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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竹生长安:流离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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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小庙的时候淋了雨,那种淋雨后全身湿透的感觉,让梅遇的神经直到现在还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中。从茶几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是第二日凌晨了。梅遇直起身,在沙发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穿上鞋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外面一直下着雨,虽然不似白天的那般大,但也不算小了。梅遇不会抽烟,也从来没想过要抽烟。然而此时站在窗前,遥听夜雨涨池,梅遇忽然渴望起了烟的滋味。如果他会抽烟,这个晚上会不会好过许多?
从美国回来的那一日起,他就早早地买好了回去的机票。只是他一直都看不清,回去这张机票的日期。刚才躺在沙发上睡不着的时候,他用手机光照过票面,才发现,原来所有的数字都已然清晰可见了。
2015年7月14日8点45分。
沙发对面是一个电子挂钟,有夜光效果。梅遇抬眼看过去,正好是2015年7月14日2点45分的时间。梅遇没有觉得很惊讶,他差不多已经感觉到了,马上便是自己的离开之时,差不多就在这一两日了。从心脏深处传来隐约的钝痛,原来自己只剩六个小时了。
梅遇突然觉得很后悔。因为知道自己只是来人间走一趟,只能短暂地看一眼傅竹生,然后就要魂归无寂,所以他不允许自己放任自己的情感,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傅竹生。来的时候傅竹生与自己毫无关系,那么走的时候,傅竹生也该与自己毫无关系才是。没有关系,就不会伤痛。
对于傅竹生来说,自己只是她人生一个匆匆过客,短暂地想念,永久地忘却,最先模糊的是他的面容,最后长存的该是她暗识磁场中某一部分的记忆。他为拯救傅竹生而来,便该在傅竹生得到救助后离开。
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会离开,所以梅遇总是不敢对傅竹生太好。他不能让傅竹生跟自己太亲近,否则伤人伤己,便是他的罪过了。可许是窗外的霖雨搅乱了他的意识,此时此刻,他后悔了。他所表现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不想伤害傅竹生,可自己总是这般淡漠的态度,对傅竹生来说难道不是另一种伤害吗?
小屁墩儿就睡在傅竹生的卧室外面。虽然小屁墩儿有自己的窝,但它夏日贪凉,总是更愿意直接睡在地板上。它喜欢在离傅竹生最近的位置睡觉,最好是在傅竹生的怀里。可是今晚傅竹生把卧室门关了,不小心把它也关在了外面。它进不去,只好就睡在傅竹生的卧室外面。梦中,卧室的门被缓缓打开。卧槽,它居然自己开了。
梅遇转头看了一眼睡在地上的小笨狗。小笨狗不太聪明,但是它拥有一双动物的眼睛,永远只能看到人间的真实。
踩在傅竹生房间的地板上,梅遇小心地呼吸着。傅竹生的房间并不是全暗的,电脑的蓝屏将整个狭小的房间映得幽蓝幽蓝的,仿佛一个铺了半层雪的岩洞,一边是刺眼的光亮,一边是孤凉的黑暗。傅竹生朝右侧躺着,下巴和嘴巴埋在被子里,鼻尖碰到被子,刚好够她夜里呼吸。
床头柜上的陶瓷小喇嘛看到梅遇,就像看到亲人一般,眉开眼笑,张牙舞爪。梅遇的手指在两只陶瓷小喇嘛的头顶各碰了一下,顷刻间两小只就安静了。他们得安静一些,否则在夜里说话声音太大,会影响主人休息。
怕吵醒傅竹生,梅遇没有坐在床边,而是在彩色泡沫拼板上盘腿坐了下来,稍微抬眼便能看到傅竹生的脸。梅遇记起来了,傅竹生是一个很大胆的姑娘,无论自己有什么样的想法都敢说出来,不怕对方拒绝,不畏他人揣测。这样的姑娘,睡觉的时候也会有平静的容颜,连眉头都不会皱起来。今晚她也睡得安宁,只是梅遇仍然看得出她心底的凝重。
傅竹生很快就醒了,一睁眼就看到梅遇坐在地上,她有某一霎那觉得自己是在梦中。“梅叔叔,你是活的吗?”
