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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糖画(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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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裕王府的郎十,被待做上宾,最好的前院厢房,最贴心嘴甜的侍从,还有数不尽的美食。
裕王在他房门口左转右转的,踱来踱去的时候,郎十正对着水晶虾仁小笼大快朵颐,先是咬口汤汁儿出来,再嘻嘻索索几口,把鲜味尝够了,最后一口咬下。
等裕王推门进来,郎十已经在吸第六个小笼包了。
两人互相瞪着眼,就卡在那里不上不下。
最后是裕王先沉不住了,他往郎十跟前一坐,折扇一展。
“你那糖画到底有什么名堂?”裕王心里抓耳挠腮了一夜,怎么也没想到,昨个儿以为会被当街放血的郎十,不但平安回了裕王府,还坐上了周元帝的车驾。
“呃……”郎十咬下一口小笼,怕烫似的在舌尖转了几下馅儿,“大概很好吃吧。”
含糊回答间,他想起昨晚马车上一盘子的糖画——他的手艺得有多好,能让那位这么吃上瘾。
裕王沉吟一会儿,摆摆手让候着的侍女退下,凑近了郎十低声试探:“你那糖画,图案倒是精巧,与别家稍有不同。”
他这也算是猜着一半了,可怎么想不通的一点——图案再精巧,那也只是糖画罢了,何必周元帝如此兴师动众。
郎十把嘴里的笼包都咽了,才给了解答:“即使是普通手艺,各家也会有各家的技巧,比如也有糖画师傅会给饴糖里加些花汁,这样颜色也会丰富些,在沂州一带很常见;我路过梓州时,曾遇上过一位师傅,手艺更绝,能左右手同时完成两幅糖画,且线条粗细均是一模一样,真乃绝活……”
讲起吃食,郎十的内容总是格外丰富些,裕王的扇子在手上合了开,开了合,几个轮回,听得入迷,倒全然忘了坐在这里的初衷。
“有的糖画师傅会专门请人画好花鸟鱼虫等图案,在家潜心钻研苦练,前年经过利州时,我还向一位先生请教了一些细节的画工,运用在糖画手艺里,倒也贴合应手;倘若讲起糖画的口感,尝下来还是三年前在云州采祥街口那位师傅做得最佳,糖画入口清甜不腻,捎带一点儿桂花香,一咬即碎,只含两息间,糖便在口中化开了,那甜味,实在令人难忘。”
裕王边听边应声:“你去过的地方倒是挺多啊。祖籍是在何处?”
“泉州人士。”讲到入味了,郎十自然而然放下了筷子。
“边境那边的?一直听说那里的烤羊肉出名,味道极好,可是真的?”裕王兴致也上来了,细细问起来。
“那是自然,单是羊肉的品质上,就已经是独一无二了,再配上……”
这头是滔滔不绝的美食分享,殊不知一番对话全被记录下来,送上了周元帝的桌案。
“泉州?怎么会是泉州?”周元帝把记录看完,问着苏叶。
苏叶回禀:“当年淮齐战后,军奴若是幸存下来,便可豁免罪行,入籍边境泉州。”
周元帝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捧着薄薄两张纸,却如千斤重。
“你觉得,郎十是他吗?”
许久,殿内传来周元帝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苏叶伏身:“唯独这个,必须陛下亲自确认才行。”
裕王府的宅子里,有一座稍高的塔楼,雕梁画栋,极尽奢侈,这番装点,还配上周元帝亲笔写下的牌匾——初远阁。
如是这般,陛下疼宠裕王的消息在百姓间传了个遍。
可这塔楼在裕王府邸里,被严加把守,只有一人能进。
“王爷的意思是,这塔楼连您都进不去?”郎十指着不远处高耸的建筑,颇有些不可思议。
裕王起身到窗边,朝向那头,表情故作沉痛:“这是皇兄专门命人建的,说是必须那个位置才可。所以若是烤肉,我们还是换个地方。”
郎十表示万分的惋惜:“我早早看中那楼了,赶上此时上京日落,昏黄间万家灯火初上,星星点点,再伴一好友共饮美酒,共尝美食,供赏美景,岂不妙?”
“就一定要在高处?”裕王确认道。
郎十遗憾,夸张地摇头大叹:“也不是非高处不可,只是边境多山,以往烤肉都是在山顶高处,俯瞰大好山河,仰望宏宇星空,才当得起这豪放意境。”
其实说再多,还就只是为了“吃”一字。
入上京城前,郎十就一眼看到这高耸华丽的建筑,怎能不找机会来踩一踩点?
“可能求一求那位?”毕竟是亲弟弟,总有法子才是。
哪知裕王立刻摇得跟筛子似的,直推脱:“这可不能求!上一个求皇兄在塔楼办宴的人,下场可不好。”
“是何人求?怎的下场?”看他这番表现,郎十一时好奇起来。
裕王压下声音,跟讲秘密一样:“其实也算众人皆知,三年前被送去齐国和亲的六公主。”
郎十一听就明白过来了。
话说齐国战败后,那可是十年了都没恢复元气,且年年上贡,一直落于大淮之后;三年前,陛下突然将皇室六公主送去和亲,无异于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下嫁”了,那可是当今太后的亲生女儿,怎能舍得?
