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记事之朝暾初上》无幽

2、第二章

　　第二章：

　　阿洛伊斯第一次见到表兄狄特里希的时候，他的这位表兄正在饭厅里用午餐。精致的餐具在来自中国的瓷器上舞动，灵巧却优雅，显露了他身为贵族的、最杰出的用餐礼仪。
　　表兄有着一头深褐色的头发，深刻的轮廓以及平淡的表情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尊蜡像。但最吸引阿洛伊斯视线的，却是表兄的眼睛，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似乎比莱茵河水更为美丽，妖异得仿佛能将他眼睑的周围都染上一层绿光。
　　他的这位表兄长的一点儿都不像面相刻薄的姨妈。
　　那时还不到六岁的阿洛伊斯想到。表兄的容貌无疑令他产生了好感，但他表示友好的念头在下一刻被阻止了。
　　姨妈放开了阿洛伊斯的手，十分傲慢地走向了表兄，然后在他的对桌坐了下来：“狄特里希，这就是我对您说过的阿洛伊斯施密特。”
　　阿洛伊斯注意到了姨妈话语中的那个“您”字。按德国人的习惯，称呼有亲疏之分。每一个人在称呼同自己有着亲密关系的人时，总是说的“你”。只有对疏远的对象才礼貌得说声“您”。
　　表兄显然对姨妈也没有什么好感。他应了一声，放下了自己手里的餐具，拿起餐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红润的嘴唇，随即将餐巾放在了桌上：“阿洛伊斯施密特是吗？很荣幸能招待这样一位可爱的客人。”表兄这么说着，但事实上，他连一眼都没看过阿洛伊斯，阿迪甚至注意到了表兄在说到自己姓氏时，微微牵动一角，露出了极其无礼的一丝冷笑。“但恐怕我的家庭教师就要到了，失陪。”
　　姨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阴沉地注视着表兄的背影，将绣花桌巾的一角扯皱。
　　这种奇怪的家庭关系一度令来自温暖家庭的阿迪感到困惑，但很快的，令一件事吸引了他全部的视线。
　　而这件事，就是他同姨妈和表兄前往兰德斯堡监狱探望姨丈——阿克洛瓦里伯爵。
　　阿迪曾经想过，隔着粗黑的铁栅栏，姨丈看起来会不会就想哈费尔德最出名的流氓酒鬼一样，有着粗俗的容貌、破烂的衣服、以及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呢？每次想到这里，阿迪总忍不住要打一个寒噤。但随即，他立刻就想到了英俊而冷淡的表兄，想起了那双和姨妈截然不同的，碧绿如水的眼睛。也许，也许表兄的眼睛就是传承自阿克洛瓦里伯爵。有着那样美丽眼睛的伯爵，是不会样貌可怕的。
　　但阿迪并没有将自己的这种猜想告诉姨妈。他不喜欢姨妈，显然，姨妈也不喜欢他。长相刻薄的姨妈更关心自己脸上的粉是不是够时新，自己的衣帽是不是够新潮。这位失职的姨妈丝毫没有意识到，在阿洛伊斯的眼中，自己其实无足轻重。
　　直到阿迪透过马车车窗看见兰德斯堡之前，他幼小的心中，总以为监狱是阴暗的、肮脏的，充塞着暴力与邪恶的地方。因此，对于这一次的探监，他又是期待又是惧怕。
　　因此，当他发现这所监狱的外观看起来更像是从中世纪保存下来，依然完好的乡间别墅的时候，他根本不愿相信。但确实事实胜于雄辩。兰德斯堡规模宏大，建筑精美华丽，四周围墙高耸，围墙里立着已经开始残破的塔楼，墙外山丘上长着高大而茂密的树木。旁边的列赫河由阿尔卑斯山流下的溪水汇集而成，奔腾着，涌动着白色的水沫，潺潺而流。
　　阿迪和他的姨妈终于进入兰德斯堡的时候，正巧也是午餐时间。在这个时候，是不允许亲人探监的，因此姨妈只能留在会客室里等待。
　　但阿迪却并没有如此的安分，借着自己灵活的小身体，他居然意外地闯入了□□们用餐的集体食堂。
　　而在那里，他见到了终其一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幕。当一个矮小而面目冷峻的男人步入公共食堂的饭厅时，相当多数的囚犯都已经笔挺地站在各人的椅子后面。虽然那时仍然是个年幼孩子的阿迪并不知道那些囚犯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国家社会主义党党徒，但这一幕令他感觉到了心悸。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正以好奇目光打量的这个目光锐利而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男人，就是未来将德国带入了一个疯狂时代的纳粹头子。

