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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回 ...

  •   韩雁翎醒来时出了一身冷汗,见天色还早,又软软地倒回在榻上。
      早些时候,他并不是那容易做梦的人。哪怕宣嫔刚走那年,也只是胃口不好些,虽然担惊受怕,但属实年龄小,生不出魇来。
      直到探月亭落水一事,他才算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和危险。心思多了,也就睡不好了。
      韩雁翎在床上消磨了一会儿,觉着精神稍好了些,便冲门外高声喊道:“砚喜——”
      “来了来了。”几乎是同时,砚喜推开了门,急匆匆道:“殿下今日比往常早些。砚喜还寻死多候一会儿再叫您呢?”
      韩雁翎懒得理他,看着替自己忙前忙后地奴才,突然道:“捡回来那人醒了吗?”
      砚喜一边忙着打理韩雁翎的衣服,一边絮叨着:“呦——别提了。睡得跟尊弥勒似的,叫都叫不醒。殿下啊,这人看着是已经救回来了,接下来呢?”
      韩雁翎没听明白,“什么接下来?”
      砚喜的五官皱在一处,焦急道:“我的小殿下啊,这人既然没死,总该有个去处吧?您看是让他随我去内务府领个牌子,还是就随便插在宜和宫里?横竖柔妃娘娘是顺着殿下您的意思的。”
      韩雁翎倒真的思考起来,这人阴差阳错地救下来,现在还真不好善后。
      “领牌子就算了,他那人骨头硬得很。让他做太监也不知道是在难为谁,等他养好了,就放在偏阁和你们一并做事吧。还有,你事先打点好了,免得被那些老人挤兑。”
      砚喜点头应道,心中却泛起了不解。捡回来了不就是做奴才吗?怎的还管他骨头是软是硬。又想起自己早年也是受恩于宣嫔娘娘,估摸着殿下是和娘娘一样心软了,便也再没多想。
      其实连韩雁翎自己也没发觉,自从昨晚,他去东厢房看了那乞丐一眼后,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荡云醒来时已近乎巳时,斜着角的阳光游过十字花窗,溶溶地淌下一地暖意。
      麻沸散的后劲儿极大,且又躺了一天,整个人昏昏沉沉,软得很。
      他吃力地下了床,晃晃悠悠地走近窗户。漏出的光线瞬地留在他脸上,蹙着几方碎碎的光斑。
      这是,哪儿?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处理过的伤口,一时有些发懵。不仅是伤口,连衣服也被人换了,是他不曾见过的好料子,显现出陌生的贵气。
      这间房也是,并不算大的厢房布置地极为考究,且不论摆在远处的那架百宝格上是些什么他没见过的珍玩,光他睡的这张床具,就够自己这乞丐嘚瑟半辈子了。
      雕漆大理石床已足够贵气,卧床的四角还有四根黑漆柱,每根柱子都分别挂上了锡瓶,插了几支梅花。床的三面都蒙覆琼白的细纸,纸上也绘了零星的梅花瓣,与映在纸上的锡瓶梅影相互映照,透着幽幽的清贵之气。
      哦,他想起来了。快被秋婶他姘头打死时,貌似是见着了先前那傲气的小贵人。
      他应该是对那小贵人喊了救命,不对,他怎么会朝那个人求救?
      “你醒了啊?诶呦——怎么还下床了?”
      吱哑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穿戴精致的半大姑娘端着个浅口铜盆,急匆匆走了进来。
      荡云被她推搡着又回到床上躺下了,眼里是浓浓的戒备和疑惑。
      “你还真是命硬,都伤成那样了竟然第二天便能下地了。”女子自顾自地给他换药,擦拭。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这,是哪里?我······我又”
      “你都不知道谁救了你?我的王母娘娘啊——”
      见荡云脸色不好看,正准备感慨一番的宫娥也不废话了,一边拧干毛巾,一边正经道:
      “昨晚五殿下遣人送你来这儿时,你便已经要死不活的了。是我们五殿下去太医署请了人,才险险地把你从阎王庙拉回来。”
      “五殿下?”荡云突然有些发怯。
      “对啊,怎么,你一直不知道?”
