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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谢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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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谢聆
“我退伍了,人家给介绍的工作,给领导当司机。”谢聆解释道,“在去接领导的路上,看到你在路边站着,想停下车来去打个招呼,但你看上去刚喝完酒很难受,就想着不如就直接送你回家。”
宁远呼吸都要凝滞了:“我的祖宗,我可不想害得你丢饭碗。”
“没关系,关系户,开不掉。”谢聆无所谓地说,“老领导养着一个车队,不差我这一个。”
宁远一眼就能看出这话是在胡诌。但见对方如此坚持,他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毕竟实在是有太久没见了。
谢聆继续问:“你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的?”
“已经有几个月了。我爸死了,我回来照顾静静。”
“节哀。”谢聆说,“你妹妹现在还好吗?”
“还行,上高中了,小丫头越长越开,你要是见到她都该不认识了。好在很懂事,没有青春期叛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你美国那边的学呢?”
“不上了,回来找工作。”
“哦,那你找到了吗?”
“还没,早晨刚有一个面试,搞砸了。” 宁远无奈地说,“兄弟我现在还是失业游民,混挺惨的,还得老司机带带我。”
谢聆一脸无辜:“我去年刚拿的驾照,之前一直只会开飞机。”
宁远:“……”
车子已经驶入五环,向东开去。谢聆关了车载音响,单手把正在导航的手机从架子上取下来,人脸识别刷开手机,打开自己的微信后递给宁远。
“我在开车,不好弄,你加我微信,需要多少自己先转,支付密码是四个零。”
宁远笑着接过手机:“怎么突然有一种穿越进霸道总裁文的感觉?”
“什么总裁,只是宁老板的司机罢了。”
谢聆终于轻轻地笑了起来。
宁远不置可否,接过谢聆的手机,加了他的微信。谢聆的微信头像很简单,是一张系统自带的星空图片。他加了谢聆的微信就直接把手机还了回去。
谢聆没有接:“微信钱包里应该有个几万块钱,你别让我给你转。”
“谢总这是真心想包养我?那起码得百万起步吧。”
谢聆突然不说话了,刚有点舒展开来的五官也重新皱在了一起。
宁远:“你赚钱也不容易,我手里还有点钱,不至于过不下去。”
谢聆脸上却写满了不容拒绝:“你知道我不在乎,以前是纸,现在就是数字。”
他们刚认识的那会儿,谢聆甚至从来没有过银行账户,像个原始人。后来熟起来之后他也把钱款都统统抛给宁远,说要用钱的话会跟他说,这些东西他搞不明白。
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会儿人民币对于他而言的确就只是纸,宁远则是一台输入指令就会吐纸的打印机。
于是宁远只好再补充道:“还记得我家祖宅吗?就在城中心,以前带你去过的。”
“记得,前门大栅栏,挨着‘小肠陈’。”
“对,我太奶奶家。”宁远继续说,“过两年政府可能也要拆到那边了,挨故宫近的房子一拆就几千万,弄不好碰上个开发计划还能再多点儿。”
他一边说一边笑着翘起二郎腿,整个人倒在后座上:“到时候我不用找工作就能躺在家里混吃等死,做回我的京城少爷,多好。”
“但是,宁远,你想拆了它吗?”
“还有什么办法,政府要拆你拦得住?拆迁款它不香吗?房子摆在那里又不能换饭吃。”
“中国人对房子、对故土的执念是根植在千百年来农耕文明的血脉里的。” 谢聆突然没来由地蹦出这样一句话。
宁远笑了: “怎么突然变得文绉绉的?”
“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明明是谁?我不认识,我只认识静静,我想静静。”
“宁远!”
