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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青龙过江(一) ...

  •   郎十出了巷子,一路慢慢散步回宫;宫门前的大道上,两旁白玉栏杆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格外耀眼。

      每走一步,郎十心里头的无奈就多上一份。
      来上京城前,本也不抱希望能找到小远;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也知道对方定然过得很好。

      小时候,凌初总喜欢蹲在村门口,跟几个孩子一块儿,趁着太阳还未下山,挖着土玩泥巴;捏捏小人,捏捏小动物,时光便感觉过去得格外快。

      等太阳西斜,别人家的父母都来喊自己家的小子回家了,看到一身泥,总免不了一顿臭骂,骂声和着孩子的顶嘴徜徉而去。

      凌初也有人来接,那人载着满身夕阳的碎光,腰间的小荷包里,总会有好吃的点心或是小果子;那人可不会骂他,看到自己一身泥,还会拿出手帕给自己擦脸。
      一边擦,一边皱着眉头,会跟他低声细语说话:“回家吃饭吧。”

      十二岁之前,凌初有一个家,即便娘亲后来不在了,还有小远;他会给自己做好吃的,会去村口接自己回家。

      宫门越来越近,郎十忍不住停下步子。

      苏旗远远等在宫门口,一身劲装侍卫服,腰别一把长刀;他正侯在一辆马车旁。
      看到郎十近了,远远躬身行礼。

      郎十疑惑着走过来,无声地指了指马车,又指了指自己。
      苏旗轻声回应:“请先生上车。”

      郎十正要再问,只见马车里伸出一只右手;指节如玉,苍劲修长,甲色分明,只是白皙的掌心一块嫩红的月牙形伤疤。
      瞬间了然,郎十牵上那只手,一用力,就被拉上了马车。

      车内显得比外面看起来的要宽敞许多,软垫矮几,茶具点心,一应俱全;还有就是正坐侧边的人,微微弯下身子,扶着他在车内坐稳。

      周元帝此时仅穿着一身青色锦袍,绣纹华丽深沉,细看下自然是价值斐然;金色发冠横插一柄银簪,勾勒的线条格外灵动。
      更别说这身打扮的人了,本就清冽的气质在华丽的衣饰下,却不显得格格不入,反倒相映相成,脱出这人几分妖冶的五官。

      郎十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棉麻,还带着下午给郎六收拾院落时留下的污渍,不由得皱皱眉头。

      周元帝却并不介意,凑到他跟前来,鼻翼略略一动,眼里有了笑意:“去吃什么好吃的了?”
      之前郎十在宫外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都会交代到帝王的桌案上;今日答应他撤了暗卫,自己自然就该是不知道的。

      郎十被移开了注意力,松了眉头:“啃了几根猪大骨,还有酱香卤猪肉,嗯……还喝了点酒。”
      身上的酒味并未散去,想必周元帝也是闻出来的;只是这酒味不浓,想必郎十并未多喝。

      “我们是要去哪儿?”这架势,这时辰,郎十猜不大出来;往常这时候,周元帝还在忙政事,差不多忙完才用晚膳。

      周元帝眼底流露出细碎的柔和笑意,与郎十对视一眼,复又垂下眸子,拿起备好的热帕子给朗十擦手;这样的帝王显得特别惑人,像妩媚一笑的花妖,又像是云端坐立的仙人。

      温润的帕子擦过一根根手指,传来一阵酥麻感;郎十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仰着脸,凑过去让小远给自己擦去脸上的泥。

      “我们回家。”温柔的话语响在耳畔,更是让郎十心神恍惚。

      家?何处为家?

      周元帝伸指在车窗处轻轻敲动两下,不一会儿,马车动了起来。

      车子行在路上,平稳而安定。郎十回过神,好奇地看着窗外,透过薄薄的布帘,热闹的街市,或是来来往往归家的人们。
      还经过了静湖,以及远远看到了静湖边上那条繁华妖娆的花街。

      周元帝替郎十细细擦完了手,留意到他的目光,也转了过去,只是一眼,神色微凝。
      “小初是怎么从翠玉院避开暗卫的?”

      问完,想到什么,他略微有些僵硬地解释:“初时,没认出你,是我的错。”若是那次暗卫成功了,他才真要悔恨莫及。
      诚恳而专注的目光让郎十不禁哑然失笑,他半开玩笑地答:“没事的,若不是那次,我还真找不到这么个温柔乡;温床软枕,脂粉馨香,也是番享受不是?”

      他说的,是躲在床底下,以及用姑娘家的粉脂,把自己涂成个大黄脸那事儿;如今回忆来,也只是玩笑一句,不提也罢。
      可听在周元帝耳里,万分不是滋味。

      揉着郎十指尖的手不禁用了力道,郎十吃疼,立刻没甚骨气地讨饶:“那会儿是在逃命,哪儿来有兴致;您可就别多想了吧!”

      周元帝听完,忍俊不禁,轻轻勾了勾嘴角;一时车内如春花漫放,绚烂之极。

      郎十一愣,没料到这人如今还是那样好哄。
      只要自己耍耍赖,嘴贫几句,这人从不会跟自己真的计较什么。

      一路上郎十聊着些旅途中的趣事儿,周元帝总会配合着接上几句;谈笑间,马车渐渐停了。

      跟着周元帝下车,郎十抬眼看向前处,满是惊诧:“这里?”