      “姑娘,你千万别诓我,我——”
      “呸~我诓你作甚。还有,别姑娘姑娘的了,听着别扭。宫里人都唤我青簪,柔妃娘娘专门拨我来伺候五殿下的。砚喜公公说了,等你稍好些,就跟着我一并去后厨做事。”
      青簪和绿衣一样,原是柔妃从北地娘家带来的随嫁丫头。后来韩雁翎来了宫中,柔妃觉得他只有一个砚喜用着不顺手,就把青簪遣在偏阁了。
      荡云并不关心她叫什么,听到那句“五殿下送你来这儿”后,他脸色唰地白了,身子忍不住地寒颤。
      以为无常面前捞稻草来着,这下可好,捞来个皇子?
      青簪见他脸色不好,以为是想起了什么难堪的往事。这人被送来偏阁时看着就要咽气了,她当真以为活不长了。好在太医署的人没看这人是个平民就敷衍了事,竟把人救了回来。也不知道这小孩儿遭遇了什么,明明长得那么秀气,却被打成那样。
      “我说你啊,就不要惦记你在宫外那些糟心事了。五殿下看着娇贵,却是璞玉浑金般的心肠。既然救你回来,就不会亏待你。你啊,先好生养着。横竖这偏阁营生不重,也不缺你一个人的力气。只是有一件,待殿下他们下学归来,你必是要去当面道谢的。殿下虽不说,但我们做奴才的知道,心里苦得很。他既然救你,就是高看你。你可不能忘了殿下的恩惠啊。”
      荡云不知道在想什么,听了她的叮嘱后忙连声应道。见青簪还没走的意思,便半眯起眼,佯作困倦:
      “青簪姑娘啊,我这脑袋一直昏得慌,想眯一会儿。您看——”
      青簪听他一说,手脚利索地收拾好东西,抱着盆就准备走了。
      “那行,你先休息。我一会儿把午膳给你送来。殿下特意嘱咐过了,叫你暂时不要多走动,免得伤口又扯着。”

      青簪走后,床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眸子里翻涌着汹涌而来的涛浪,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如果他记忆没有出错,应就是那小公子,也就是五殿下救了自己。他思绪有些乱,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大伯父死了以后,他就一直得过且过地在襄南地界流浪。固然狼狈窘迫,但他自小就是这么在乞丐窝里养大的,早就习惯了。后来一时松懈,着了那对走人皮生意的狗男女的道。原先还不甚在意——以他的经历,寻常人贩子还困不住他。
      可是那杀千刀的刀疤脸,竟然给他下迷药,一到京都就把胖鱼头给卖了。他后来想逃,却是牵挂着胖鱼,忍了一天又一天。
      这几天那秋娘子不知犯了病,越来越不当人。动辄打骂侮辱,还不给饭吃。眼看要被消磨死了,终于来了个面向稍微好些的小公子,却还嫌他脏。
      呵。
      现在这情况,他应该是被带进宫了。虽说活下来是好事,但万一,以后出不去怎么办?也不知道春卷逃出来了没有,胖鱼头也是生死不明。还有那五殿下,明明恶心他还来不及的人,怎么想起救他了?别不是专门把他捡回来,养好了再寻他麻烦吧?