宁远无奈地耸耸肩,说:“我都忘了,什么时候说的?怎么你这都记得!”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可是我不记得了。”
“你自己想。”
“可现在跟那时候不一样了。”
谢聆又不说话了,就像他每次不高兴的时候那样。这样子比起两人大吵一架,甚至打一架还令宁远生气。
最后宁远想来想去,谁要跟钱过不去呢,四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吧!跟钱比起来,自尊心算什么呢?于是他只好说:“那好吧,你先借我,等我找到工作发了薪水就还你。”
谢聆微信里的对话框很少,除了刚加的自己以外,就只有一个“司机群”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公众号。
宁远给自己转了一万块,把手机还给谢聆。
谢聆还是不接:“你确认收款。”
宁远又点了确认,谢聆听到手机提示音后,才把手机接回去收好,说:“这就是给你的,以后要是需要随时跟我说。”
宁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想说“谢谢”,但又觉得和谢聆之间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还是笑了笑,说:“好。”
谢聆这才又笑了。
宁远想,他真的一点没变。
“其实刚刚和楚凡喝酒还有聊到你。什么时候出来一起吃个饭吧,都好久不见了。”
“嗯。”谢聆沉闷地哼了一声,“有机会再说吧。”
其实宁远知道,谢聆“再说”的意思就是这件事他并不想做。
一时间车厢里陷入沉默,宁远在心里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你这几年都去了哪里?怎么都不联系?”
谢聆却只是低着嗓子道:“对不起。”
“啊。”宁远却听懂了这背后的意思,“有纪律规定?”
“对,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出任务,手机也经常不让用。”
“什么样的任务呢?”
谢聆又说:“对不起。”
宁远其实有点气恼,不过是个开飞机的,哪儿来的那么多保密。于是故意问:“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你都飞了哪儿?”
“叙利亚,还被美国人从天上打下来。”
“你这语气可听着一点儿都不像。”
“我认真的,落到撒哈拉沙漠里,我从失事飞机里逃出来,在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通讯设备的情况下坚持了三天三夜。”
宁远面无表情道:“撒哈拉在非洲,但叙利亚在中东。”
“乖,别闹了,我知道你想我,我也一直很想你。”
宁远:“鬼才想你。”
谢聆:“别这么说自己。”
宁远:“……”
气氛这才完全放松下来。
其实宁远懂。过去,就算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最亲近的时候,谢聆也还是总对关键的问题只字不谈,但是宁远给他以无条件的信任,他相信到了该说的时候,谢聆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对他全盘托出。
他认识谢聆已经八年了,几乎是彼此生命近三分之一的长度,但今天同谢聆重逢,宁远却有一种白驹过隙之感:时光不过弹指一挥间,就连八年前的初遇也好像只是昨天的事情。
时光匆匆流去,却总是对谢聆格外优待。就好像所有人都被时间的长河浩浩汤汤地席卷着向前跑,和“年轻”逐渐告别,身体上和心态上都开始变得衰老,却只有谢聆还悠然自得地留在原地,一如当年的少年模样。
如今的谢聆还有着和初见那天一样年轻俊秀的面容。
那天宁远独自拖着箱子在宿管室门口的名单上检索着自己的名字。
满大厅里都是人,而大多数学生都是外地生源,由父母陪着,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堵满了整个宿舍楼一层。家长的唠叨声、父母子女分别时的嘘寒问暖不绝于耳。
而宁远作为一个独自来报到的北京土著,反而成了少数派。
在找到自己的名字之前,他先看到的是室友的名字,他的名字被摆在了“楚凡”和“唐少伦”两个人的后面,他的旁边则是“谢聆”。宿舍号是569,“U”字型宿舍楼西翼最角落里的一间。
当宁远到宿舍的时候,屋里的三人正热火朝天地聊着。
“你好,你是宁远还是谢聆?”
身边坐着个女孩,戴着眼镜的男生第一个站起来招呼宁远赶紧进来。
听宁远自报家门之后,他又赶紧解释道:“我叫楚凡。这是我女朋友,陪我来北京报到的。”
那女孩长相乍看并不出众,但看上去却也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气质。
另一个穿着跨栏背心的高个子男生也向宁远打招呼:“你好,我叫唐少伦。”他随即指了指自己斜下方的铺位,说:“这个下铺是留给你的,帮你铺床?”