看着傅竹生眨巴着眼睛,试图尽快将自己从睡眠的迷糊中弄醒,梅遇笑道:“我当然是活的。”
慢慢坐起身,傅竹生从床上爬了下来,在梅遇身边盘腿坐下。“梅叔叔,我们两个聊聊天吧。”傅竹生身上穿着柠檬黄色的卡通奶牛睡衣,长袖长裤,略微偏厚的棉毛质地,在这样有些凉爽的夏夜穿正好。
梅遇原本是想让傅竹生继续睡的,可是傅竹生动作太快,一下就坐到了他身边,睁着两只稍显惺忪的眼睛看他。幽蓝色的电脑光线把傅竹生的眼眶加深了许多,不过她的面颊却也因此而看起来愈发莹润透亮。与她的睡衣搭配起来,梅遇觉得傅竹生特别像一块柠檬味的蛋糕。“有些饿了,想吃蛋糕。”
听到这句话,傅竹生摆着还不太平衡的姿势,麻利地从彩色泡沫上站起来,“梅叔叔,你等一下。”说完,傅竹生就踩着拖鞋出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堆零食,后面还跟着一只狗子。
把零食往地上一撒,傅竹生像念菜名似的给梅遇报零食名字。“酒心巧克力,牛奶巧克力,奶豆,黄瓜味薯片,柠檬芝心小蛋糕,牛奶味百醇,香草夹心饼干……”报玩一串名字,傅竹生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后又盘腿坐下,不过因为有了零食的阻隔,这次傅竹生坐得离梅遇远了些。
居然买了这么多零食,梅遇发现傅竹生的生活方式比他想像的还要不健康。他拿起了一个柠檬味的小蛋糕,劝傅竹生道:“以后不要吃这么多没营养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垂着眼帘,傅竹生点点头。当然,她是不会听的。梅遇管得了她一时,管不了她一辈子。傅竹生从未见过梅遇主动吃过除正餐之外的其他东西。她知道梅遇是来告别的。傅竹生给小屁墩儿拆了包小香肠。“梅叔叔,我前两天又去过梅禄园了。荷塘里的莲花都开了,很漂亮。如果今天雨停了,我们就一起去看看吧。”
蛋糕包装打开以后,梅遇只咬了两口。第二口就碰到一种黏糊糊的奶油芝士,梅遇以前没吃过这种东西,现在正在尝试。听到傅竹生跟他说的话,梅遇沉默了半晌,电脑屏幕的幽蓝光芒将他的瞳孔染出了大海的深蓝色泽。“好。”
傅竹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好了,分明就不太好。但有些话,她就是问不出口。这并非因为她顾虑重重,而是……傅竹生很难解释这种感受,如同被施加了黑魔法一般。梅遇他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在他身边的人明明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是真的等到那一刻,又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了。那些关键的问题,仿佛一个个小星球,将将经过黑洞时,就被它全部吸了进去。它们明明还在那里,它们明明就在那里,可傅竹生却找不到它们了。
这段时间以来,梅遇的脑仁总是隐隐作痛。他的话变少了,动作变少了,连意识都逐渐变得淡薄。他猜到自己大概快要消失了,一切以物质为基础的存在形式,都一点一点地在消失的边缘徘徊。傅竹生一直在跟他说话,中间停顿的时候,偶尔她会发一下呆,随即又会跟梅遇说新的事。梅遇发觉自己连给傅竹生反应都变得有些困难了。每说一个字,脑仁就会痛一分。这大概就是暗识磁场自我紊乱的结果。
天空微微泛起了鱼肚白,梅遇将睡着的傅竹生抱到了床上,替她盖好了被子。离他离开的时间还剩不到四个小时,他已经彻底失去语言能力了。之前梅遇用吃东西和说简单的词语来掩饰自己发声困难的事实,在情况变得更糟之前,他把傅竹生哄睡着了。
坐在床边,梅遇看了傅竹生一会儿,直到床头柜上的陶瓷小喇嘛又开始说话,才悄悄起身。他把地上的零食收拾了,然后穿衣洗漱,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梅遇拖着行李箱静静地站在门口。金丝眼镜下,一双深眸平静无波,剩余几分缱绻只在心湖泛起涟漪。他又转身走回卧室,站在床边,弯腰低头,在傅竹生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竹生,我走了。我会把你给我的所有回忆全部带走,也会带走你关于我的所有记忆。你好好地睡一觉。起来以后,去看看梅禄园的荷塘红莲吧,它们的确很美,它们会让你感到开心的。
梅遇离开了。床头柜上的陶瓷小喇嘛姿势怪异地低头去看傅竹生,不过傅竹生没有醒。于是陶瓷小喇嘛们跑了,它们只在宝珠红莲盛开的地方生活。
站在飞机场巨大的玻璃窗前,看飞机一冲上空,耳边是机器发动的轰鸣声,梅遇低头,看到了在阳光下,自己渐渐透明的指尖。飞往美国的飞机舱门开启,梅遇第一个走了进去。走进去的那一刹那,梅遇想,竹生大概是醒了。
8点40分左右的时候,飞机就快到起飞时间了。可是空姐数来数去,总是少一个人。她觉得很奇怪,明明之前数票的时候人数是对的啊。头等舱总共只有十个座位,十个客人应该都来了。
一个身着休闲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在找到自己的位子后坐下。空姐一看,对了,这回全齐了。
刚才邢邵还在给靳云起打电话。靳云起告诉他,梅遇也是这个时间去美国。不过他看了看四周,并没有找到梅遇。可是这个时间点,明明只有这一趟航班飞往洛杉矶。邢邵觉得这中间大概是有什么误会。
梅禄园的红莲在雨中盛开,遥远的雪域高原上,风马旗如彩色云朵高悬于这片东方净土。一轮红色圆月滑过天府小区的窗口,在昏暗的雨天,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