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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海上兰台:不胜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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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通银行是创立于北京的私人银行,这些年发展很快,从北京到东南沿海一带都建立起了分公司。而上海也不愧是中国乃至世界的金融之都,法通银行在上海的分部发展的势头尤其迅猛。其总经理姓靳,是法通银行董事长的侄子,年纪不大,靠家里的关系读了一所美国大学。虽然成绩不好,但聪明睿智,果决狠辣,上海分部就是在他的管理下才日渐壮大。
开完会议,靳云起走向私人会客室去见他重要的客人。邢邵已经坐在那里等了他半个小时。不过这个时间对于等一个总经理来说,一点都不长,邢邵等得起。
“你什么时候的飞机?”靳云起一边关门一边问邢邵。
身子微微前倾,邢邵替靳云起倒了一杯茶,极好的信阳毛尖。当然,这是银行秘书给他准备的茶,他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还没定,怎么了。”
坐到邢邵对面的沙发上,靳云起喝了口茶,道:“我在西安有个案子还差一点尾没收,你明天过去帮我监督监督。我会给那边打电话,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勾唇笑了一下,邢邵抬眼看他,“给钱吗?”
闻言,靳云起不以为意地说道:“就一天。咱们什么交情,谈钱多俗气。”
“诶别,我就是这么俗气。”邢邵跟靳云起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资本家可不敢套近乎,“大华集团马上就要申请破产了,我估计就在这几天。我知道你在打大华资产的主意,需要我出面帮你吗?我毕竟从前是那里的副总。”
摇摇头,靳云起道:“你过去会被牵连不清,我不打算让你趟这趟浑水。你早点去美国。我买下大华以后,会帮你把在大华做的手脚都抹掉,这样你也干净我也干净。”
大华在两三年前就已经呈江河日下,油尽灯枯之兆了,这点邢邵最清楚。所以在听说靳云起要买下大华之后,他有些疑惑。“大华就剩一个空壳子了。你买下它,是打算替他还债吗?”
显然,靳云起对大华也没什么兴趣。“你以为我想要大华商船的那些破铜烂铁?我要的是它经营了几十年的信息数据网络。当然,我知道我想要,其他银行也想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贷那么些钱给一家落魄的公司?难道是因为我觉得银行钱多,嫌钱烧手吗?”
两道掌声在会客室响起,不过也就响了两声,而且一顿一顿地极具讽刺性。邢邵悠悠道:“靳总,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无耻的商人了。”
笑了一下,靳云起看着邢邵,轻声吐气道:“彼此彼此。你在大华干了快十年,也能说叛变就叛变,丝毫不手软。这一点,我可比不了你。”
打开窗户,邢邵点了一根烟,凝视着一明一灭的烟头,缓缓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华是艘大船没错,可它就快淹了,难道要船上的人陪它一起死吗?大华公司庸人坐庄,里面监守自盗的人多了,何况它不思进取,落后于时代,是自取灭亡,我不过往火里添了一根柴而已。”
嗯,很有道理。靳云起本质上和邢邵是同一种人,否则他们两个也不会走到一起。不过邢邵看起来好像比他还要厉害,因为邢邵现在看起来是那么平静,靳云起自问自己做不到。