      他大爷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荡云郁闷地在软床上打了个滚,刚翻到一半却扯到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只吸凉气。
      好家伙,更郁闷了。

      那边,韩雁翎心事重重地听着的长篇大论,途中走了好几回神,讲经先生嗓子都快咳烂了,才勉强回过神来。
      韩舒悄悄同他耳语,“怎么这么没精神?夫子要生气了。”
      韩雁翎看了眼坐在他前侧的韩昱,悄悄回道:“昨夜风声大,没有睡好。”
      韩舒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等回去了好好休息吧,先辛苦你撑过这会儿。不然吴先生又要和圣上吐苦水了。”
      诸夏不仅民风较前朝开放,选官机制也更灵活。当前这个满腹经纶的先生,原先并不在朝中任职,只是个民间出名的教书先生。后来他在民间遍设学堂,广受徒弟,自行编纂整理历朝诗文经义,名声都传到了遥远的京都。圣上爱才,不惜花重金请到京都,专为太学的皇室子弟讲经。
      可韩雁翎不喜欢这位名满诸夏的吴先生。早几年母妃还在时,吴先生还没有来京都,晏翰林曾教过他们一段时间的声韵格律。
      晏翰林诗名在外,为人潇洒。他的课是韩雁翎最钟爱的。他能从一卷半篇的文章里,讲出山河永驻的恢弘,流水人家的静好。从他的口里,能听到深宫以外的诸夏。
      可惜没过多久,晏翰林就被圣上赐金放还了。想起那位不可一世的才子老师,韩雁翎突然有些慨然。那么疏狂不羁的人物,怎么会甘心囿于宦海呢?就像那个臭乞丐,泥坑里勉强挣扎着,还不一副不羁的模样。
      等等,臭乞丐怎么可以和晏翰林相提并论?都怪韩昱那个有病的,害得自己也没睡好。这都开始胡思乱想了,不行不行。
      好不容易以挨到了下学,韩雁翎逃也似的出了学堂。砚喜早早便候在那里,手里拿着个纸袋子。见他出来了,尖着嗓子:
      “诶呦我的小殿下啊,这怎么今日还延了时间啊。奴才给您备了些蜜饯子,还想着趁午膳前让您解个馋呢。”
      韩雁翎恨不得掐死这个不识时务的太监,没看见那么多人吗?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虽然韩雁翎嗜甜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可都这么大的皇子了还时时刻刻备着甜食,多少有些抹面子。
      “你这狗奴才,嘴巴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吗?怎么你一张嘴我就难受!”
      砚喜知道又犯错了,马上蔫儿了下来,讨好地打开纸袋递给韩雁翎:“殿下,殿下您知道奴才不是故意的,就别计较奴才了呗。您瞧,奴才特意吩咐青簪做好了给您拿过来的,生怕咱家殿下口闲了不是?”
      韩雁翎气鼓鼓地抓走纸袋,摸出一枚糖渍话梅愤怒地咬了一口。太气人了,这奴才分明是这么些年和他混熟了,把他的脾气拿捏得死死的,知道自己不会真的怪罪他。
      “雁翎又在吃甜口?不给四哥分一点?”
      韩雁翎抬头,原来是韩舒走了过来。当下把纸袋往前一递,笑道:“雁翎怎么会不想着四哥呢?快尝尝,今日是青簪的手艺。”
      韩舒也不客气,挑出一颗蜜枣咀嚼起来:“自去了西五所,还真没尝过青簪的厨艺了。”
      “那是,青簪虽然不似绿衣姑姑那般厨艺精湛,但在甜口菜做得好。亏得砚喜给我送来了这一口甜的,不然我怕是没走到宜和宫门口,就困得要睡着了。”
      韩舒弯起一双月牙眼,摸了摸他的头发,无奈地笑了:“你啊——明明平日那么乖,偏偏和吴先生犯冲。方才我若不提醒你,怕是要把吴先生咳成个筛子。”
      韩雁翎只是想到那素日德高望重的先生,因为置气而咳嗽成筛子,还停不下来的模样,就忍不住放声大笑。韩舒也是被他引得跟着笑了起来,两颊的梨涡浅浅地显形,荡漾着温暖的蜜意。
      稍过一会儿,韩雁翎眼神一变,忽地停住不笑了,只看着韩舒背后不说话。韩舒感到奇怪,朝自己身后一转,只看见韩昱一脸冷意,对着他们不说话。
      “二哥。”韩舒收起笑容,最先打了招呼。
      韩昱只朝韩雁翎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神,对着韩舒道:“接待卢国使团的事,圣上跟你说过了吗?”