现在宿舍里只有这个下铺是空着的了。楚凡的床是现在他和女朋友正坐着的下铺,唐少伦睡他楼上。
宁远这个空出来的下铺的“楼上”已经被人铺好了——
淡蓝色的床单,薄薄的褥子,还有叠成豆腐块的被子,没有蚊帐,没有床帘,简简单单,一丝不苟。
“我们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样了。”楚凡说,“我是第一个来的,唐少伦在我后面一点,你是最后一个到的,但我们都还没有见过谢聆。”
“他应该是国防生,可能有别的安排。”唐少伦补充道,“我上来的时候宿管告诉我的,我们这是混合宿舍,说是我们打了勾,学校就给分了。”
宁远心想很少有人第一个到了宿舍,却只选了个对着空调出风口直吹的上铺位置,这位国防生朋友定是个平日里不争不抢的脾气。。
那天宁远跟室友们聊了一下午。
唐少伦是大连人,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楚凡和女朋友则是都是从南京来的。楚凡的女友名叫秦潇,两人高中的时候就在一起,相约一起考到北京,然而秦潇却落榜了。
“不过南大也很好,还离家近。”秦潇笑着说,“以后楚凡就该羡慕我了。”
宁远发现,她看向楚凡的时候眼里有光,楚凡的脸又红了。
此外,宁远还了解到,这个所谓“混合宿舍”,就是把各种背景的学生混在一起住,是向国外学习“通识教育”和“住宿书院”制度的重要改革实践。
所以他们四人的专业院系也并不相同:唐少伦是参加化学竞赛保送进来的,谢聆是国防生,楚凡则学中文,还是南京今年文科的高考状元。
“我是政经哲,政治学、经济学、哲学,英文名叫PPE的那个。”宁远说。
这是前几年北大刚从牛津、剑桥那里学来的交叉学科专业,也是个教学改革,他们入学的时候,这个项目刚开设七八年。
当天晚上,室友三人再加上楚凡女朋友一起吃了顿饭就散了。楚凡陪女朋友出去住,唐少伦也去了父母那里,只剩宁远独自一个人留在宿舍过夜。
接近午夜十二点,宁远才听到有钥匙插到锁孔里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一名高挑瘦削的青年从门口走了进来。
那人身着蓝色夏季军装,星眉剑目,棱角分明,相当俊朗;腰带也勾勒出身体的弧线,显得肩宽腿长。
谢聆很瘦,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是不显血色的苍白,让人很难将他和 “铁血汉子”的军人形象联系在一起。
“你好,我是宁远。”宁远赶紧站起来。
“你好,我叫谢聆。感谢的谢,聆听的聆。”谢聆有礼貌地应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宁远看着他把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上,脱下帽子,放在桌子上。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脊背依旧是笔挺的。
“你这是空军的制服吗?挺帅的。”宁远指了指谢聆身上的那身衣服。
“对。”
“那你们每天都要穿这些吗?”
“倒也不是,今天是因为要开会所以统一着装,平时不用。”
谢聆说着从裤子里拉出衬衫下摆,动作干净利索地把上衣脱下来,打着赤膊在衣柜里开始找衣服。
看到谢聆的身材,宁远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尤其是那背部轮廓,沟壑纵横,让他很是羡慕。
只见谢聆找出一件白色T恤套在身上,又把那紧实的肌肉线条藏在了宽大的衣服底下。他又换上短裤,抓起毛巾,问宁远:“你洗澡了吗?”
“我洗过了,但现在好像已经没有热水了。”
“没事,我洗凉的也一样。” 说完谢聆便拎着澡盆和毛巾走了出去。
然而还没过五分钟,谢聆就已经又回来了,浑身寒气,头发上还带着水珠。
宁远惊道:“你已经洗完了?”
“是。”
“洗的凉水?”
“对。”
“赶紧擦干,别感冒了。”
“谢谢,我没事。”
此时的北京已经入秋了,夜里还有点小风,凉嗖嗖的。但谢聆却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他把毛巾晾起来,爬上了床,宁远能感觉到他的后背贴到了床板上。
宁远想,“空飞班”们都是经过了严格的体检筛查的,谢聆身体素质一定好得不行,其实也不用自己瞎操心。
“你是新疆人吗?”宁远突然问。
“不是。”谢聆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但今天也有别人问我是不是从那里来的。”
宁远笑了:“因为你看上去很有异域风情。”
的确,谢聆的眼窝很深,鼻梁则非常挺拔,下颔线鲜明,看上去并不是传统中原汉族人的长相。
“我天生就是这样。”
谢聆这样说着,然后就没有了下文。宁远感到他似乎并不想再就自己的家乡和长相问题谈论太多,便转换话题问道:“你是什么专业的?”
