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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糖画(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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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
裕王偷偷往殿外瞥了眼天色,暗沉沉的夜幕中,远远延伸出两排长长的队伍,每隔五尺,站在长廊两边,均是内侍。各自手上还抬了盏八角琉璃灯,照得殿外的路一片亮堂。
这是周元帝十年来的习惯,入夜了,殿内可以熄灯,殿外照路的灯火,却是必须点着的,彻夜通明。
开始时,还有内侍轻怠,夜里举灯打了盹儿,让灯落地灭了,帝王震怒,当夜起身亲自观刑,将那内侍一片片剐去双手皮肉,只留零星白骨,扔出宫门。
从此,这习惯便延续到了至今。
裕王自是从不敢问其中缘由,当今天子的偏好,哪里容得随意置喙,更何况是周元帝这般,可说是独断残忍的性子。
如是想着,裕王转回面前的桌案,躬身候着皇帝发话。
不知许久过去,殿外似是突然有些微风,将殿内的烛火吹得摇晃起来,并不明显,却引得皇帝注意起来。
俊朗的下巴微抬,长睫随着视线翻开,露出一双黢黑的眸子,隔着桌案的火光明明灭灭,看不清晰。
那目光看着摇晃的灯火半晌,直到风停。
裕王呼吸也轻了起来。
果然,下一刻,原本伏案批阅奏疏的皇帝,如往常一样看完微动的灯火后一样,极为冷淡地吩咐道:“再加十盏灯。”
大殿某处角落候着的内侍立刻伏身退下,不一会儿,殿外长队的队伍尾巴,又拉长了不少。
这举灯的队伍,就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多起来。
去掉雨雪天,有时甚至会有近千的内侍守在殿外,若是一排站不下了,那便会围成方队。
“那个人,如今可在酿酒?”
周元帝看灯火点上了,好像现在才看到干站许久的弟弟。
裕王深知周元帝对佳酿的执着,不敢疏忽地一一细说:
“那人昨天便被关押在裕王府的后院,然后往厨房里挑了些食材,往酒坛子里放,撒了些桃花瓣儿,拌上酒曲,就埋在院子的桐树下了。”
周元帝复又低头看奏章,裕王深怕惹他不快,意图将郎十本就简单随意的过程说得稍稍精致些。
“他拿了厨房最好的,呃,土姜,还有几粒枣儿……桃花瓣儿,是前阵子初开就收好的,原先打算用作制糕点,他拿了些……对了,那个酒曲,这个臣弟可是亲自看着他,挑了最好的,最地道的甘州大麦产的……”
绞尽脑汁说了一堆,皇帝头也没抬。
“埋了酒之后。”
“嗯,埋了酒之后啊……”裕王抽着嘴角,折扇在掌心快速敲了两下,“那狂徒好不容易有求生的机会,自然是日夜蹲守在桐树下,盼着美酒早日酿成,然后献给您啦!”
听着耳边折扇两声响,周元帝心中了然,朱笔在折子末尾写上几笔。
裕王正想着怎么再说几句,身边突然出现一道如鬼魅般的身影,便立刻绷住嘴巴。
来人正是前日的车夫,周元帝的近侍,也是暗卫的头领,保护周元帝十数年,最得皇帝信任,名唤苏叶。
苏叶径直朝周元帝行礼复命:“暗卫三二回复,郎十买了两壶红杏酒,一壶昨夜自己喝了,另一壶今日卯时送于看守的侍卫。辰时独自去了市场,买了几把饴糖,又租了挑担和炉子,抬着去了上京东市卖糖画。”
裕王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顿时结巴了:“糖画?什么……糖画?”
“现在可还在。”周元帝倒也没怪罪他,看向苏叶。
“东市那里邻近学堂,有的孩子散学后没买到,现在还拉着父母在那里排队。”苏叶想了想暗卫回复时,颇有些赧然的神色,“想着主上会问,暗卫扮做百姓带回了一串。”
周元帝此时已经起身,随着高挑的身影,一阵压迫感随之而来:“呈上来。”
极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内侍高举着托盘进到殿内。
红漆金边的托盘里,摆着一盏白玉盘,此刻却显得格外惹眼,纯因上头摆着个巨大且单薄的图案画,淡黄色透明的糖浆此时凝结成一幅普通的画作,细细看了,是一只惟妙惟肖的——鸭子。
这鸭子倒也不丑,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可爱,尾巴翘起,翅膀铺开,小眼睛豆丁点儿大,让人意外觉得喜感。
周元帝似乎一下子看中了这鸭子,殿内莫名沉寂了一会儿。
裕王也忍不住瞥了眼,跟着看愣了好一会儿。
等回过神来,周元帝已经如风一般踱去了内殿。远远传来他冷硬的命令:
“出宫。”
上京东市。
郎十本就是想着这里有夜市,会热闹。但没料到附近还有个学堂,一下子引来大票的孩子。这不,眼前队伍还有好几个排着的。
小孩子平时也只是吃糖,父母买颗饴糖就好打发了。如今还不知这饴糖能化开,甚至还弄出这般花样,自己也跟着好奇得很,半推半就地跟着孩子就来了。
队伍越长,排队的兴致便上来了。