      韩舒垂下眼睫,缓缓道:“圣上那边还没有,不过太子哥哥先同我打过招呼。”
      “太子哥哥?四殿下叫的好生亲昵啊。”
      韩舒淡淡道:“一个昵称罢了,只要听的人不曲解,叫的人也就没什么好细究的。”
      韩雁翎偷偷地朝后退了一步,又不好直接离开。这是什么人间地狱,要他看着这兄弟两在这儿周旋。
      韩昱在外人前从不会对他表现出过多的关注,他亦不敢招惹对方。可韩舒不一样,站在太子立场的韩舒和生为次子却野心勃勃的韩昱,总会在明面上掐起来。韩昱善武,韩舒刚好善文。韩昱在秋猎时可以捕得雪狐取得头筹,韩舒就能在清明宴上九步成诗,一诗成名。像是天生要对着干似的。
      就像现在,卢国使团不日便进京朝圣。按照诸夏惯例,使团面圣前,是要和朝廷钦定的代表与礼部高位官员谈判的。等事情都谈拢了,才会和诸夏正主于宴席会面。若是谈不拢,直接打发回去便是。
      年初外邦使臣来时,是太子和礼部尚书王雍之牵头,伴着些许文官接待的。如今卢国使团来访,按理说还是这原班人马才对。
      可看韩昱的意思,圣上应是要在皇子里再抉择一二,换一拨人了。
      这就多少带着试炼和牵制的意味。毕竟当今这位圣上,心思难猜得很。
      可无论他们怎么抉择,横竖都落不到自己身上。先不说他不受重视,且看他在宫中的评价——不是说他怕苦嗜甜,就是多病多灾。别说圣上不会高看他了,就算圣上真的一时脑热用了他,怕是也不服众。宣嫔当年,可没少受那帮老成编排。
      韩昱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唯独眼里那转瞬即逝的猩红,让韩雁翎看出来他的不悦。
      他太熟悉这个眼神了,每每韩昱犯了癔症,便是这猩红色的前兆。觉出有些不安的韩雁翎,硬着头皮上前拉了拉韩舒的袖子,颤着声道:“四哥,柔妃娘娘还在等我们呢。”
      韩舒这才收回视线,放软了声音:“四哥的不是,忘了我们雁翎在学堂时便饿了。”
      说罢,他拉着韩雁翎作势要走,却被韩昱一把扯住了袖子。
      “如果我说,圣上已经钦定了我,你会怎么样?”
      韩舒一点一点揪回自己的袖子,“我会转而推荐五弟——雁翎。”
      “如果我说,第二个人圣上准我来选呢?”
      “那还请二殿下,不要因公徇私才好。”
      韩雁翎看着他两你来我往惊心动魄,忽地又想起了晏翰林。
      那时晏翰林还没被赐金放还,仍是京都中最不羁的文官。一次寻常的宫宴上,圣上性致极好,要晏翰林给在座的人一人赋一首诗。
      喝醉了的晏大才子也不管尊卑礼制了,拿着根毛笔晃晃悠悠地满堂乱窜,出口成诗,遣词却十分放肆,逮谁埋汰谁。眼看得罪完一众官员,转着毛笔看向几位皇亲了,众人都为这晏翰林捏了把汗,生怕他一个不尊敬,就惹怒了哪位皇亲,拉出去一刀砍了。
      可那方才还大喇喇眯着眼作诗的才子,在看到二皇子,四皇子这对兄弟时,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了。
      就在圣上以为这人喝醉了,正准备令人送回府时,晏大才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岩松孤立穷节冰,玉山将崩绸月李。”
      “那醉鬼方才说了什么?”“下官也没听清啊。”
      圣上饶有兴趣地问道:“晏卿,你方才说什么?”
      晏翰林把毛笔一扔,再次旷声道:
      “岩松孤立穷节冰,玉山将崩绸月李啊!”
      后来,听说这醉鬼随口吐出的一句,被天下女子绣在帕上,写在信里,藏在心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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