然而邢邵心中到底有没有看起来那般平静,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竞标日本船业的合作方案,薛兰台在这里面耗费了多少心血,她每天最晚一个离开公司,即使在周末也会组织小组开会。从初稿到最后一稿,薛兰台和她的团队修改了不下十五次。那天拿到设计稿,邢邵的手指也是抖的。别人或许不懂,但他太明白这个设计稿对于薛兰台的意义了。她的才华,她的努力,她的骄傲,她的野心,她的前途,她的事业,她对公司的忠诚,对家庭的责任,一点一滴,全在这简单的几根线条里。
在Citizenology的店里,薛兰台走过来,就坐在他对面。她看着他流了眼泪,然而其中没有一滴是为她自己而流。那个时候,她在乎的不是自己失去了什么,而是他为她付出了什么。邢邵心里不是不颤动的。第一次,他有种想打自己一巴掌的冲动。他就坐在泪流满面的薛兰台面前,所有人都以为薛兰台很虚弱,其实真正虚弱的是他自己。他安慰薛兰台的时候,也在心里咒骂自己的虚伪和阴毒,为自己良心的破碎而觉得狼狈。
虽然邢邵和靳云起很早就开始合作了,但薛兰台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他追求薛兰台只是因为单纯地对她感兴趣,并非想利用她拿到设计方案。即使没有这份设计方案,他也会想别的办法拉大华下水。但他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没有利用过薛兰台,但也从没有一刻因为薛兰台而打算放弃过。就算内疚和心疼,那也是在一切都得手之后。
对于邢邵来说,不仅是薛兰台,他从前的每一任女朋友,都是对的人,只是彼此在错误的时间遇到。而对于他的每一任女朋友来说,他应该都是那个错的人。邢邵居然开始认真地考虑瞿湘湘说的话,或许他真的是一个渣男。
渣男就渣男吧,邢邵把抽了一半的烟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他抬头看向靳云起,“我打算到美国以后,先待五年,然后再把我家人一起接过去。”
闻言,靳云起问道:“不回来了?”
摇摇头,邢邵轻声道:“不回来了。这边也没什么。”说这话时,邢邵的双眸看起来茫然而有轻微失焦。
毕竟是合作多年的老战友,这说走就走的,靳云起也不是不伤感的。不过这就是他与邢邵的合作。邢邵帮他搞垮大华,好给他收购大华的机会;而他帮邢邵得到美国一家五百强公司的副总职位,替他打点好包括绿卡在内的美国的一切。
看到靳云起隐约有些伤感的表情,邢邵不客气道:“喂,你别恶心我啊。咱俩的事还没完,你得到美国来找我。”
啧了啧嘴,靳云起把后背往沙发上一靠,两臂稳稳地压在扶手上,“我当然得去。你去了美国之后,我们还有的是合作机会。”
邢邵笑道:“你还要我替你搞垮一家公司?”
“不了不了,下次不玩这么大的了。”靳云起道。笑话,搞垮一家公司哪有那么容易,大华也不是邢邵搞垮的,它自己本身就已经呈现出大厦将倾的颓势了,邢邵不过是往下踩了一脚而已。“说起来,邢邵,你可真是高啊。借着保女朋友的名义玩了一出金蝉脱壳,既能不招人怀疑地在这种草木皆兵、风雨飘摇的时候退出公司,还能在你女朋友面前当一个英雄。”
靳云起说的不错,邢邵确实在玩金蝉脱壳。但并不是先有金蝉脱壳的计划,他才会去帮薛兰台说话,而是在他想要保住薛兰台在公司的位置时,才顺便有了金蝉脱壳的想法。否则如果只是想保住薛兰台,他根本犯不着做出辞职这样大的牺牲。那时候,薛兰台生病,丧母,耗费心血的计划案被自己窃取了,工作多年的公司也要垮了,邢邵实在不忍心薛兰台再替自己背锅,背负上出卖公司的罪责而尊严扫地,前途尽毁。薛兰台是他的女朋友,他是爱她心疼她的,他想为她做些什么,哪怕被公司开除也无所谓。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在害了薛兰台之后,又利用了她,还可鄙地让薛兰台误以为自己是为了她而牺牲。
阖上双眸,邢邵整个身子完全靠进了沙发里。他想着,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竟变得这般卑鄙了呢?
