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328、（大结局）第五十章 不离当念（3）

　　峰塘林西北部的半山中，为南罗王太后陵寝所在地。腊月尾，铁力木、绿绒蒿、肉豆蔻、云南樟经历寒潮后，枝条上悬着霜花，山谷里的大蓟、马鞭、安南、甜象、狼尾的草片上裹着冰凌，其间碧绿紫藤隐见、红黄石土若现。昼夜温差极大，流淌的洱水、沧水发出冷冷声音，连离至城不远的趾檀国茶马水道都被霜雪覆盖，一眼望去仿佛走入冰封的北国。
　　按理，王太后陵寝不该建在这里，这多事、争抢之地并非万疆佳所，这等山峰峻峭、河水充沛的地貌在南罗国境内繁多，历代王族陵寝亦不在此处。
　　离新春还有十天的一日午时，曹翩来到墓碑前。
　　陵寝为何建在这里——站在碑前可以遥望峰塘林西鄣朝驻军营地和南罗全貌。松柏如翠，山竹苍碧，白碑无字看不出墓主身份，这份守望之情也只有曹翩可与之共鸣。此刻，他坐在墓碑边雪松下的石台上，自头顶披垂的灰色皮裘压在臀底，双臂放在身体两侧，双掌自然张开支撑身躯。
　　“你常说：耳闻逆耳言，心有拂心事，或欲闭情封、便离堕落千里，如此方可修身养性，反之总是听顺耳话、遇顺心事，如同浸在毒汁中腐朽。在我年轻时对你的话颇为不屑，亦觉得你不事稼禾岂懂农人之苦。你生来拥有王权富贵，奉承听多了便不会在意，巴结你的人很多，拂心事几乎没遇到过。可我不同，我幼年孤苦、少年孤寂，中年还是选择一人独自面对命运。我乃凡人，也喜欢功名利禄、爱听美言，于是旦夕勤学、昼夜习武，想到上阳搏一搏功名，两次科考、两次武举皆无我份，后来才知道不是我无能，是我背后没靠山。”
　　他抬起一只胳膊，从怀中掏出《山水志》和数张军报，“人总要有个事做才行，行军打仗、看守军营是我的强项，但不是我的乐趣，于是我潜心配合新君撰写《山水志》。在收集山水河川地貌之际我发现了我的乐趣所在。现在想来，是因为在那一段时光里常常有你陪伴吧，与性情相投的人在一起会心悦，做什么也开心。你是孤独的王后、王太后，而你寄情山水为了掩你养子耳目对你放松管控，你寄情山水是为了遇见我吗？”
　　他将书和军报放在石台上，又抬起另一只手从包裹里取出一壶酒、半袋熟肉。
　　“呵呵，你不要笑话我，快要死的人还喝酒吃肉？唉——从前我少有机会与你说话，见到你也不敢多言，如今只有我说你听，就让我沾点上风吧——来，有酒有肉，我们一起享用！”
　　他倒半壶酒于墓碑前，抓起一块肉嗅了嗅终无食欲，生机将近之人咽不下尘俗物。“你肯定想知道，为何我明明晓得有人在洱水边埋尸体还吃湖边雪？我是将军、是统帅，该沙场浴血、马革裹尸才对，用这种方式死真没出息。其实啊，我是怕我死在战场，我的手下将我埋到其他地方，他们甚是讨厌南罗人，不会将我和你埋在一起。我只有走到你的跟前方能与你同葬。”
　　曹翩笑了笑，强呷一口酒，目光落到远方的谷镇上空，“我从不想为战而死。我多读书、至于道，只想做九德之臣，日清，日慎，日勤（2），以祠万灵。到今天，我守住了慎初、慎独、慎友、慎好，却未做到慎微。为振士气管好峰塘林西，我常常监督手下研学传扬《山水志》，军中有人知晓我参与过编纂此书，南罗人亦认为我是主笔而与我的君上无关。我写信给高堂杰希望他等我死后请旨接管峰塘林西，谁知君上却派张晁去谷镇送质子并由他来接替我。”
　　“吾常——吾常，吾日三省吾身……”他继续反省自己，“南罗战争是君上能成为新君的筹码，其间《大鄣律》《山水志》又赋予君上更多主政资本，我却对人说我编写过《山水志》，还任由人说我主笔了《山水志》，从而削弱了君上的名望；我私自给高堂杰寄信以为是良友来往，却让自己和高堂杰成了武官私相结交的嫌疑者。皆因我未做到‘慎微’也！”
　　曹翩将一份军报打开，里面写着高堂杰、司马清焕先深入观州再引司马清庭到观州城外的情形。写军报的人是李华仁、陶留夏，他俩颇有耐心和才华，将司马家兄弟见面的情景描绘得十分生动，先兄友弟恭、再家国情怀，但到最后仍免不了兵戈相见。换成其他人会说写军报的人故意卖弄文采，曹翩却从其中看到胜负因果。
　　“这原是一场冒险且会胜利的仗。”他抬眼再次眺望远处的谷镇，从那里再往内走便是干州、渡州，全是他历练和生活过的地方。半个月前，张晁带领军从这两地经过将蒙承偬的妾儿从上阳送到了谷镇。张晁得到的旨令是人送到了立即到峰塘林西。陈询如此交代是深谙张晁的性格——怕他节外生枝惹出祸事。
　　张晁被压制太久终于得到进入战场的机会，当他从谷镇出发峰塘林西时，突然改变行程要去看一看被南罗收回的那块贫瘠土地——花荡，也是他曾经戍边的地方。贫乡多出刁民，当穿着体面、鲜亮的张晁进入花荡，一股小国子民特有的悲情再次在当地人心中泛滥。前方，是巨渡叛军勾结趾檀等几个小国扰乱他们的安宁，美丽的峰塘林西他们又不能回去，这个中原人却带领一群人闯入他们的地盘，他和他身后的人都穿着他们只有在朝贡的贡品中看到的华丽服饰，极度的自卑和不平衡心立即点燃他们的胸中怒火。
