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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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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后天黑得晚,斜阳半掩挂在山头,驿站后的林子里虫声渐沸,隐约能见几只蚱蜢在草丛间肆意跳动。
赶了整整一天路,人倦马疲,唯独瑶光不觉,他以往没什么机会离开长安,驿站也是头一次住,眼下瞧见什么都觉新鲜,满眼好奇,伸长脖子四处打量着,哪怕是栓在驿站门边的一条大黄狗,也值得堂堂宁王屈尊蹲下、仔细打量。
同行的齐王却早早要了一间客房歇下,他从过军,体力比旁人稍好些,此刻没觉着累,只感到心烦,思绪纷杂地倚在窗边,窗户早破得不成样子,客房里也结满蜘蛛网,他也不介意,静静注视楼下院子里的情景。
驿站简陋却不狭小,荒郊野外的也无所谓地价,简单圈一块地搭建个大院子,容纳他们一行绰绰有余。驿站东设厨房、西设马厩,随行的侍从在院子里各自忙碌着,有人喂马、有人做饭,也有人搬运行李,唯独李瑶光逗大黄狗逗得不亦乐乎。
那只大黄狗摇头摆尾的乖顺模样似乎很讨李瑶光喜欢。李懿眼看这家伙从怀里掏出一块糕点递到大黄狗嘴边喂食,然后揉揉毛茸茸的脑袋,再捏捏尖尖的三角耳,似乎对柔软的手感颇为满意,又喂了一块糕点过去,眼睛笑得眯成缝。
理所当然,李懿联想起这家伙问自己要不要吃松子糖时的模样,表情同样既殷切又欢喜。
再深究李瑶光投喂行为的背后含义,不知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想法浮出脑海,李懿选择移开视线,转而欣赏起远处的天高云淡、残霞暮红,点点归鸟如乱墨,乌泱泱栖在林中;李懿知道自己心不静,今儿瑶光那家伙抛了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出来,搅得他一整天心神不宁,偏偏当事人像个没事人一样,还有心情逗狗,全然不顾身后一团乱麻;李懿单手撑着下巴,对着斜阳,长长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又见天生缺根弦的李瑶光放下大黄狗后又卷起袖子自告奋勇要给马刷毛,跑了一天的马匹身上全是泥土灰尘,偶然还能刷下几只吸血的蜱虫,旁边随侍的全安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应该是在试图劝阻;不过李懿也清楚全安拿这位主子毫无办法,不过一会儿功夫,全安也就苦着脸去忙别的活计,留下李瑶光乐在其中地溅上满身泥点。
李懿想提醒这家伙当心跳蚤,又觉得自己不能连这种小事都替他担心,左右为难期间,有一道探究的视线朝他这边扎过来,视线不含杀意,但经历所致,李懿下意识以目光反击,却在寻到视线的主人后下意识瞪大眼睛。
哪怕他在树丛里发现成群结队的刺客,都不会比看见乔装成商贾的陈沭来得吃惊。
陈沭是御前金吾卫、圣人亲信、大内高手……种种身份叠加在一起,只足以说明一件事——陈沭出现在此处只因隆裕帝拆迁。
那么,陈沭来这儿目的又是……
李懿呼吸一窒,“肃清”二字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与其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处决李瑶光,不如趁其离长安时派亲信暗杀,对外可宣称宁王巡察途中遇刺身亡,罪名栽赃给□□余党也好南疆的匪徒也罢,全凭隆裕帝编排。
如此一来,既能正皇室血脉,又能借故再动干戈,一举两得的事情,只需费一点小小的代价。
李懿手悄悄握住刀柄,双眼紧紧盯着陈沭的一举一动,还要分一半心思在李瑶光身上,马厩里那张笑脸天真无邪,对涌动的暗流无知无觉。
陈沭似是孤身前来,身上披有一件适合夜行的斗篷、头戴斗笠,注意到李懿审视的目光,陈沭比了个“安”字口型,而后转身隐于茂密的山林,一身黑衣轻易融进暮色里,只惊起几点萤火。
小心藏在茂密树冠上,陈沭解下腰间水囊饮了一口,背倚着树干,望向驿站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同时等待夜晚的降临。
明月高悬时,他要护送从驿站出来的齐王前往信州。
圣人给他的口谕只有半句,另半句,在山林里另一个男人的手上。
落日彻底沉进山谷,月升风起,李懿视野里再寻不到树海以外的其他,松开自己紧握着窗沿的手,他低头看已经忙碌完的瑶光,对方卷起袖子站在院子里,仰起脏兮兮的脸对他道:“三哥,晚膳准备好了。”
仍旧是一张笑脸,雀跃得就像第一次飞出笼子的鸟儿。
李懿抿了下唇:“我马上下来。”
瑶光犹嫌不够累:“三哥不喜和旁人一起用膳,不若将你那份端上来?”
