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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9、(大结局)第五十章 不离当念(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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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齐斐扬从知书长廊走出。
国子监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学舍内,监生们在翩翩岁月里的朗朗读书声渐次穿过墙壁、树丛,刚刚增辖的武学馆内亦发出人的吆喝声和棍棒触击声。如此景象延续有两年之久,一改先帝朝出现的纳粟入学、为科名声利而学的坏风气。
不一会儿,有国子监的博士、判监事﹑直讲从他身边走过,他们面含微笑望着他,他点头致意脚步徐徐,裙衫鞋履若有若无触碰扶栏地板,目光可及处白花花的沥水正在自顾自流淌,如他流萤般的眼眸那样清透。
那群人似乎意犹未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指指点点,无非又谈起已经到千鄣山建元寺与淳于彦法师修禅的崔沪水和裴周靖,还留在机要重衙供职的郭东定、钱铭左、朱恒,以及刚被清除出去的一个韦氏族人、刚来进修的李华仁和以武举进仕的寒族陶留夏,并将他与他们做比较,仿佛遇到人不说上一两句不过瘾,也把辞赋的浮浅学风记在心里,或用街痞的口吻说三道四,忘记这几年翻天覆地的人事变动,轻易对别人画虎画皮是否对自己产生不好的影响——世俗中喜欢评头论足的习惯一样被这些帝国最高学府的教导者、读书人学会了,能教授经业和训导德行,是经历过笔锋回日月、字势动乾坤的时光,可惜万卷书籍中藏着的智慧永远改不了他们好管闲事、诽谤取悦的本性。
宫阙深深,门阖沉沉。罢了,眼不见为净,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齐斐扬终于走到正源书院大门前,停下,回首,朝自己刚刚踱过的路望了望——不知有多少流进龙名山下的水,将这里的花庭雨味、翠苑草香、游船帛息、长亭酒气也带走了,帝王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浩荡到谁遇上谁便沾染龙气,惶惶一生,扶摇直上也罢,身心俱灭也罢,君不见须臾年华转眼逝,从早春到仲春,才看尽花红柳绿,又是一夏的艳阳天与铺天盖地的蝉鸣,走进金灿灿的秋天才品赏到果实,就与萧瑟严寒的冬季相遇……往往复复,往往复复,此时又见到了早夏的新荷叶翠——他也等到了走出宫门的日子。
一个人做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3),何其艰难,唯有远离庙堂、舍弃报负、遁走江湖方可实现?滔滔江河,泥沙漉尽,如能残喘到耄耋之年,不是熠熠生辉者,也能是高洁之士……如今,他为家国耗尽了全部心力,将无官无职一身轻远走天涯,他很想去“春秋楼”拜访一下,那个关羽当年秉烛达旦读《春秋》的地方,去对先人诠释自己的内心,也想以此来告诉陈询,他将远去,却仍在乎彼此的情谊。
齐斐扬的脚步轻如落叶且朝镜雪湖方向而去,刚过御史台、中书省,便看到霍璜和萧玉方手下的职守将士三三两两从湖边走过。过一会儿,有两人在内监的引导下朝正源书院走来,与他在怀望楼下相遇。
“齐大人!”李华仁叩首。
齐斐扬看着他身上的中书侍郎紫袍,新的质地、新的针线,仿佛看到年轻时的李秉先,那个对他一生学问影响极大、与李太后共同给予他新生的人,李华仁样貌举止有先辈的影子——他无法忘记的影子。
齐斐扬欠身道:“李大人荣升官阶,我乃一介草民,实不该受大人的礼。”
李华仁仍恭肃有嘉,“齐大人是华仁至奉的楷模,早年听两位先伯父赞过……”
不待他说完,齐斐扬打断,“都是陈年旧事,我早忘记了。”
“呃……齐大人——”李华仁略显尴尬,正要说话,听身侧的陶留夏说道:“齐大人之名如雷贯耳,我等无机会与大人说上话,今日有幸——”
“陶大人、李大人。”齐斐扬又看了看陶留夏身上的兵部郎中绯袍,拱手道,“草民真不敢当。今日是草民出世之日,得幸在此遇到两位大人。祝两位大人官运亨通!告辞了!”