“信科。就是计算机。”
“这个专业好,实用;不像我们学文科的。”
谢聆“哦”了一下,宁远觉得谢聆似乎对这个问题也不是很感兴趣。
其实宁远小时候也想过当飞行员,觉得开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很帅,但当他发现自己体育中考的一千米跑都没能满分的时候便只得作罢。
今天他看到一身空军装束的谢聆,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儿时的梦想,于是忍不住好奇想要多打听几句,但谢聆好像看上去并不像楚凡和唐少伦那样平易近人。
“睡吧,晚安。”他听到谢聆在上铺翻了个身 。
“嗯,晚安。”
宁远起身关灯,“啪”的一声,宿舍陷入了黑暗之中。
从那之后,即使是睡在一个宿舍里,宁远也鲜少有机会再和谢聆攀谈。
每天起床时,谢聆早就已经不在宿舍了,只留下一个如同报到第一天那样的整洁铺位,以至于有时宁远都怀疑他晚上到底有没有回过宿舍;而大多数情况下,当宿舍里的三人都睡下之后,宁远才会听见谢聆用钥匙开门,然后窸窸窣窣地洗漱、爬上床的声音。
室友三人都觉得,谢聆就像个幽灵一样神出鬼没。
谢聆所在的空飞班是国防生中训练最严苛的一种,每天早晨五点半就要出操,下午通常还有体能训练。
后来宁远又陆陆续续地认识了一些别的空飞班的同学,他们却表示,他们的训练通常很早就结束了,不知道为什么谢聆会回来那么晚。
“这人一直就不大合群,谁知道他平时都干嘛。”那同学还嘟囔了这么一句,“不过‘贵校’怪人也太多了,不怪、不突出,哪儿来进得来。”
“贵校”是北大本科生们对自己学校的称呼,包括“贵系”、“贵院”、“贵国”都是用来称呼自己所属的群体的。
宁远倒也同意这一点,室友们能其乐融融固然是好,但大多数的室友关系都是礼貌而疏离的——如果没有明显的矛盾,不过多地去关注别人的私人生活,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出于好奇,宁远有时在三教自习的时候,还是会透过大大的玻璃窗,看向那些在五四操场上跑步的准·军人们。
宁远的爷爷曾经是一名军人,幼年时期有几年他也随爷爷一起住在军队大院里,因而对军队总是在内心里有一些天然的亲近感。
他的目光还是落到了领头的谢聆身上。
“看着那么瘦,怎么能跑那么快。”宁远在心里犯嘀咕。
他坐在三教一楼的空教室里,一本曼昆的《经济学原理》摊开在他面前,而他却叼着笔,无心做题,只想摸鱼——
交叉学科听上去很“高大上”,但实际上学起来还挺累人的。“牛剑”的课程设置是以小班课的形式,将三个学科融合在一起进行授课,而被移植到北大了之后,就成了政治、经济、哲学三个学科的专业课都要学。
这让宁远一下子有些应接不暇。
于是他的注意力又不经意地被不远处操场上跑圈的空飞班所吸引。
宁远看到谢聆和第二名之间拉开的距离,突然好笑地想到,原来之前那个空飞班的说的“不合群”竟然是这个意思:
谢聆远远地跑在前面,一骑绝尘地留给后面的大部队一个瘦削的背影。
“十二,十三,十四……”
宁远开始数谢聆跑了多少圈,数到“二十一”的时候,谢聆套了跑在最后一位的那个矮小的男生一圈,很多人见教官不在,都已经偷偷走到一旁休息,而谢聆却还在继续。
十月底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树叶已然变成金黄,但是谢聆却还是只穿了背心短裤。已经跑了八公里,但谢聆的速度分毫不减,甚至不见任何喘气和流汗。
路边已经有下课的学生,对着谢聆指指点点,似乎这些谢聆都全然未觉,包括远处坐在教室里,却被他吸引走了注意的宁远——他还是保持着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机械地在400米的塑胶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奔跑着。
“军人最宝贵的品质是服从,无条件地服从。”
宁远脑子里回想起儿时在爷爷膝盖上听他说过的话,看着那作鸟兽散的人群,突然觉得偏执地奔跑着的谢聆,或许才是一名真正的军人:忠诚的、坚定的、执拗的。
于是,那天下午,宁远在那间可以抬头就能看到操场的教室里自习了一下午。
直到夕阳西下,教学楼里亮起灯光,天边的云披上了火红的衣。他做完了最后一道关于价格歧视的题目,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冰可乐,来到操场边。
“谢聆!”
