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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回 ...

  •   那日午膳后,韩雁翎便隔三差五地来东厢房绕一圈。每次都打着探病的幌子,每次都抱着让乞丐必死的决心。
      某日清晨,睡觉不老实的五殿下夜间着凉,引起了之前的咳症。后厨按照太医署的方子送来了常备的汤药,为了保证疗效,没有搁糖。
      看着直冒热气的汤药,韩雁翎的脸色一变再变。咳嗽声一下接一下。
      眼看砚喜都要跪下磕头求他了,韩雁翎突然道:“你把荡云,就是我捡回来那人,叫过来。”
      于是乎,睡梦迷糊的荡云只穿了件中衣,就被砚喜等人蛮不讲理地架到了西厢房。
      荡云一路上都在爆粗话,可砚喜他们就跟没听见一样,神情严肃得很。没人搭腔显然更惹恼了他,恨不得朝那架着自己的侍卫咬上一口。
      进门前,砚喜特意转过头来,语重深长道:“五殿下情绪不好,你,多多当心。”
      荡云一阵语塞,敢情这小贵人今天毛不顺,把自己喊来发泄了。
      进门时那两个侍从并没有跟进来,只砚喜领着他进了厢房。
      那是他第一次进韩雁翎的房间。之前一直听那些宫人说什么东厢房西厢房的,还以为两个屋子长得差不多。现在一看,自己那个在小贵人的屋子面前也不过平庸而已。
      一进房,满屋清醇的香气萦萦而来。像是甘松般清凉,又夹杂着淡淡的苦涩。这气味他很熟悉,在秋大娘子家初见之时,他恶作剧般抱住了小贵人的衣服,也闻到了同样的香气。夜半时分,屋里却没有点多少灯。珍奇名贵的摆设器具都笼罩在昏黄的光晕之下,浸润在凉薄的熏香之中,晦明变化,泛着幽幽的古意。
      再往里些,便是小贵人的卧床。透过层层的纱帐,隐隐能看见里面绰约的人影。他憋着一肚子气,被砚喜摁在床前直直地跪下。一旁的青簪最先看见他们,对着半卧在床上的人柔声道:
      “殿下,人来了。”
      韩雁翎这时已经有些气虚,估计是怕再惹得咳狠了,吐字极慢:
      “你,再去盛一碗,给他。”
      领了命令的青簪马上便去放置汤药的案几上盛药,发出些碎冰碰壁似的声响,在这静默的当口格外显耳。
      可荡云却没注意到,他正隔着繁复的纱帐,窥视着床上的人。
      床帐尾部只一盏青瓷灯亮着,豆大的光晕,甚至都盈不满一方床帏。韩雁翎的面容一半隐没在昏暗中,一半则露在灯晕下。许是之前折腾地倦了,原本灵动的杏眼微微阖上,闪着若隐若现的水光。种水翡翠般的肌肤白而剔透,双颊却爬上了两朵桃花似的酡红。青瓷灯的光晕一向温和,遇见那两朵桃花时也蓦地灼眼了。
      韩雁翎就那么懒懒地倚在床边,卸去竖冠的头发也跟着恹恹地披散开来。好像坠入凡间的小仙童,偷尝了哪家的藏酒,微醺了脸。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韩雁翎,他从没未见过这样的韩雁翎。
      哪怕荡云自以为是个长相好的,这一刻也有些昏昏沉沉了。他强收回窥视的目光,低下头暗暗地攥紧拳头。不知过了多久,脑子里终于没了那烦人的酡红时,他再次抬头,砚喜和青簪却不知何时出去了。
      韩雁翎缓过些劲来,哑着声音对跪在床前的人道:
      “案几上有药,你端一碗来与我。”
      荡云反应过来后,马上去给他端药。递碗时不小心碰到了韩雁翎的手,暖乎乎的。可马上又担心起来,这小贵人会不会骂人,嫌弃他碰到了自己。毕竟,见到他之前,小贵人不是都不知道什么是脏吗?