官场皆是后浪推前浪,他觉得自己老了,也不想言说太多,只留下李、陶二人站在原地发呆。又行了几步,才见忠玉从诸王宅邸的方向迎上来。
齐斐扬问:“吴王可好?”
“尚好。还每日炼丹修道,却放不下政务会去户部、工部走动走动。这不我刚才去看世子荣,他与吴王妃用膳,吴王一手捏颗丹丸、一手翻着账簿,最后膳食尽让吴王妃一人享用。吴王妃也无奈何,由着吴王性子去,只把全部心思放在世子荣身上。”
“呵呵,吴王实在有趣!”齐斐扬笑了,“吴王知道自己要什么,尽管有时行事偏颇,到底未丢掉自己的身份。”
“谁不说是呢。只可惜了张晁在花荡连个全尸也没有,更别说回京安葬了。”忠玉眼圈深红,捋袖擦眼角,“他的妻子已带着孩子去了故居,说此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更不许她的孩子回来。”
齐斐扬惋惜道:“他去谷镇前我见过他,提醒他此去凶险。他到底性情不改,终究是性格决定了命运。”
“我原是将陛下赏赐的钱银送到张府,顺带送张夫人和侄子们一程,张夫人拒绝了。是个刚烈的女人!说起来她还是我从民间选来打算送给陛下做妾的,那时陛下无心女色,后来才嫁给张晁——那段时光以后再也不复返了。”忠玉的眼圈又红,“现在,你真的要走了……”
“我懂你的心思。陛下他——陛下他要做有为君主,过往再多的恩情友爱,你也要藏在心里,只伺奉好便是。”
忠玉陪齐斐扬往元坤宫去,又问:“你此去,要先拜访张先生么?”
“嗯,只不知他还在鄣南山。我希望他在,又希望他不在,人总要顺着自己的心愿活着,张先生一定也是这样想的,我也是。”
齐斐扬后面那句话其实说给自己听,忠玉没听明白,他也不要明白。
又行了几步,元坤宫就在不远处。
忠玉道:“早晨我见到荃葙,她说皇后为霄环姐姐整理好了行囊,就等你过去接。”正说着,远远见有一群女人出纯华殿也朝元坤宫而去。
“是宣益长公主和太悦长公主。”忠玉感喟,“两日前有前线驿史进京通报,说在越州的月山隘发现疑似司马清焕的遗体,但尸体腐朽还不能确认;还有人在观州涤河岸边见过章清沣,也只见过一次,其生死并不得知。”
“想必两位公主都为各自的夫婿去见皇后。”
“嗯,宣益长公主最伤心,成日里哭哭泣泣,太悦长公主好些,只是每天不见笑容。”
“宣益长公主与司马将军夫妻感情深厚,还有一个女儿,怎不伤心难过。太悦长公主性情清冷,与章清沣的婚事是先帝选定、陛下主婚,也许并无多少感情。”
“太悦公主曾千里跋涉追随章青沣,怎会没有感情?太悦长公主也已怀有身孕……”
“这不是主要原因,且女人的心思实在难懂……”齐斐扬于惋惜中无可奈何,“各人有各人的命吧。”
“是的,也就看到了觉得伤心。”
“对了,章青沣失踪,皇后怎么样?我此时带走霄环恐怕不妥。”
“唉,你就不要再为皇后操心,你该走就该走吧。”忠玉拍了拍齐斐扬的肩膀,“我读书不多,也懂得兔死狗烹的道理。也许陛下没那样心狠,可他到底是君王。”
“呃,你啊,哪里只有内监的见识!这样也好,我走了对你少些担心。”
忠玉笑了笑,“放心,我无家可归,如你所言伺奉好陛下,一生总无忧。”
忠玉话说尽此,齐斐扬便不唠叨。两人才到元坤宫门前,就见霄环和荃葙站在那里。
“皇后让我自己走,她说不送了。”霄环笑吟吟地对着齐斐扬道,齐斐扬却到她眼角的难过,点头,“我们走吧!”