谢聆认出了宁远,速度慢下来。
宁远看到他逆着光向自己走来,说:“喏,给你买的。”
接触的那一刹那,宁远惊讶地感到谢聆的手竟然还是干爽冰凉的触感。他的脸虽然已然微微泛红,宁远甚至弄不清,这究竟是夕阳的光,还是因长距离跑步而造成的面部红晕。
“刚下课路过,就看到你了,你跑了多久?”宁远说。
谢聆:“……”
撞上谢聆的眼睛,宁远差点心虚地低下头来。他不想让谢聆本人知道,他在教室里上自习,一边开小差一边观察着他跑了一下午。这行为听上去实在是太迷幻了,宁远自己都这么觉得。
所以为了不被看破,他努力迎上谢聆的目光。
半晌,谢聆才说:“差不多一下午吧,想试试自己的极限能到哪里。”
“那你试出来了吗?”
“还行吧。”谢聆含糊地回答,转而仰头将可乐一饮而尽,“一起回宿舍?我回去洗澡。”
于是,那天两人一起向宿舍楼走去,宁远发现,只要是不特意问他些什么,谢聆是不会主动开启某项话题的。
一开始,为了避免尴尬,宁远还在想方设法地找些话聊。对于大多数问题,谢聆都会认认真真回答完,但过后便不再说话了,似乎他对宁远的事情并没有任何的兴趣,也不屑于打听或维持表面的人际关系。
所以后来宁远也不说话了,两人只是静默地这样走回去。
太阳已经很低了,宁远裹着长风衣外套都感到一丝凉意袭来。北京的秋天总是冷得很快,但谢聆甚至连一件外套都没披,在宁远旁边走得淡然自若。
有了上次的洗凉水澡事件后,宁远已经决定不再过问任何关于谢聆身体状况的事了,反正他自己也觉得舒服就好。
沉默一直继续,直到快到宿舍的时候,谢聆却突然对宁远说:
“谢谢你。”
宁远:“什么?”
谢聆则没有理会他,拿出钥匙开始开门。
“咔哒”一声,门锁被拧开,谢聆打开灯,转过头对宁远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随后像无事发生一样,径自走到自己的衣柜旁,脱掉上衣,开始翻找换洗衣物。
宁远竟然也无暇思索为什么谢聆会对他说谢谢,就只是怔愣地望向那伫立在衣柜前的背影,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
原来谢聆笑起来跟他穿军装的时候一样帅。
“想什么呢?”
八年后谢聆的声音传进耳朵,宁远思绪戛然而止。在谢聆看来他可能只是短暂地发了一会儿呆,但他自己心里却清楚得很,那争先恐后涌入脑海的回忆已经要令他整个人都炸开了。
他不禁舔了舔嘴唇,喝了酒又吐过的喉咙很干。
他说:“我在想,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帅。”
“你也很帅,咱俩不是一个类型。”谢聆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你像小说里的翩翩白衣公子,我是反派混世魔王。”
宁远笑了:“不,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王子。”
谢聆没有读过《小王子》,听着这句话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在他印象里,宁远一直都是这样旁征博引的,这么多年来他听不懂的话多了去了。
“你那天为什么跟我说谢谢?”宁远突然问。
“哪天?”
“明明说你全都记得的。”
“明明是谁?我也不认识,我只知道静静,你快到家了,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宁远给了他一个白眼,提醒道:“就是大一的秋天,我下课回来,看到你在操场上跑圈的那次。”
谢聆皱了皱眉,道:“我记不清了。”
宁远:“你看,你撒谎吧。”
谢聆:“我说的是‘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我自己说的可不一定。”
“哦,那好吧。”宁远拖长了声音。
谢聆:“你这样很像个女人。你知道我的,我永远做不到对你撒谎。”
车驶下环路,速度也慢慢地降了下来。
宁远岔开话题:“今天你好像没超速。”
“是吗?回来之后发现北京四处都是测速摄像头了,不敢超,怕扣分。”
“你们飞行员是不是都对车速没什么感觉,觉得太慢了。”
谢聆想了想:“其实也还好。”
“你似乎一直很喜欢各种挑战极限的事情。”
“有吗?”