“不必,”李懿下意识答道,又马上补充说,“端上来也无妨,但你先将身上收拾干净。”
瑶光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身上满是污泥的衣袍:“好,那我沐浴先。”
晚膳是白粥、胡饼、酱菜以及额外端上桌的白切牛肉,全安送来的吃食、碗筷均是两人份,已经默认两位主子要一起用膳,李懿没责怪他多事,待全安摆放好碗碟后便命他退下。
不一会儿,沐浴完的瑶光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推门而入,李懿难得没挑剔他不敲门就进来的行为失了礼,而是简洁吩咐道:“用膳。”
出宫后的瑶光明显不想再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一人筷子还未下,另一人的问题就冒了出来:“三哥,方才一路走来,我见官道上赶路的脚夫很多。”
李懿夹了一筷子酱菜到自己碗里:“确实,走水路船费昂贵,而且有些地方不通水路。”
“言之有理,”瑶光点点头,又说出自己观察到的事情,“但宿在驿站里的人却不多。”
李懿又夹了一片牛肉放进碗里:“借宿在驿站要铜板,借宿在外头却不用。”他怀着些许的感触说出这句话,从客栈望出去,月下是一窗好景,但对赶夜路的人而言,光是山谷间回荡的狼嚎就够令人胆寒。
不过瑶光可没想过这些,他心思全在另一头:“天当铺盖,地为枕席,岂不妙哉。”
李懿百感交集地瞥一眼堪称细皮嫩肉的李瑶光,宁王自小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千金之躯被养得极好,扔在野外喂蚊虫再合适不过,喂豺狼也行,肉质鲜美,可惜瘦了些,勉强够野狗果腹。
瑶光还没被李懿这样打量过,不明就里地眨着眼睛:“三哥,你这样瞧我作甚?”
李懿亲切地卷起一张胡饼放进同桌人的碗里:“明天要赶路。”
同桌人目露感动:“多谢三哥。”胡饼味重,他其实不怎么喜欢,但三哥的面子不能拂逆,左右为难之际,听见有人建议:“晚上要赶夜路,还是多吃些好。”
这话没错儿,瑶光附议:“既如此,我留着晚上吃。”
话说完才恍然抬起头,对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的密使道:“你为何在此处?”窗外刮进的夜风让屋内的灯火忽明忽暗,密使漆黑的长袍随风微微摆动着。
李懿对密使神出鬼没的身影已经习以为常,起身关好窗户,再多燃上一支蜡烛:“愿闻其详。”
密使从袖中取出一封朱砂封口的信笺,道:“自是有密旨交与齐王。”
密旨篇幅不长,内容却极耐人寻味,旨意只下一半,这般疑神疑鬼才真是隆裕帝的作风。
李懿强装镇定,细细品读后将信笺转交给瑶光,自己默默琢磨起没写出的另一半旨意。似乎没注意密使所言里,密旨只下给他一人。
齐王所忽略的,宁王没有。他手持密旨时,没立刻去读,而是谨慎地观察了一眼密使的动作,却见对方没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再迟钝的人也读懂密使的用意,何况李瑶光不迟钝,不仅不迟钝,还讨巧得很,甚至想做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情。
研读密旨时,他将声音抬高半个调:“这密旨被谁裁了半封去不成?哪儿有信只写一半的?难不成是在接对子?”
