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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水煮豆腐(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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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十最终还是实现了来上京的志愿之一——到初远阁塔顶踩点。
华灯初上,斜阳的最后一抹光晕消逝殆尽之前,塔楼的八角暗处都安放好了夜明灯——银白的灯座,雕龙缀着黑金色,凑近细看,才看出是由金丝勾勒的鳞爪。
夜明灯灯座上托着的,可正是夜明珠,个头均有双拳大小,即便隔着灯纱,一时盯久了,也会觉着伤眼睛。可偏是这样的灯设,让初远阁内大小格局照得愈发明亮,八角位置相协调,无一处是看不清晰的。
塔内格局划分为三,一为地榻,于塔楼正北方,软枕香茗,美酒佳肴,均备齐全,掀起纱帘,即可坐观月升西落;二为中厅,装饰最为华丽,抬头望塔楼顶端的壁画,栩栩如生;三为廊道,与地榻隔着半高纱帘,通彻外处,若是站在此处,全上京城一览无遗。
周元帝命人把纱帘卷起,半拖半扶着,把郎十押到了地榻;待郎十坐好,他再倚在一旁,掀了暗金色龙蟒黄袍一角,半跪下来。
郎十恍惚的神色此刻又是一惊,看堂堂帝王已经伸手替他满上了酒盏;压着哆嗦正要起身,又被周元帝轻轻一按,坐回去了。
“您……”刚要出口的话被对方依旧直视的目光逼了回去。
那眼神,明明是看着他的,竟又能将酒壶对牢杯盏,一滴不洒;郎十沉默默听着盏中酒液即满,周元帝停下动作,杯中酒香清冽,离杯口半指节,分毫不差。
如是两杯。
果然是爱酒之人。
郎十心中一赞,竟莫名觉着眼前这位陛下,倒也是相投之人。
于是本来不胜惶恐的话咽了下来,忍不住改口问道:“可是上次那桃花酿?名字……”
话音一顿,郎十忍不住心里给了自己一嘴巴,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画舫上的意外也才过了几天,人还没完全忘记,自己又当面一提,还真是找事!
“桃夭。”
周元帝放下酒壶,一手撩起袖摆,另一手执着酒盏,递到郎十面前。
郎十正心里暗骂自己管不住嘴,对近到嘴边的杯子倒是防不胜防,一眼看到当今陛下的御手,修长白皙,指骨分明,登时愣了愣。
他心神闪了又闪,依着多年游历的见识,居然还是稳住了场子。
借着周元帝的手,郎十微微偏了偏身子,手一摆,从几上举了刚也满上的另一杯,姿势稍有些扭曲的,将杯盏举高,同周元帝手上的轻轻一碰。
叮——
瓷杯碰撞的轻响。
郎十随即应和:“小人品酒一向粗鄙,山野杂酒尝惯了,今日能品到陛下的御酒,真是一大幸事啊!小人先干为敬!”
话落,也不管周元帝喝不喝,自己先一口闷了。
这倒是做足了牛饮的架势,若是惜酒之人,此刻定然会大呼哀哉。
周元帝见他如此,倒也不为难,给足了面子似的,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是目光仍定定在对面那人身上,眨也不眨,硬是把喝完酒后两手都不知道放哪的郎十也看毛了。
郎十逼着自己把眼珠子的方向定在几上。
“你是泉州人士?”周元帝把酒盏一咯噔放回,如轻铃般悦耳磁性的声线,似是压低了的琴调,在明亮的夜色中,柔和许多。
“小人正是。”
郎十抬手行半礼,尽可能挽回些错处——帝王御前,怎可随意放肆?
似是不在意郎十如何反应,周元帝又要伸手碰上酒壶;郎十眼疾手快,忙不迭抢先,趁着这机会稍稍从榻上跪着起身,给皇帝斟酒。
周元帝右手停在上方,神情似有一瞬的凝滞,眸中沉了沉;看着郎十把面前杯盏倒满,眉眼间若有所思。
他等郎十退回去,才碰上满了的酒杯,问道:“泉州郎姓少有。”
“是。小人本是奴籍,后来被征召从了军奴,攒了些微军功后才销了奴籍,成了泉州人士。”
这些事即使自己今日不说,他日帝王有了兴趣,随意派遣个人查一查,都是可以查到的,便也觉着此刻不必瞒。
沙场征战,本就九死一生。
军奴,即是弃子。
最好的防具便是块半锈不锈的盾牌,最好的武器也不过是把长矛;到了战场,数万柄长矛,却能抵挡齐国几千精锐铁骑。
故而泉州十数年,幸存的军奴不过寥寥。
周元帝心上抽了似的疼,想起了什么,哑着音:“原籍呢?”