不知何时起,窗外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下雨。靳云起扫了眼手机,道:“今天西安下雷阵雨……还好明天只是下普通暴雨,你的航班大概不会耽误。”
普通暴雨……邢邵简直叹服靳云起血腥资本家的鬼才逻辑。他一边揉着眼角,一边道:“你还有没有人性啊。是不是我前脚刚出卖了公司,后脚你就打算让我飞机失事,搞一出现世报啊?我告诉你,你甭想过河拆桥,杀人灭口,我倒霉了,下一个他妈的就是你。”
“诶诶诶,别立FLAG啊我告诉你。”靳云起瞥了一眼邢邵。这下雨天气要真有什么问题,顾客想飞航空公司都不肯让他飞。
走到窗前,邢邵看着窗外的雨。他想起薛兰台的胃炎,一到这种阴雨天气就会发作。自己当时给她买了不少胃药和保健品,她大概都不会再吃了吧。若是万一因此而耽误病势……邢邵不愿再想下去,既然分手了,无论再不舍,都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每回分手的那一刻,邢邵就会把他的上任女友自动清除。薛兰台是唯一一个让他觉得不舍的,这大概是因为他承认自己亏欠薛兰台许多,出于内疚的心理而记住了她。
“我走了。”邢邵转身对靳云起说道。
“这就走了?”靳云起看了看表,“不是说好晚上一起吃饭的吗?”
邢邵没说话,只拍了拍靳云起的肩膀,然后出门了。秘书要给他领路,被邢邵拒绝了。
插着裤袋站在走廊里,看着邢邵消失在通道拐角,靳云起腹诽,想不到这个狼心狗肺的公子哥还有伤情的一天。他搭上美女秘书的肩,笑眯眯地问道:“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秘书羞涩地红了脸。
在交叉口等红灯的时候,邢邵烦躁地又点了根烟。大雨倒无所谓,可邢邵最讨厌在这种淅淅沥沥的小雨天开车。晴天怎样都好,大雨天心他道要慢慢开,反而不会着急,就是这种小雨天,急又急不得,路上行车的平均速度都慢下来,堵得人心慌。
不远处就是大华商船集团,邢邵在绿化带的一侧停下了车。开了半扇窗户,一股浓浓的烟雾被雨水融化。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昨天瞿湘湘把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直到现在还在跟他冷战。邢邵那时候心情也不好,平常笑着就过去的事,不知怎地,那时候就是过不去。他当着瞿湘湘的面狠狠地怼了过去,“我不愿意了就甩了人家怎么了?总比你在人家不愿意的时候还缠着人家来得体面。”
瞿湘湘一下就不说话了。那一刹那,邢邵就特别后悔。他明明知道瞿湘湘也不好受的。唉,何必呢?争这一时痛快,伤人伤己。
下午六点,下班时间,邢邵知道薛兰台不会出来,就继续等着。直等到晚上九点,薛兰台还是没有出来。望着远处的行道树,邢邵突然“操”了一声,自己这什么脑子,这段时间公司严查,薛兰台压根儿就不怎么来公司了。行,耍他是吧。邢邵这下彻底明白了,发动汽车,转换车道,回家。
雨后的夜晚,空气很清爽,上海滩霓虹泛彩,灯影流金。虽然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但邢邵已经可以看到东方明珠塔了。那里是陆家嘴,是金融中心,那里有金钱与青春,资本与野心,邢邵感受着自己离它们越来越近,突然一股巨大的快意涌上心头,让他豁然开朗。他马上就要去美国了,马上就可以成为五百强企业的副总,这和在大华当副总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争取来的,他凭什么不为此开心,反而要为一个不可能在他之后人生中留下印记的女人悲伤呢?
邢邵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如果他出生在农村,他就会向往城市;如果他出生在普通城市,那他就会向往上海;可他已经出生在上海了,那他就只能去美国了。邢邵不爱美国,对美国也没什么崇拜心理,他只是喜欢总是往更高更广阔的地方看。美国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国家,但更是一个概念,他没有美国梦,他唯一的梦,只在高处。虽说高处不胜寒,但他更害怕被底下汹涌的人海淹没。
或许只是这样简单得往前走,活成一条笔直的线,就是邢邵唯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