密使的面具下传出一声闷笑,若不是四周太静,李懿险些怀疑自己听岔;狼烟下都能岿然不动转述口谕的密使,居然在这儿破功。
瑶光边读信边发问:“夜奔?是要露宿的意思?还是要逃命……”
“七弟,”李懿心中疑问不比身旁喋喋不休的人少,“这是密旨。”
言下之意是信中所言不可为外人道也。
“……”七皇子立刻停止嘀咕,脸上熟练地挂上微笑,一双眼睛朝默不作声的密使眨了眨,似在讨好。
密使心领神会,当即声称:“我当没听过,您当没读过。”不等回答便双手端起烛台、毕恭毕敬地呈上,李瑶光不情愿,磨磨蹭蹭地交出手里的信笺,沾有龙涎余香的纸张顷刻间被火舌吞噬,留下一地灰烬。
李懿重新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密使与灰烬的残骸便一起如青烟似的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待密使离开,知晓夜间另有安排的瑶光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三张胡饼、喝完一碗稀粥,剩下的胡饼用油纸包好小心翼翼藏在怀里,动作熟练得让李懿怀疑这人期盼夜奔期盼了许久。
简单地收拾好包袱,瑶光便借口独自在房里无趣要留在李懿这儿,但他在房里坐立不安,身后的影子随之移动,时不时遮住李懿的光线。
李懿在看书。一行字还未读完,便有阴影笼罩下来,令人不胜其扰,换了几次位置也未能摆脱,最后他选择不忍耐:“七弟,坐下。”
李瑶光:“三哥你语气里满是嫌弃。”
可惜眼前清净与耳根清净李懿只能二选一,李瑶光坐下来时决不让嘴闲着,半个时辰里至少问过十遍“我们何时动身”。李懿的耐心只够回答一遍,第二遍开始便回以一个“自行领悟”的敷衍眼神。
瑶光露出“好没意思”的表情,放软身子趴在案前,撅了下嘴,说:“县志有那么好看?”
李懿点头:“自然。”
县志是记载一个县的历史、地理、风俗、人物、文教、物产等的专书,上面所记时有独到之处。但这份独到在李瑶光眼里,显然不及能亲身上演一段《红拂夜奔》来得精彩,他百无聊赖地开始拨弄起蜡烛的灯芯。
忽然,李懿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竖起耳朵听窗外动静,瑶光见他表情凝重,立刻直起身子,压低声音问:“怎么了?三哥?”
李懿说:“猫。”
猫叫声是他与陈沭约定的暗号,自并州以来沿用至今。
既已见过陈沭一面,李懿结合起方才读到的密旨,很快猜想出密旨的第一层用意。
隆裕帝想在这一趟巡察上做文章,抛下鱼饵,看谁胆敢咬钩。
他凝神辨别外头的动静,夏夜的虫鸣嘈嘈切切,如炸断线的诗文,音律全无、韵脚皆断,一连串儿的平平仄仄间,掺杂了几声微弱的猫叫。
瑶光自然也听见了,并且马上洞悉出这背后的玄虚:“是暗号?可以出发了?”
李懿点头,有些无奈地看着身旁人从床榻下掏出一个简易的包袱背在身上,对方还不忘提醒:“三哥你的行李呢?”
没有携带行囊的李懿沉默着靠在窗边确认驿站四周情况,然后转头对已经迫不及待的瑶光伸出手:“随我跳下去。”
驿站二楼距地面颇有些高度,贸然跳下去极易伤筋动骨,但瑶光没犹豫,轻易地把手交到李懿的掌心,跟着对方一起从窗台往下跳。
悄然的月色下,沉闷的一声“噗通”只惊醒看家护院的大黄狗,但它傍晚时讨得不少糕点,面对瑶光时只发出亲昵且低沉的呜咽。
瑶光与李懿双双跌落在垒在檐下的干草堆上,感知到大黄狗的靠近,他撑起身子,朝它“嘘”了一声,大黄狗便安分地蹲坐下来,蓬松的尾巴来回在地面扫动。
瑶光其实很凑巧地砸在李懿身上,故而没感觉到丁点儿疼,人肉垫也十分舒适,但浑身沾满干草屑的感觉不如何好,他不由自主地理了下仪容,身上的草屑纷纷扬扬往下掉,垫在他身下的李懿不得不用手掌捂住口鼻才能忍住打喷嚏的冲动,颤声道:“七弟,起身。”
察觉到声音异样的瑶光手脚并用地从草堆上爬起来,语带歉意:“三哥对不住。”
李懿一边叹气一边翻墙从驿站离开,瑶光紧紧跟在他身后,临走前不忘对身后摇头摆尾的大黄狗挥了下手,大黄狗很是灵性,吐着舌头蹲在墙角下,没惊动任何人。
既是夜奔,那自然越隐秘越好,李懿悄悄在树丛的阴影下前行,不时从他身后传来小声的惊呼,夜晚的山路上有拳头样大小的蟾蜍、蜡烛般粗细的毒蛇,他身后的瑶光没见过这些,没吓得尖叫已属不易。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停住,李懿疑惑地转过头,却见朗朗月色下,李瑶光身体笔直定在原地,木头人一般僵在那儿。