      若说郎十对村子印象最深的,那大概就只有村口那一口古井;小时候贪玩,掉进井里,落下了怕水的毛病。

      只见那口井从未变过一般,赫然出现在面前;郎十不惊讶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结结巴巴指着那口井:“这个……这个是……”

      周元帝满目柔和,牵着他的手,往村里走。

      阡陌小道,篱落田径,还有入目所及的几亩农地,都与小时记忆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那幢门口挂着个牌子的,就是之前提过的王小丫的家;她父亲是个猎手,顿顿几乎都能吃上野味儿,常常让他嘴馋。
      村道的尽头,是一间小学堂。那会儿,陈夫子辟了两间房,打通成一间大厅,摆上几张矮桌,供全村的孩子来上课,束脩不过是各家送几篮子鸡蛋,或是几文钱。

      郎十被牵着路过时,还能远远从开着的窗子看进去,破旧的矮桌,各家缝出来的薄垫子,仿佛还如昨日。
      拐过一个弯,绕过尽头一座小石桥,桥下是山间淌过来的小溪流,潺潺泠泠,日夜不息;不远处便是一座小院,竹篱笆围起了两间房舍,屋前种着一棵桃树……

      周元帝边领着他,边侧过身子观察着郎十的神色。
      直到走进了过往的家院,郎十才张着嘴,干巴巴问了句:“这里,是什么时候……”

      周元帝柔柔地看着他,顿了顿,还是照实回答:“那日你醉了,跟我念着想回家。”
      也就是说,从那之后这里才开始建设,仅半个多月,全部建完,还与记忆中的模样一分不差。

      郎十怔怔地走到桃树边,微微凑近了眯眼细看,果然看到了几笔划痕;他伸指细细摩挲着: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们种一颗桃树,说不定来年就能吃到桃子了。
      ——桃树长成至少要三四年。
      ——呃……那就等三四年吧,那会儿咱就酿桃花酒,也能赶上能喝的年纪。
      话落,少年在树苗上划了一道痕迹。

      “这划痕少了两笔。”郎十喃喃道,似在自言自语般。
      周元帝没明白他的意思,站在他身边,目露深思。

      “那年你走后,我自己酿了两年的桃花蜜酒,都埋在了桃树下;每等一年,我就划一笔,所以后来多了两道痕迹。”
      周元帝似是没料到他这一茬,眉眼一跳。等他再回村里的时候,已成了一片焦土,更别说看见桃树上新添的两道痕迹了。

      “我一直知道,你离开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直到后来看到淮国少年帝王御驾亲征,看到你从銮驾上走进营帐,才明白这苦衷是什么。”
      那年,郎十只是等到第二年,便等不住了;在一个黎明,他收拾了所有行囊,在桃树上划了第二笔,就准备去找小远。

      谁知道,他刚离开村子,才翻过半个山头;村里就升起了大火,四处都是浓烟滚滚。若是一般的山火,怎会有这样的阵势?

      突然,身子被猛地拉起来,周元帝紧紧锢着郎十的手臂:“所以,周元三年,小初就见到我了?”
      明明是要发怒的架势,却硬是压低了嗓音,莫名带了点儿颤。
      “在边境军营里?”

      郎十也曾想过,如果那天郎二没按住他,他会不会冲出去跟苦寻已久的小远相认;又或许,在之后大战开始前,穿过数万营帐,去找他。
      他垂下头,无法作答。

      “为什么?”周元帝紧紧盯着他,或许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又或许是有人阻拦,障碍重重,他满心都在为郎十寻着借口,“为什么不来找我?”

      郎十覆上他的手掌,往下微微用力推开:“可能是看你平安,过得也好,就想着算了吧。”
      不是这样的,他的心里重得令他喘不过气来,却终究一句解释都说不出口。

      “算了?”帝王仿佛恍惚一瞬,喃喃重复着他的话。
      或许也可以这样认为,眼前这人即便没有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咫尺天涯,各自相安,他的小初要求的,不过是这样。

      可能只有自己,抱着别样的心思,独守了多年;而他已踏遍九州,自由自在?

      所以,才算了?

      郎十抬眼,看到周元帝绷紧的下颌,怒气欲张;空气中仿佛凝结出粘稠的网来,缠上两人,不得脱身。
      正在他以为,会有一场暴风雨来袭之时,手臂上的力道松了;周身一下子布满了淡淡的龙涎香气,仿佛围住了自己。

      周元帝就像是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不敢紧,更不敢松;压抑的呼吸,死死埋进心里的怒火,还有的更是无法言说的苦痛。
      “那便算了,以后——”
      “以后,只要你还在,只要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是啊。
      他的小初那时候还那么小,又怎么会懂得他的心意;定然也是为了自己好,所以才害怕影响到自己,也所以错过了这么些年。

      以后,以后一定会好的,只要不再放开他……
      难道自己坐拥江山,还留不住一个自己心心念念才等回来的人吗?

      郎十把脸埋到周元帝的胸前,眼前的村落与记忆中再度重合:流淌的血液,混着泥泞的土地,王小丫仰躺在挂着牌子的院门下,睁大了眼睛;她身后护着的,是自己还年幼的弟弟。
      给自己磨过豆腐的俞大娘,倒在村口,脸上还有着血迹和泪痕,怀里紧紧抱着自己刚满月的小孙子;学堂的火势早已冲天,昨天知道自己要离开村子,给自己塞了馒头路上吃的陈夫子趴在火海里……

      那时候自己还不明白,一个与世无争的山间小村落,平时连串门亲戚都是寥寥无几的地方,怎么就招了如此大的灾祸。

      直到在军营里,见到了刚继位两年不到的晏清元;心里头的猜想终于落了地。
      朝堂更替,权位斗争,甚至是为了抹杀新皇过去的旧事,无论哪一个,都足够让那些上位者下决定的了。

      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村庄罢了,连个名字都没有。

      ——凌初……哥哥……
      少年从已经半凉的尸体下,把年幼的孩子小心翼翼抱出来;孩子的脸上全是泪痕,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胸前延伸下去。
      ——小石!小石!没事的!你撑住!哥哥一定会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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