”

      “上将军可愿助景王一臂之力?”常厦先前灿烂得谄媚的笑容毫不掩饰地浮起了得意之色,他宦海沉浮多年,手腕自非常人可比。他步步紧逼,饶是苏凭再怎么小心翼翼,却也跑不出他的股掌之间。

      苏凭突然轻笑一声,紧绷的面孔突然缓和下来,修长的睫毛随着身体轻颤,在青黑的箭袖映衬之下,没有杀伐之气,反有点点温柔之色流露出来,“国公爷请我到此,分明是不给我拒绝的机会。”

      常厦双眼微阖,“上将军此话怎讲?”

      “我知道,国公爷是成大事的人。”苏凭将最开始那杯极力推脱的酒一饮而尽,“向来不屑于做这种杯中下毒之类为人不齿之事。可国公爷既是让苏凭知晓了您扶持景王的心思,就一定是有了十成的把握,绝不会让我有拒绝的机会。若是回绝,守在酒楼中的您一手调教的左侯卫便会一拥而上,将我击杀。然后明日便会有坻报,说我妄议朝政,意欲谋反已被左侯卫处死。如此,既让陛下无话可说,又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然后你趁机血洗北衙,让左侯卫暗中掌控宫中的兵力,一样可以达到目的。”

      见苏凭已然明了,常厦索性挑开了说:“上将军,你可谓是少年英雄,我知道你有顾虑。可仔细想来,他日景王登基,你我的功劳望遍朝野,又有何人可以匹敌呢?无论是富贵还是威名,皆是唾手可得,以你的才智,又何须屈居于一军统帅?”

      “国公爷可知我的来历。”苏凭淡淡地问出了一句似乎并不合时宜的话。
      常厦顺口就接:“这朝野上下谁人不晓,当年陛下仍是太子时,出宫外巡,将你带了回来,亲手托付崇凛门下……”
      说得眉飞色舞的常厦突然停下,苏凭在这个当口提及自己的身世,无非告诉自己:今上是他的恩人,他要全自己的忠义,又如何与自己一起扶持景王。这明问来历,暗中相拒,用意何其明显!
      常厦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渐渐褪下,肃容示人的他,即便是一双黛眉也掩不住凛凛杀气。

      “你当是知道,我绝不手软。”苏凭又是一笑,“国公爷的话向来掷地有声。”

      “你绝不后悔?”
      “人各有志”苏凭仰首又饮了一杯,“凭,绝不后悔。”

      “好!是条汉子!世间多少人自诩英雄,真是到了生死之间,不一样卑躬屈膝、奴颜求饶。只是可惜你不肯归顺于我,我到底是无法留你。我敬你的英雄豪气,定会留个全尸给你。来人!取毒酒!”

      门外应声走进一人,却到常厦身后便停下不动了。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见许久没有动静,常厦侧首一个厉喝,在看清楚来人之后几乎目眦欲裂,失声道,“祝昌!”

      “正是下官。”应声之人,头戴惠文冠,身着蓝缎六蟒刺金袍,脚蹬朝云靴,手中拿着把剑鞘古朴的长剑,身材魁梧,丰神俊朗——不正是正三品北衙大将军祝昌祝羡孑吗,“不知国公爷有何吩咐?”

      祝昌憨厚的笑容并没有让常厦变了的声调有任何好转,“你如何会在这里!”

      “啊,我们上将军心善,看着这满街的左侯卫干站了那么久,实在辛苦,于是就把他们全撤了,让北衙换换岗。”

      听此言,常厦气得唇边的胡须都抖了起来,“休得胡言!你区区一个正三品北衙的大将军如何指使得动我的左侯卫!”

      “国公爷说得对,左侯卫不可能听羡孑的命令,但还没有到连陛下虎符都掉不动的地步。”苏凭站起身来,一洗宴中小心翼翼的模样,双手反剪身后,刀削般的面容一下子和眼神一般凌厉,“常厦,你的如意算盘,我方才怕是还没有说完。你同景王商议的确是逼宫不假,你要杀我夺取北衙也不假。只是北衙除我之外,还有羡孑这位大将军,万一左侯卫没有顺利掌控北衙进而无法控制宫中管制你又当如何?难道你会眼睁睁地看着苦心经营的一切毁在这一步上吗?绝无可能!所以你密令关平王率兵驻扎春猎围场,若是北衙这边一旦失手,便直接起兵将陛下击杀。至于景王,你花了这么多年才说动他一举夺位,可凭着他与陛下多年的兄弟之情,他定是不愿伤及陛下的性命。可你自恃是他的恩师,就算让他知道了你暗地里背着他、打着他的旗号做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料想他看在师徒情分上也狠不下心来揭发你,你反倒可以以此相威胁,到时逼他就范。

      “你精心策划了二十余载,打通人脉,买断兵马,又选中了性格软弱最好控制的景王,可谓是机关算尽,却终是走错了一步——杀景王妃。

      “景王本就无心朝政,与王妃鹣鲽情深,此生别无所求,只愿与王妃厮守一生。这于你而言,本来也不无坏处,反而为你将来掣肘景王提供了一颗棋子。可偏偏王妃出身素来耿直的王家,定是反对夺位之举,时常左右景王夺位的决心。你怕长久如此终成大患,便使计杀了她。你以为,只一女人尔,就算他真的起了疑心,查出了真相,景王与她的情分怎比得上你对景王如师如父般的恩情。却不曾想,景王连同关平王一起,与你虚与委蛇,果真拿到了你私调大军意欲谋反的铁证,冒着连坐之危,与罪己书一并交与陛下,只求你一死!
      “景王城府不可谓不深,只是性情恬淡少有外露;再说,人,是会变的,即便是景王也有着狠厉的一面。不然,今日的这出请君入瓮,又从何而来?”

