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仗》椒聊之实

1、楔子

　　天元二十四年

　　当宁越带人赶至云山，七月闷热的夜风中无处不渗着血腥之气时，他便晓得自己终归是来晚了。他翻身下马，对身后之人道：“上去看看，可还有生还之人。”崇凛领命，带着一半人与宁越一同上山。

　　厚重的云幕下，弦月浮着一层诡异的红光，一行人爬至半山腰时，地上方横着些尸身，一些是身着夜行衣的死士，更多的却是身着青白衣衫的苏门弟子。再往上走，三尺宽的山路上便布满了断肢残骸，或许几个时辰之前还在厮杀的两派死敌尸骨却堆叠交错在一起，教人几无落脚之处，自然更分不清这是谁的臂膊，那又是谁的头颅。血污沾染了宁越的大半白袍，崇凛见他面如金纸，劝道：“殿下乃千金之体，亲来云山搭救已是仁义。这屠戮之地恐污殿下慧眼，不如殿下先行下山，老臣定将生还之人悉数救出，成全苏门主的忠心。”

　　宁越摆手道：“苏门并入龙武卫之事，本是孤的引荐，在东宫走漏了消息，才遭此大祸。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孤要亲眼看一看这人间地狱，不忘今日之耻。”

　　此等惨象已非一日，在这炎炎盛夏生出了腐败之气，待行至山顶，宁越到底不曾忍住，同其中几个士卒呕了半晌酸水。崇凛蹙眉看这枯骨成山，叹道：“不下十日了，若尚有存活之人，恐早已下山逃命去了。”

　　宁越抬袖将唇边污秽拭尽，眼中尽是怒不可遏：“常厦简直目无王法，只因苏门主不肯向他投诚便灭了他满门。苏门亦是江湖大宗，苏门弟子亦是大敬子民，此人真该受千刀万剐。”“殿下息怒，常厦在朝中炙手可热……殿下小心！”宁越只觉一道刺骨的寒意逼至身前，霎时便如坠冰窖，事出仓促，他来不及拔剑，只得足尖点地，向后疾退。

　　崇凛一剑刺出，与那人缠斗一起，不过瞬息便将剑夺了过来，而后顺势一掌劈在那人左肩，那人登时便晕了过去。宁越运功一周，逼出寒气，惊异道：“这竟是个孩子。”崇凛将夺下的长剑呈予宁越：“殿下，此剑上刻有‘青霜’二字，剑气寒冷异常，想来是苏门至宝青霜剑无疑。”

　　宁越指尖轻抚过剑身：“好一把宝剑呐，仅凭这剑气便可抑住他人内力，即便遇上你，也可占三分先机。只可惜啊，有此等至宝在手，苏门主依旧未能保住苏门啊。”他一步一步行至那孩子的身前，那孩子自尸骨中爬出，血痂在她周身凝结了一层又一层，教人看不清面容，她的衣衫胡乱地黏结在身上，像是昏睡在血涌之中，他蹲下俯身低声道：“‘剑锋三尺天下寒，遥遥一破鬼神难’，不曾想你小小的年纪，竟已习得了苏门绝学‘青霜破’。只是技法生疏，未曾通透，若然，真能要了孤的性命。可叹呐，你这一剑刺错了人呐。”

　　崇凛听他此言，忽地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难道她是……”又想到东宫中尚有探子在，他虽为龙武卫之首，也难担保其中有异心之人，只得缄口。宁越起身，血衣不曾污了当今太子的清贵，他不过几步便与崇凛并肩而立：“将她带回东宫，由你亲自教导。”崇凛迟疑道：“这……龙武卫不曾开过女子入位的先例。”

　　宁越斜睨了他一眼：“你真是老糊涂了，青霜破对所习之人的天资和悟性要求颇为严苛，是以功法虽非秘诀，习成者却依旧只有苏胤这个门主罢了。此子不过六岁，便将青霜破使了出来，如此根骨，称其天纵奇才也不为过，你竟也不动收她为徒的心思么？”见他仍顾虑未消，又问道：“苏门遭屠已十日有余，此子不去逃命，却为何蛰伏在此？”

　　崇凛捋了捋斑白的长须，答道：“她在此是想等屠山之人回来查探是否还有活口时，一举将人击杀。此计固然可行，只是她不曾料到，常厦此举本来凶险，又恰逢今上召他入宫，不曾等来常厦，却等来了殿下。” “有如此心性，方不至于步仲永后尘。”

　　宁越附耳，又平添一二分无奈，“孤的困境，所知者莫过于上将军。若无一支可信的铁血之军，恐怕难雪今日之耻，徒教小人横行。孤拜托上将军了。”宁越两手交叠，行了半礼。崇凛慌忙跪倒在地：“殿下言重了，既是殿下赏识她，老臣定不负殿下所托。”他起身，将那孩子抱在怀中，眼光扫过爬满尸首的活蛆和从七窍中涌出的活蛆，心中再是不忍，仍进言道：“殿下，若任由如此暴尸野外，恐怕瘟疫将生啊。”

　　宁越双目掠过这漫山血肉模糊的黏腻，沉吟半晌，终下令道：“放火烧山罢。记得在云山主峰外辟出路来，火势切勿殃及其他。这三千冤魂，已够多了。”他抬步欲走，不想却看见了从尸堆中横斜出的一块匾额，他近前一看，果真在凝血下尚可辨出写得淋漓潇洒的“苏门”二字。这匾额应是在打斗中跌落，紫楠木坚韧，匾额上除却血污，不曾有半丝裂痕。宁越将匾额放在阶前正位，转身又去折了一朵栀子。已是花期之末，又历经灭顶之灾，丛生的栀子树上亦寻不得几朵，宁越查探片刻，折了一朵最素净的，可即便是这一朵，也溅上了几滴血痕。他将栀子置于匾中，抬目再看这漫无天日，却发觉浑浊的月色竟澄澈了几分。他眼波一转又去看崇凛怀中那不省人事的孩子，不知她的梦里是在这血海中奋力挣扎，还是正将那灭门的仇敌千刀万剐。只是她独不知，从今往后，她的命便同他的捆在了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