      意料之外,韩雁翎并没有责难于他,而是继续道:“不是还,剩下一碗吗,你,”他停顿了下,顺了口气,“你喝了。”
      荡云懵了,“这不是殿下的药吗?”
      韩雁翎:“是,本殿下的。但,你也得喝。”
      荡云:“为什么啊?我又没病!不是,小的,小的没病。”
      韩雁翎舒心地笑了,眉眼间都浸润着得意洋洋的窃喜:“这药,太苦!光我一个受罪,不行。所以——你也跟着喝。”
      如果说方才荡云还对韩雁翎那副罕见的睡姿产生了些许非分之想的话,现在也消磨一干二净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就没见过这种人,自个儿娇滴滴地贪甜怕苦,吃个药还得拉着别人跟他遭罪。他就奇了怪了,那么多宫娥太监侍从啥的都围在屋外面伺候吃药,怎么就非得他来做这光荣无比的陪药奴啊!
      荡云坚持认为,自己能潇洒无比的在襄南乞丐届混得风生水起,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直率旷达。于是,他就很直率旷达地朝病号嘴贱了:“小贵人啊,那么多人搁那儿伺候您,您怎么就非得大半夜把我从床上拉起来陪您吃药啊?您是算了卦啊,还是查了历啊?”
      韩雁翎看都没看他一眼,握着汤匙在药碗里打圈:“说巧不巧,本殿下既算了卦,也查了历。怎么,你敢质疑我?”
      荡云坚持认为,自己能潇洒无比的在这险恶的尘世里逢凶化吉,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识时务。于是,他就很识时务地一口闷掉了黑乎乎的中药汤,没漏一羹一汁。
      韩雁翎有些意外,“这么快?”
      荡云:“小贵人,您就学我方才那般,憋着一股气一口喝掉。还没等舌头反应过来,就已经喝完了。”说完,打了个饱嗝,嘴里泛出些淡淡的苦味。
      韩雁翎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没法下口。便又对荡云道:“方才没看清。你再去盛一碗,慢些喝。横竖这药不伤身子。”
      荡云的脸瞬地拉了下来,又不敢对着小贵人泄出情绪,只能再去盛药。韩雁翎自然是高兴的,折腾了好些时候,直到荡云喝到第五碗,才勉强服下自己手里的药。
      见韩雁翎的药吃完了,荡云甚至渗出些感动的泪水。他感觉胃里直泛苦水,恨不得马上泡在蜜罐子里解解苦。
      “殿下,您看,能不能赏我些甜口的吃吃?小的没有功劳,苦劳也有五碗了吧。”
      不用他说,韩雁翎早就想吃些甜食了。便开口道:
      “你去叫青簪他们,送些糖水元宵过来。”
      荡云自然是乐意的,屁颠儿屁颠儿跑到门外,对着守了好久的人说明了用意。本以为能蹭五殿下一顿好的,谁知话刚说完,青簪就急急地进了门:
      “我的小殿下啊,这当口您怎么能吃糖呢?都咳成这样了,再任着您的性子下去,咳症加重了,柔妃娘娘可是要怪罪奴才的啊!”
      荡云一时有些尴尬,站在一旁听着青簪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韩雁翎的病史。从几年前的落水落下病根讲起,穿插着好几次受寒着凉后的复发,再到今天死活不肯吃药的任性。不听不知道啊,没想到小贵人还是个多灾多病的主。
      韩雁翎不是第一次听她这番絮叨了,逆耳的忠言是好,可听多了难免会反感。尤其是那次落水,一直是他心头的噩梦。他不敢轻易回忆,可别人却能把这腐坏的故事肆意拉出来鞭尸。
      他有些受够了。
      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从捡了荡云进宫后,很多惯见的,不好的事情,他都无法像从前那般极好地容忍下去了。
      爆发只是一瞬间的,韩雁翎把手中摩挲了很久的药碗摔了出去,顷刻溅了一地的碎瓷渣子。不仅是荡云,连青簪这个照顾了殿下几年的人,也被吓住了。
      五殿下虽然娇矜了些,却很少对宫仆发火。人们都说这是随了宜和宫那位温情似水的娘娘,和菩萨低眉的四殿下。
      况且青簪是柔妃的随嫁丫头,放在整个宜和宫里也是宫仆里的领头。韩雁翎非常尊重她,甚至对待偏阁一众下人犹如朋友一般随和。
      往常也劝诫过,都好好地听了。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青簪有些吓住了,可韩雁翎并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厉声斥道:“还不滚下去准备?”