一行人刚到宫城北门祥安门,不约而同都转身朝南望,巍巍宫殿数千重,朗朗天光下,都是尘俗中最真实的气息,哪怕在这庄严的殿宇间。
霄环紧紧拉住荃葙的手,“切记,任何时候,伤身事莫做,伤心话莫说。(4)替我照顾好皇后和皇嫡子!”
“我会的。”荃葙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你们去的地方在鄣南山,可是,想见一面,难……”
她一语说尽几人的心思,然而,天空日月下都是数不尽的别离,说什么念什么也是当时的心情而已。
马车过子界河越过皇城的长白街,进鸿雀坊到沁水源头,再行五六里上柏青街。整条街上只有蔻丹坊和豁阳馆人头攒动,碧春茶楼和古香酒楼门可罗雀,除了一两个醉鬼依在樟树下不省人事,可见的活物也就是在枝头扑腾的鸟儿。
欲望是催生原动力的引子,不管是高级的欲望还是低级的欲望。眼前所见的正是人最原始的欲望,早夏女人衣衫本单薄,这里女人的衣衫何止单薄简直是暴露,涂抹在脸颊间的脂粉气与道路两边残留的木香花气相遇,俗人和雅人再一齐进入这两所妓院的门楹,什么空谷幽兰、高情逸态,都被这染指的年华消融,意趣成为主流,是雅俗共赏还是诡雅异俗,全看人怎么界定了。
李垣的身影落到齐斐扬眼里时,已过了辰末时分,他和霄环在车子里清点各自的包裹,想到要买点纸墨,便抬眼沿街寻找店铺,店铺没找到却意外发现了李垣。
“李垣在蔻丹坊与水灵姑娘醉生梦死有几个月了吧,果然没人惹他,他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也不怕。”霄环摇头,“不知楚王、楚王妃什么时候进京。”
她令车夫赶马朝李垣靠近,“斐扬,快看——李垣手上还拿着本《灵飞经》……哦,他好像失明了!”
齐斐扬朝李垣通身扫视一番,“他知死期将至,所以将亲手抄录的《灵飞经》握在手中,以此铭心绝品慰藉己身。只可惜他的所想所为,与经文中的性情修身、道法自然相悖,从未安心静坐默观,打磨心灵,落得思想既不超脱也不纯净,只余下一个纵欲逐名的腐朽肉身。”
一眨眼功夫,李垣身边多了两个人——褚子琛、呼延江。
“好,好!”齐斐扬吐了口气,“以皇后病重引楚王到上阳,此计策是我向君上提的,我原还有顾虑,怕对皇后不敬,君上只说此计甚好。果然,褚子琛来了,呼延江也来了。”
他又道,“蔻丹坊里本没有水灵姑娘一席之地,是陛下令京兆府尹安排将她送入蔻丹坊。李垣放荡还自诩高儒,煽动楚王造反,勾连储能、李棠栗、栾庆与外邦贼子联合扰乱朝廷秩序,朝廷不会放过他。等到楚王与楚王妃进入上阳,他的性命也该了了。”
霄环皱眉,“此计是好,然为此皇后对陛下心生了嫌隙。”
“世无万全。能抓住楚王才是最要紧的。”
“也许吧,世无万全!”霄环说,“我们要不等等看,楚王会不会也出现在这条街上。”
“不必了。胡延江来了,我猜楚王已进城,他应该就在蔻丹坊的不远处。”齐斐扬放在车帘,催促车夫出城,“霄环,你我既隐居,就不再管朝廷事。”
次日寅末,有府兵进蔻丹坊捉拿李垣。原来是水灵姑娘被刑部一位主事收买,与兵部商议好捕杀李垣。李垣在上阳郊外兵败后打算回灵州,还未起身就收到水灵姑娘给他的书信,期待与他在上阳一见。
稚牙老躯,青丝白发,若要仔细追究,天性从未在一个人身上消失过,哪怕经历过劫难、经历过欺骗,到头来想要的还是性情中最鲜明的需求。
李垣此时才勘破生死,不想有遗憾,水灵姑娘一来信他便迅速前往进入上阳城,想在袖香楼醉生梦死一回,没想到水灵姑娘是在蔻丹坊等他。他这一住就是半年,直到呼延江引陈鉴来蔻丹坊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