木头人脖颈上挂着一条略显粗壮的白纹黑底“项链”,“项链”吐着赤红的蛇信儿,光亮的鳞片在月下渗出寒意。
顿时,李懿也不敢动弹,盘在瑶光身上的赫然是一尾白节蛇,县志记载这种蛇毒性凶猛,平日性情温顺,受惊时常突袭咬人。
难得有个真心待自己的人,自然希望对方长命百岁。
李懿屏住呼吸,悄悄拔出怀中短刀,小步往前挪动,鞋底摩挲过路上砂石,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傍晚前看窗景,他觉得山林空寂幽深;等夜里走进来,才晓得此处热闹不逊麟德殿,尤其此刻,四周虫鸣鼎沸、萤火乱舞,甚至有一只斗大的蟾蜍从草丛中钻出来,从鼓起的肚子里挤出两声响亮的音节。
趴在瑶光肩头的那尾白节蛇同时高昂起头颅,注意力全被蟾蜍夺去,蛇眼的竖瞳中绽放精光,矛头直指地上的那个“土疙瘩”,绷直身体摆出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
蟾蜍依旧聒噪着,猛然,白节蛇如箭羽离弦般朝蟾蜍射出去,李懿顺势亮出手里短刀,却有人抢先一步,半空中有寒芒似流星坠落,精准无比地击中白节蛇的七寸,白节蛇被牢牢钉在树干上,徒劳地扭动躯体,殷红的血顺着梅花镖上的凹槽静静滴落。
陈沭收起手里剩下的两枚梅花镖,恭敬地对李懿与李瑶光道:“见过齐王、宁王。”
金吾卫立在月下的身姿挺拔如松,一举一动都显得稳重可靠。他身上有股罕见的从容,让周围人的心绪也逐渐平和下来。
松了一口气的李懿对陈沭道过谢,然后说:“眼下并无旁人,你我平辈相称即可。”
陈沭脸上表情依旧没太大起伏,拱手回了礼。
从毒蛇的禁锢中得到解脱的瑶光惊魂未定,一边拍胸脯一边道:“多谢。”
陈沭答得更是客气:“职责所在,先行赶路吧。”
瑶光艰难地挪动步子,惨白的一张脸映在月色下的模样可怜兮兮。李懿看不过眼,顺手搀了一把:“不是还想露宿荒野?这就吓得腿软了?”
“谁说我吓得腿软……”瑶光试图拿出气势,但他心脏现在还在怦怦乱跳着,说出口的话也不如何铿锵有力。
一旁的陈沭解下背在身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两套粗布衣裳分发给面前的二人:“既要护送二位去信州,那一路还是朴素些好。”
深知陈沭做事一惯周到,李懿没拒绝,接过衣裳想独自找个隐蔽的草丛后更换,但瑶光非要与他一同去,并且拿出不依我、我就胡闹的无赖姿态。
倒有几分回到孩提时代的任性。
李懿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也看出对方心有余悸,故点头应允,领着他一起绕到草丛后面。
瑶光脱下衣裳后才觉背上冷汗涔涔,在凉爽的夜风里打了几个寒颤,换上陈沭带来的粗布衣裳后转头想和三哥说几句解闷,却被引入眼帘的伤痕夺去全部的注意力。
李懿的背比起以往已宽厚不少,上身不再瘦骨嶙峋,甚至有了健美的弧度,背部的线条如同绵延起伏的山峦,同时,满是疮痍。
数不清有多少疤痕,深的、浅的、宽的、窄的……也许每一寸疤痕,刻下的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搏杀。
我身上也有许多疤,浅浅的、隐秘的、难以启齿的……瑶光自嘲地回忆,但不是能道出来历的功勋。
一时忘记遮掩的目光,自然引起李懿注意,但这道目光不同于其他或试探或怀疑的凌厉眼神,含有的柔软温情甚是少见。他按照步骤穿好衣裳,系上腰带后转头淡淡说道:“都过去了。”语气中的平淡并非假装,是由衷认为能活着回长安已属万幸。
瑶光垂下眼,无言地皱了一下眉。
夜晚的山林不知何时变得温柔,连同着李懿的眉眼,他们重新与陈沭会和,三人结伴而行,陈沭手指向黑黢黢的山林深处,道:“听水声,沿河走,下游有个渡口。”
“走水路?”李懿问,语带狐疑。
“走水路?!”瑶光惊讶,自然期盼多些。
“嗯。”陈沭点燃手里的火折子在最前头领路,瑶光小心跟上他的脚步,李懿走在最后,心里疑窦丛生,但在局势尚未明朗的当前,一切算计均是徒劳,索性放下纷扰,专心赶路。走在他前面的李瑶光心情似乎极好,又哼起了江南小调。
他的声音尚且干净,融进月色里倒也贴合,甚至比咿咿呀呀的丝竹管弦更适合这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