那便是问从军奴前的事情了。
郎十愣了愣,疑惑般谨慎地觑了眼帝王的神色,揣度了须臾,才回道:
“我忘了。”
碎裂声突如其来。
郎十循声望去,只见寒冽如清酒的帝王,目光中似放了把火,这酒浑了,这酒沸了;如玉的掌心淌出几缕红色,杯盏尽碎,尖刺的裂痕几乎陷进了肉里,可那力道还没松下来。
行动比脑子要快。
“陛下!”郎十高喊,而周元帝魔怔了一般,眼中渐渐布满血丝,也不看他,高大的身影直挺挺地坐着,毫无反应。
“来人!快来人!”或许是以为皇帝突发急症了,郎十慌忙起身去叫人。
龙体受损,比起前几天的轻薄之罪,要怪到他头上,就算是十个脑袋,估计也要搬完了。
哪知道还没跑出地榻一步,衣袍便被扯住。
郎十所有动作一顿,本能地低头一看——如同白玉的指缝里,鲜血染上他锦色的袍角,如绽开的牡丹,艳红刺目。
矮几上数块沾血的碎瓷片,有的小到指甲盖儿那般,足见捏杯子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对视上周元帝血红的眸子,清冷不再,妖冶更是没有丝毫,如漫天的压抑全浸在了这双眼里。
可捏着郎十衣角的手,除了扯住他时,此刻却没用一丝力气,仿佛只要郎十轻轻一挥,就能把这只受伤的手掌拍开。
郎十呼吸一紧。
周元帝仍跪坐着,半仰着头,望着他。
“陛下,您伤着了。”提醒似的,郎十缓缓蹲下来,轻轻捧上帝王的手。
极为配合的,周元帝更是松了力道,顺着郎十的动作,五指舒展开来,露出了掌心嵌进血肉里的细小瓷片。
“你可在……怪我?”
帝王的声音很轻,轻的仿佛一粒尘埃,只是一个呼吸,便能散了似的。
可郎十还是听着了,并且听得很是清晰。
九五之尊,真龙天子,高高在上十几年;再乱的朝堂,再危的边境,再险的战事,或许也不可见这位皱一点儿眉头。
周元帝,智多近妖,冷心冷情,杀伐决断,似乎本就是为这皇座而生的:御驾亲征之时,稳坐军中,轻飘飘几步“棋局”,齐国便永无翻盘之日;朝堂之上,乱臣党羽,腥风血雨,还不是他几句“拔擢”,就化作了一盘散沙。
可也是他,平了这个天下,让淮国民可安居,官可安治;哪怕曾踩着众多尸骨,血流成河,也难抹灭他应得的莫大的功绩。
百年后,世人功过评述,也当赞一句——此乃明君。
即便没有这些,这毕竟也是位帝王。
郎十捧着他的手,颤了颤,声音比他更轻了。
“陛下,小人最爱水煮豆腐,想不想也尝一尝?”
随着他一字一句,周元帝血红的目光里,光芒越来越亮。
——小远,这是我从与俞大娘那里偷偷要的一块豆腐,拿着,可别捏碎了。
少年从怀里轻轻捧出一块白豆腐,被碧绿的小块荷叶包着,细麻绳轻轻系着,打着松松垮垮的绳结。
——咱今晚就吃水煮豆腐,那味道,保证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好吃。
不得不说的是,郎十最终还是心软了。
当周元帝唤来苏叶后,只是半刻不到,矮几上的美酒佳肴便全换了。端上来的,是一盆炭火锅,白水锅底,清亮见底。
以及两盘白嫩欲滴般的豆腐,呈小方形状,整齐斜排着,大小均是一致。
两小碟蘸料,酒,蒜,香油,小半化开的辣椒细面。
周元帝的神情松了些许,总算不是死盯着郎十;却怔忪地凝视着豆腐,薄唇微微牵起,一抹笑意融在气氛中……
右手蜷着,白色的绷带里,还渗着血迹。
紧急处理,还是郎十坚持下来的。不然这周元帝,似乎恨不得立刻就亲自上锅炖豆腐。
郎十心头一叹,无可奈何端了盘子,万分随意地把豆腐往稍稍沸腾的水中一拨;豆腐尽散,因为力道没有控制,有几块甚至碎了角。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郎十迅速瞥了眼刚发完疯的陛下,果然看到那人眉头不可察地微蹙,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的可惜。
郎十心头大叹。
刚还想什么来着,泰山崩于前眉头也不会动一下的贵人,此时只是为了两块磕了个角的豆腐心疼了……
“豆腐下锅,碎碎平安。就算入锅完好,夹出来后想要入味,也是要拌碎才好吃的。”
轻描淡写一句话,帝王唇角的笑意更甚。
——碎了。
——没事。豆腐下锅,碎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