只是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也罢,风景再好,命也得有啊。
郎十摆摆袖子,权当作罢了:“那也成吧,今日能与王爷结交,在后花园里赏花,也是幸事。”
裕王刚被郎十勾起了馋虫,想象那烤羊肉的味道,心里跟蚂蚁钻一样,高高兴兴地去吩咐人准备材料了。
侍从下去了才一会儿,门外便来了人——竟是苏叶。
“陛下请郎先生初远阁一聚。”苏叶抱拳躬身,礼节周全。
听愣了里头坐着的两个人,裕王转头看鬼一样看着郎十,这才想起自己午时来这儿的初衷——
“皇兄到底看上你哪里了?”
当郎十跟着走到塔楼下,还有些晕乎;也不知是为这难得踩点的机会,还是为塔楼里候着他的那尊大佛。
此时天色渐渐有些沉了,塔下影子拉了老长,塔身浸润在斜照的夕阳下,映着些许斑驳的光影,一时晃眼。
郎十收回仰起来的脖子,颇有些无语的看着初远阁门口一溜的长队。
这天还没黑透呢,打什么灯笼!
照太阳吗?!
八角琉璃灯,墨青的色泽,透过烛火,不显得刺眼,甚至可以说是格外舒适的赏灯佳品了,可那么多盏,还隔几米不到排排举着……
太烧钱了!
苏叶稍稍退后一步,恭敬地对着郎十行礼:“请先生上去吧,陛下在等您。”
郎十感到莫名,惊异地看他一眼——埋低的脑袋看不清苏叶脸上的表情,可这语气里突如其来的伤感是怎么回事?
再疑惑,郎十也要先往前走着。
顺着华灯照亮的道路,他的每一步都在温暖的光芒中,锦色的衣袍行走间发出簌簌的声响,微风起,飞扬一缕黑发,渐渐近了,楼门大开。
周元帝站在塔楼之上,低头望去,看着郎十一步步进来,直到进门后,视线中失了身影。
耳旁传来他走上台阶的声响,靴履踏上楼板的震动,极为隐约的传到这里。
就仿佛心里一点点被填上了些许,一晃十余年,终是得偿所愿。
郎十走着走着,福至心灵,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所见的意味。
到达塔顶,修长的人影正背对着站在塔顶,八根立柱撑起整个塔盖,飞檐木雕,无不精致。
一派华丽,没让郎十留恋一眼,独独看住那人。
塔顶并未点灯,唯有日落余光,泄下一地金黄,柔和了周元帝冰冷的轮廓,意外地显得温暖,不知不觉,郎十连前一刻还记得的礼节,全抛光了。
“你是看见那些灯了。”
周元帝仿若自语,并未转身。
郎十搭在雕栏上的手指莫名一紧:
“小人不知可否同陛下说句实话。”
周元帝没料到郎十会这般说,身形一僵。
郎十低垂下眸子,无奈极了:“据小人所知,追念亡人才会在门口列灯,房门大开,也是迎接之意,这是乡村野民流传的追魂之法,当作无稽之谈。”
僵硬的身影突地转过来,周元帝直勾勾看着离自己还有数步之远的郎十,逆光中看不清神色。
“照你这么说,这方法无用。”
郎十在他转身时,就伏下行礼,硬是错过了周元帝的目光。
“的确无用,小人曾试过数遍,后来路遇乾元观的两位道长,问后才知都是谣传。”
为谁而试?
周元帝正要开口,郎十跪着立直身子,双掌相合抬至身前,这是对着君主答话的标准姿势:“陛下智计无双,探问天地,可谓是真龙天子,万古明君,您……”
“住嘴!”
朝堂上听了多年的话,此刻才觉着刺耳异常;郎十试了数遍就停了,那他呢,十年列灯,十年大开殿门,就都是个谣传?
塔顶蓦然静了,郎十低下身子,以为周元帝此刻当是怒气喷薄,却怎的这么一会儿过去了,连呼吸声都轻微了许多,轻到几乎察觉不了。
脚步声迅速响起,等郎十看到金丝白靴映入眼帘,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十分生猛的力道,直直把他拽起来。
眨眼的功夫,衣襟被狠狠扯住,朝周元帝的面前拉去,两张脸瞬间凑近了。
画舫上的回忆一下子勾起来,郎十再厚的脸皮,此时也绷得紧紧的。
“陛……下?”涨红的脸硬是咬牙叫唤了一句,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显得格外有杀伤力。
被那双黢黑的眸子牢牢盯住时,一阵没由来的酥麻感从心底里冲上来,那个意外的吻,何般滋味,想必也只有两个人自己心里清楚。
郎十从落水起,就当那个意外根本不存在,后来回忆起来,也全是想着尝到的酒味如何,而至于对方唇色如何,有多柔软,又是冰凉还是温暖,直到现在才从一场大梦中缓缓出来。
“你可看见那些灯了?”
完了,陛下您连问号都出来了。
郎十跟个被吓坏的鹌鹑一样,连连点头:“自是看见了,看见了的。”
这话一落,郎十愣愣地看着周元帝的眼睛,里头似乎一瞬染上了光彩,方才的冰冷如幻觉般散开来,倒映着自己的模样;薄唇微微扬着,白皙的脸庞渐渐漾开笑意,很美,三分妖艳,三分柔和,再三分清冽,剩下一分隐晦的宠溺。
愣神间,笑容越来越近,薄唇贴近了耳边,郎十的衣襟不知何时被放开来,若是旁人在,此刻看见的,会是他整个人都被周元帝拥进怀里。
那人贴在郎十耳旁,极轻地回应:
“你看见了——”
“那便足够了。”
——已经第四天了。
少年小心翼翼地把门口的灯盏点上,并没有回头。
——小远,没关系的,就算没等到,我相信娘亲也会看见这些灯的。
能看得见,那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