郎十可不敢让客人挑着做,自己大张纸上随意圈了几个数字,往地上一摆,让客人自己扔石头,砸中哪个数字,就做数字对应的图案,五个铜板一次。
糖画这手艺小地方有,成本低,赚的也不多,且是辛苦钱。大上京城卖糖画的本就不多,寥寥几个,混不下去还走了。
而且自己扔石头,无疑增加了些运气成分。队伍前头时不时就传来几句喝倒彩的话,例如谁又砸中了鸭子,谁运气好,砸了个月季花,还有人中了头奖,把数字最小的圈给砸中了,就可以得到个漂亮的凤凰。
孩子你跟我比,我跟你比,在队伍里重复排了不下三回,跟郎十照面都混了个脸熟。
夜深了,摊子前总算只剩几个人了。郎十动作愈发快起来,脑子里也动的飞快——今天这一笔钱,都够自己撑到阳城了,上京果然是个来钱快的地方,等这里事情了结了,还能赶得及阳城上半年的花雨节,品一品特制的花雨糕,那滋味,尝过一次就念念不忘。
殊不知街口牌楼后的茶馆门口,全然是另一派场景。
暗沉的华盖坠下精致的长条流苏,马车黑漆的涂色隐在夜幕中,绣着数道金纹的薄帘被侍者小心掀起,露出正端坐车厢内的周元帝。
此时街道不知何时被清空了大半,一队人马悄然无息地守在了道路两旁,统一纯黑色劲装,腰间缠着一柄弯刀,约成人两掌大小,匿在黑色腰带旁,若不细看,极容易被忽略。
这份肃杀的寂静,与另一头忙碌热闹的糖画摊子,一时形成剧烈的反差,却再没有侵入过去,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和谐感。
就仿佛此刻周元帝的视线,远远地,牢牢凝在几人包围间的郎十身上,自己却是未前进半分。
停得足够久了,以至于裕王的马车都紧赶慢赶地跟上了。
好不容易追上周元帝的车驾,却是停在街口不动,也忒奇怪,裕王也不敢催,毕竟从自己府里没看好的人,总要他负责抓回去才是。
郎十忙着作画,刚热化的饴糖块儿,动作要快些,才不会凝住,再加上火候要求,自然是要十分专注。
便是这样,忙了又一阵儿,摊前人都走光了,他才从摊位上站起来,猛地揉了揉僵硬的腰。又想起脚边一盒的铜板,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他从小就爱吃糖,嘴馋跟着村里老师傅学的手艺,十年来每到一个新地方,实在没钱了,便开个摊,赚点儿路费。这功夫倒也是越来越熟练。
郎十拿着钱盒也不数,合上盖子放箩筐里,正要弯腰挑起扁担走人,余光中看到一抹,不,是很多抹整齐的身影……
他心头一凛,挑扁担的动作停了,以一种僵硬的姿势扭过脖子,看向街道的另一头,稍远,却很明显看到一架马车,以及两边无声无息列队的侍从。
这么大阵仗,天知道刚刚是怎么才没发现的。
郎十眯着眼看了一小会儿,夜色太黑,实在看不清马车里坐着的人。或许是哪家权贵出门逛街吧。
抱着自我安慰的心态,郎十手上的动作不停,蹲下身子,正要把扁担挑起来。
身后极为突兀的,传来车驾前行的声音,木轮压过青石板路,轱辘声在已经清空寂静的夜市街道上,越来越近。
郎十动作一顿,表面淡定,内心却极为抓狂。他还是挑起扁担,不过倒是没往前走,而是靠向了街道右边,把扁担安放在了相对靠里的位置,然后站在一边。
这马车太宽,等会儿要是经过他,指不定会碰上,倒不如现在停一停,等马车过去,再继续赶路。
他这盘算得有理有据,那边马车及两边跟着的队伍终究还是近了。郎十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等着贵人先走。
十米,五米,然后一米……
车轮在郎十正前方,轱辘一声不动了。
郎十愣住,视线极为缓慢地抬起。
马车的纱窗内,可模糊看得一个人影,巍峨端坐,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这无比熟悉及反复的一幕,一下子勾起了郎十的回忆。
本能地,郎十俯首,两腿一弯,就跪下了。
周元帝眼底微凝,随即似要忍住什么,回过头看向马车内的前方——矮几上,摆满了一盘子糖画,若是郎十此刻看见了,定能认出来,全是刚刚出自他之手。
其中宫内呈上来过的鸭子图案的居多,不时杂着一两个其他的。
“这糖画,是你做的。”
郎十一愣,有些发怔。这贵人是什么情况,语气居然如此和煦。
倘若说,之前周元帝的声音都是冷冻级别的,那么现在就是春雪融化的味道,虽仍有凉意,但也带着和暖。
“可有人教你的?”
似是抱着某种暗含的期待,周元帝紧接着问。
郎十心头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小时候跟村里老师傅学的,也就是小手艺,不值当几个钱。”
不是的。
周元帝一听完这话,心里头就给否了。
糖画手艺,是别人那儿学的;可这鸭子的画法,只有一个人知道。
一般的糖画师傅,为了节省点儿糖料,鸭子的翅膀都是合在尾巴附近的。独独一个人,会画出开翅的肥鸭;豆丁儿大的眼睛,会极为巧妙地沾个空心圆,再放上小颗红豆。
——这鸭子没有眼珠子。
少年撮一小颗米,摆上,聊胜于无。
——喏,这就有了。可惜没有红豆,不然该是红色的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