　　“你们的国家内战不断，为何让我们跟着遭罪？”赤手空拳的他们对张晁怒吼，“我们的祖辈都在峰塘林西，现在被赶到荒凉地，你们还来嘲笑我们？”
　　“曹翩是个什么东西！谁让他留在峰塘林西不走？”小国寡民不再隐忍，“你们的皇帝假慈悲，如果真心帮南罗，为何不把峰塘林西还给我们？还让我们的王世子在你们国都做质子？”
　　面对他们的质问，张晁火冒三丈，“嚷嚷什么？你们的王世子已被本将送到谷镇。本将来这里只想看一看，难道还要本将送粮草吃食给你们不成？”
　　这句话更是激怒了那群人，自卑而倔强，“王世子只被你送到谷镇，那还不是在你们的国土？你还想欺骗我们吗——你们把峰塘林西还给我们，我们也不需要你们的施舍！”
　　不一会儿，便围上很多持棍举枪的南罗人，严寒冻土踩在他们不着鞋履的脚丫下，石子磨破脚底板，他们似乎不知疼痛，由嫉妒、愤怒引起的暴动正蓄势待发。
　　“蠢！”曹翩骂道，“小不制而成大乱。且不论南罗人不是中原人。张晁你以为蒙承王与君上有过交情、与我谈过心里话，从此以后南罗人就与中原人一条心？整个南罗境内上至王庭、下至市井小民对峰塘林西藏着多少希望，我费了多少力才将峰塘林西的局面稳住，你倒好，为了一时性情不顾君上指令私自去不该去的地方。”
　　军报里还写到二十日前的观州景象：高堂杰、司马清焕经过浴血奋战双方死伤惨重，司马清焕再次动之以情让司马清庭与他们坐到了谈判桌上，没想到张晁扰乱边镇安宁正好给那些还想以战夺权的竖子们机会。他二人有再高本领也躲不过身处敌营的劣势，司马清焕为让高堂杰脱险，假借投靠哥哥灌醉司马清庭、再挟持司马清庭到观州城外，却发现章青沣正站在城门口，高堂杰焦急中要求司马清焕保护章清沣、提出以自己为质来换他们脱离险境——高堂杰落入司马清庭之手，而司马清焕、章清沣在混乱中失踪……
　　他放下第二份军报，拿起第三份继续说：“人是不能被刺激的，如你一样会隐忍的还有几人？君上的计划被张晁破坏了，也可惜你的两个孙子被乱箭杀死在谷镇。”
　　他摇摇头，“我遵从君上，但不喜欢他常以其人还治其人之身。还有，以利诱之招揽人，招揽的人有几是值得信任的？你又要说我偏激，君王会利用一个人的手遏住另外一个人的咽喉也是制胜的王道，只要不是利用良善的人。我懂啊，世无完人，我本不是完人，何必苛求完人？我在乎的是我至奉的理想难以实现。通过科考做一名辅君良臣，或作为边将不再让杀戮发生，可是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恩怨岂是我一人可以消除的……是我努力不够？是这当前的世道只有通过纷争才能消停？比如，蒙承王后悔协助君上撰写《山水志》，而我朝有了《山水志》即使处于劣势都会打败南罗人。这就是永无止境的仇恨！其实啊，多少人此生做到不惑于眼、于耳，能留给后人的也不多，况是我这个如此失败的人！而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此生不见……你说我还要继续活下去？”
　　曹翩低声说：“上次我来看望你对你说过，如果我的理想再不能实现，我将选择死去……这样也好啊，我可以去见你了。”
　　曹翩顺着狐裘大氅往石台上躺，直到躺平不动，闭上眼努力倾听山谷下的声音——混战似乎在持续，他手下的将卒好像忘了他，怎不会忘了他呢，他们早不再指望他，毕竟选择活或选择死是个人的事，而他今天能走到王太后的墓地，凭持的是对她的情感支撑。他使用最大的力气摸索出第四份军报，这是三日前收到的，上面聊聊数语，记述高堂杰奇迹般从观州突围，在突围的半途中又遇到伏击，伏击他的是栾庆，那个手中仍有一支接受过尚武苑训练的兵马的人，又一次遍地腥膻，满街狼犬；观州城外高家军营帐遭受沉重打击，守军营的没有几人活下来，前来支援的管方强、吴岩分别从滔关、上阳出发……独夫民贼在做垂死挣扎，对府军的打击也前所未有。大道为正，邪恶能一时疯狂，但不能长久。当高堂杰退回到陇州他与他的将士们已历了生与死的极限，到此刻，司马清焕和章清沣仍无半点消息……
　　“唉！高堂杰曾拨了一支军马来支援我，也因为这支军马到了峰塘林西，他才失去把控观州的底气。我后悔啊，早知道不给他去那封信。唉……我当时病到不能骑马，只能看地图，越看越怕，才忍不住给他写信。”
　　他又去摸索高堂杰的信，摸了好久也没摸到，叹了口气，垂下手、放弃，“高堂杰亦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我不知道他为何有这样的念想，他不像我无家无父无母无妻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他为何也要视死如归……幸好老天没让他如愿，我很高兴——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