      常厦跌坐在椅子里面如死灰。

      桑树下出血,柳叶上着刀。
      机关算尽太聪明,
      反误了卿卿性命。

      此情此景,倒是十分的映衬。

      “不过,我倒是愿意给国公爷一个机会。”苏凭解下祝昌腰间的佩剑,扔给了常厦,自己拿了那把样式古朴的长剑,“国公爷也曾征战沙场,为民请命,名噪一时。凭此生怕是没有个福分,但一直有心向国公爷讨教。若是国公爷胜了,我当即放国公爷一条生路,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但你我丑话说在前头,生死无怨。”

      祝昌脸色大变,:“子托,你……”

      “闭嘴。”苏凭斜了他一眼,“出去!”

      祝昌没了法子,只得乖乖地把嘴合拢,推门出去然后把门带上。

      常厦自然是不肯就此认输,他和苏凭都是走过刀光剑影里的人,更比旁人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他提剑,一个滑步就向苏凭腰间横砍过去。苏凭并不急着拔剑,带着剑鞘一引一推一拉,亏得常厦下盘稳,不然还真是就这么被拉了出去。而苏凭,借着这一拉,剑已出鞘,常厦只觉得一阵寒气冲入体内,在筋脉中乱窜,霎时间五脏俱凉,大为受制。

      两个人斗了几百招,论资历,常厦好歹也虚长了苏凭二十余年,无论剑法身法还是步法都更为娴熟;可苏凭年轻灵巧,体力充沛,两个人竟是不相上下。最让常厦气不过的是,苏凭借着那把寒气泠泠的宝剑,还隐隐占着上风。
      突然,苏凭一个疾退,瞬间拉开了剑身胶着的两个人。常厦正苦于运气逼出寒气太过分神,二人相隔甚远,反而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他不禁大喜过望,连忙抓住这个破绽挥剑欺身向前,苏凭也不躲闪,在原地几个甩手竟是虎虎生风,一个蹬地,犹如离弦之箭直刺常厦胸膛。常厦只觉得一股寒气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偌大的房中竟无处可躲,无奈之下只得将剑横在胸前,勉强扛过这一击再作打算。

      谁曾想过——朝廷御制的配剑就这么生生地给刺断了!

      常厦瞠目结舌、惊异万状,当苏凭的剑横贯他的胸膛时,他仍是这番模样。

      他没想到,百来招的平分秋色,最后会败在一招上,会输得一败涂地!
      “常厦。”苏凭附耳低语的声音,像手中的长剑一样,冷到了极点,“你可知我的来历!”

      天元二十四年的那个月黑风高夜,常厦依旧是银白衣衫,站在尸体堆成的小山丘上,残忍地笑看他脚下彻夜不息的杀戮。

      不臣服,便要用鲜血来威慑天下!
      满是血色的叫喊声中,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不似寻常人那般哭闹,浑身的血迹已经掩住了他的容颜,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就算这天地寂灭也与他没有什么相干。

      时过境迁,常厦却依然记得那双眸子里有深不见底的杀意!几分破碎的记忆和眼前人狭长的眸子逐渐重合,他的整个身躯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青霜破,青霜剑,你……你是苏……”苏凭将剑一拔,不容他说完。

      “如此,你也不算死得委屈。”

      常厦的尸体轰然倒地之时,胸口的血液喷薄而出,苏凭和青霜,却是半分血迹都没有染上。

      房内浓郁的血腥味一点一点地漫上来,他的手无力地垂到身侧,手中的青霜发出一声清响,照进屋内的光线用他的影子和落下的血痕在地面上深深地刻满了凄凉。他将青霜收回剑鞘,紧紧握在手中。终于,这把传世的宝剑不必和他不为人知的身份一起隐匿在黑暗中,再也不用怕这位一品国公、灭族仇人,认出自己,在大仇未报之前就将自己赶尽杀绝。

      他大步走至桌前,抄起耳杯就准备往嘴里送。恰好祝昌听得打斗已毕,推门而入,看这架势,赶快伸手,要把碗给抢下来。结果反倒让苏凭侧身一避,顺势饮了一口。

      “你好大胆,我的酒你也敢抢。”苏凭佯怒道。

      “子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苏凭举起的碗就这么僵在空中,偏头瞪了一眼祝昌,后者倒吸一口凉气,立刻禁了声。

      “子托,其实……”祝昌踌躇良久,到底是开口道,“陛下让你立即进宫,这——喝得一身酒气,恐怕不好吧?”

      苏凭一口酒全呛在了嘴里,白了一眼祝昌把剩下的半壶酒往他怀里一塞,扭头便往外走。

      见苏凭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后,祝昌赶忙喊道:“你那官服我替你放在马鞍上了,你得换了再进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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