“有的。我们那年自驾的时候,你就突然在山路的连续弯道上狠踩油门,还玩了个漂移。”
谢聆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点了点头,说:“哦,想起来了,有这么一回事。”
“你那时候怎么想的?”
谢聆却没有立刻回答,任由车厢里保持了一阵沉默。
宁远心里一阵紧张,他擦了擦掌心的汗,故意调笑:“关于自己的事,你真是什么都不记得啊!”
“不,我记得。”谢聆立刻反驳,“我刚才只是在回忆自己当时怎么想的,时间过去太久了,有好多感觉都模糊不清了。”
宁远却没由来地感到有些隐隐失望。
“那你要是记不清就算了,当我没问。”
“可能只有那样我才觉得活着,那一刻心跳的感觉太真实了,我也不知道。”
谢聆拉起手刹,转过头来,说:“我们到了,宁总,收拾好随身物品,请下车。”
黑色广本停在了宁远家楼下,还是之前谢聆来过的那个小板儿楼。
宁远拉开车门,却没有下车,问:“要不要回头来家里坐坐?静静一定也很想你。”
“她不喜欢我。”
宁远笑出声来:“拜托,她往你头上扔鸡蛋的时候才十岁!现在女大十八变了,好看着呢,你也一定会喜欢。”
谢聆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像你一样好看?”
“我还是下车吧,再见!”
宁远“砰”地一声甩上车门,但却并没有着急上楼,他知道谢聆一定会在临走前跟他说“晚安”,就像他们第一天见面时那样。
果不其然,谢聆摇下了车窗:“其实今天是故意开慢了一点,想多跟你聊一会天。”
宁远:“发现了,其实我也是。”
他注意到谢聆搭在车窗上的左手,腕子上还戴着那串珠子。
“你还留着这个?”
学生时代的宁远酷爱走南闯北地旅游,一开始是一个人背着个包就在国内到处跑,后来认识了谢聆,就变成两个人各背一个包在满世界到处跑。
这珠子正是他们突发奇想去坎昆的时候,在奇琴伊察的玛雅人金字塔下,宁远买给他的。那珠子看上去平淡无奇,甚至不像工艺品闪着光,却卖得巨贵,就是因为当地小贩说这是由在玛雅人陵墓里发现的石头做的,可以保护人一生平安。
对这种虚假广告,宁远是从来不信的,但他发现谢聆对着那珠子发呆了好久,就决定将它买了下来。
“离开你之后也一直戴着,每一次看到它就会想起你。”谢聆声音闷闷的。
宁远:“不要肉麻了。”
谢聆低着头,突然长叹一口气,道:“宁远,对不起。”
宁远怔了一下,赶紧笑着说:“说什么话呢!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今天晚上一直纠结在心里的那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却仅仅因为谢聆的这句话而倏地展开了、舒畅了。
“嗯,这个给你吧。”
谢聆将珠子从手腕上摘下来,隔着车窗递了过去。
宁远:“?”
“你收着吧,真的能保平安。”谢聆见他不接,便强行拉过宁远的胳膊给他套在手腕上,“我坠机到撒哈拉沙漠的时候,三天三夜不见人影,是它保佑我看到了第一处水源。”
“还没忘了把故事编回来呐!”
谢聆没理他:“是真的绿洲,不是海市蜃楼。”
宁远无奈:“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便顺从地不再拒绝,只是心里觉得好笑,送出去的礼物,竟然经过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这里。
谢聆这才满意地重新打着车,车载时钟显示了23时50分。
“你快上去吧,太晚了,回头再约。”
“诶等等——”
“什么?”谢聆看向他。
宁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啊,没什么。你回去吧,就是跟你说注意安全。”
谢聆点头后摇上车窗,宁远看着他挂挡起步,黑色广本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一阵风吹过,初夏雨后的空气里全都是泥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