      青簪立马站起来快步走出去,临走前不死心地把荡云也拉了出来,软声央求道:“我知道殿下待你是不同的,你必得劝住了才行。五殿下这咳症一年到头反反复复不知要犯几回,平日康健时我顺着殿下的口味做些甜口,可这关头再做甜食与他,岂不是要柔妃娘娘治我的罪吗?”
      荡云有些愧疚和不安,毕竟刚才,是他先挑起了想吃糖的话头。他也是笨啊,怎的在一个犯咳症的人面前提这事。
      “青簪姑姑,你放心,小贵人不懂事,我去劝他。”
      青簪的神色一变再变,末了幽幽地叹了口气:“也好,这个时辰,也就你敢说这话了。后厨还有晨间熬的川贝水,但我手艺不好,怕是味道一般。你,先哄着殿下。”
      语罢,青簪便忙着去寻她的川贝水了。荡云本来想等她送来再一并进去,却是扛不住夜风薄凉,抖着身子又进去了。原以为小贵人该睡下了,没料到对上一双明净澈亮的眸子。
      韩雁翎:“你怎么又回来了?”
      荡云:“我,我伺候小贵人您用膳啊!青簪说一会儿就送来,我还想蹭您一顿宵夜呢。”
      韩雁翎莞尔一笑:“你这人怎么就惦记吃,白瞎了一张脸。”
      荡云挠了挠脑袋:“这,小贵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贫苦百姓,志向在此嘛。”
      韩雁翎:“叫那么狂妄的一个名字,结果又这么自贱自嘲。你还真是对得起这两个字。我看啊你就不该叫‘荡云’,直接改名叫饭桶,多称你。”
      荡云:“如果小贵人开心,这么叫也可以。”
      韩雁翎噗嗤一笑:“自己的名字都这么随便。不过,荡云是你的名,你姓什么?”
      荡云:“这个真不知道。我打小就乞丐窝养出来的,都没见过自家爹娘,哪来的姓啊。荡云已经算好的了,之前在垓阳,我是窝里年纪最小的,大伙儿都喊我幺哥儿。”
      韩雁翎转着眼睛,细细和他商量起来:“从前没名没分的确实没有姓氏。可现在你是我韩雁翎的人,就不是随处漂荡的蓬草了。可皇姓又不能随便授予······这样吧,你随我我母妃,姓苏,如何?”
      他说这话时眉眼都含着笑,认真思量的模样很是惹人。荡云只感到心口一阵悸痛,随之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暖意。似乎有莫名的东西一点一点填满了向来无拘无束空空如也的心。
      韩雁翎赐完姓后,还在自言呓语:“苏荡云,苏荡云。还真好听。你的名字确实好,不亏待我母妃的姓。”
      荡云觉察出心里的异样,生怕被人发现自己诡异的心动,马上另挑话头:“小贵人您不知道啊,我这名儿是小时候,跟着大伯父在东常山讨饭,一个道士给我取的,说什么改了这名儿,能遇见贵人。说的可玄乎了,我不还是个乞丐四处漂啊。”
      韩雁翎有些困乏,顺着床沿慢慢躺了下来。“一个名字而已,还能指望什么。”
      荡云看着纱帐里渐渐放低的身姿,吞了口唾沫:“不过,那道士说的也并不全是废话。”
      韩雁翎愈发困了,“哦?”
      荡云对着床帐的方向,一字一句道:“至少他说我会遇见贵人,是真的。”
      回答他的,只有长久的静默,和微微的鼾声。
      “殿下您,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贵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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