　　阿迪躲在门后，看着那个抢眼而奇怪的男人，看着那些所谓的国家社会主义党的党徒对待他们的领袖就如同是对待魏玛政府的总统一样得恭敬。那个男人沉默地用完餐，看他的拥护者干脆利落地撤走残羹剩饭，随后用一种威严而疯狂的语气说了些阿迪根本听不懂的话，才离开了公共食堂。
　　阿迪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自己的心头流动。那种感觉阿迪并不了解，但是他为此感到自己的头脑晕呼呼得。
　　“您不该这样胡乱走动。”阿迪被自己身后传来的这种声音吓了一跳，“吓”地惊呼了一声，猛然转过头去，却撞进了一片妖异的绿色里。
　　是表兄。
　　狄特里希来找阿迪完全不是出于自己的心愿，如何可能的话，他甚至不想和阿迪呼吸同样的空气。因此，当他骤然在咫尺之间看清楚他这位名义上表弟的容貌，是出乎其意料之外的事。
　　当然，他也曾用轻蔑的眼神看过阿迪，知道他是个有着麦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典型日耳曼人。但是近距离看清楚那张美丽脸蛋的感觉仍然是——震撼。
　　狄特里希猛然间愣住的同时，那个年幼却显然极为敏感的孩子说话了：“表兄，您是讨厌我吗？”
　　狄特里希没有立即开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尖锐的问题。但是长久以来良好的教养使他言不由衷道：“您为什么这样想？您是我的表弟。”
　　阿迪垂下脸，用自己长长的刘海遮盖了自己困惑中还带着些许伤心的表情。
　　狄特里希忽然就有了些不自在，于是他伸出手，说：“来吧，阿洛伊斯施密特，我们去见见我的父亲。”
　　狄特里希的手指很修长，却极为苍白，但这手显得很友善。迫切希望得到别人认可的感觉，使得阿洛伊斯不顾一切得伸出了自己的手，握住了那一只冰冷却十分柔软的手，并且记住了那只贵族特有的、保养得当的手。
　　而他们却不知道，此刻他们所走的那条在监狱院中的小路，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希特勒之路”。那年在监狱中风光无限的希特勒习惯在这条小路上散步沉思。
　　曾经声名显赫的阿克洛瓦里伯爵此刻依然不减其当年的风采。整洁干净的衣衫，彬彬有礼的风度，显示出这位胆大包天到竟敢刺杀巴伐里亚国务大臣的绅士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亡命之徒。
　　当阿迪见到他的这位姨丈时，顿时陷入了一阵自惭形秽中。这位刺客的举止是如此优雅，却没有半点贵族中常见的目空一切、高人一等的架子。他有一双蓝眼睛，蓝得深邃而冰冷，冷静地将那种漠然的目光投射在他的独子身上。
　　因此阿迪脑中的第一印象是，他们两个太相象了，这种相象并不是单纯在外貌上的相象。两人不同颜色的眼睛，使他们两个相象的外貌特征看起来截然不同，但那种相似的气质与神情，使人一眼就知道他们的父子关系。
　　瓦里伯爵似乎并不喜欢说话，他坐在会客室里，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单片眼睛来，架在自己的鼻梁上。蓝色的眼睛在玻璃镜片后，衬托出了他所独有的文质彬彬来。他的目光只是从阿迪的身上稍稍掠过，随即又看向了他的儿子。
　　“父亲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狄特里希环视四周，目光徐徐扫过会客室里其他犯人和他们的家属，“您为什么在这里见客，您的小会客室呢？”
　　瓦里伯爵脸上闪过了一抹特殊的笑容，阿迪觉得那笑让人十分不舒服，而在此之前，这种满含着深意的笑容，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成年人的脸上见过。包括他的姨妈，姨妈的笑虽然似乎和这位瓦里伯爵的笑容有过类似的意义，却远远较之浅薄了许多。
　　“父亲大人，您作为这里身份最高贵、最重要的贵族，拥有一切特权。您怎么能容许他们这样的做法？” 狄特里希的语调并没有多少波动，他只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显然，如果可能的话，他是不会询问的。但是这关系到了所谓的“贵族的尊严”。
　　“您知道阿道夫希特勒这个人吗？” 伯爵大人摸了摸手里的烟斗，“去问问我们的弗郎茨赫姆里希或尊敬的监狱长先生吧。”
　　伯爵显然不想多谈这个问题，他把注意转向了自己的小客人：“您就是阿洛伊斯？”
　　“是的。”阿迪扭着自己的袖子，他忐忑不安，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把自己的视线移向表兄，似乎是觉得表兄在自己的身边，会让自己安心一些。
　　“大人，他就是我妹妹和施密特的孩子。” 伯爵夫人不耐烦了，她微微上仰的下巴绷得很紧。阿迪注意到她并没有提及自己父亲的全名，仿佛这个人根本不重要。
　　“施密特？是那个施密特？” 伯爵忽然有些惊讶。
　　“您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是那个施密特！” 伯爵夫人觉得有些难堪，“您难道忘了，我妹妹嫁给了一个小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