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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青龙过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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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一模一样的村子,物是人非,重建一遍又有什么用呢?
郎十明白,不过是因为自己一句回家而已。
周元帝带着他进了房舍,里头简简单单一张桌,配三把椅子;小门挂着蓝色的布帘,里面便是卧房。
郎十的目光四处看着,最后落到墙上挂着的风筝:绿色一长条,尾须奇形怪状,嘴不像嘴,爪不像爪。
那天春光正好,有零零散散几个孩子拿了自己家做的风筝去半山坡,一时间天空中五彩斑斓,这可把小时的凌初给馋坏了;誓要做出个非同一般的风筝来!
说动手就动手,可备好竹条,绳子,可在画图案时犯难了。
画老虎不够凶,画蛇太细长。
小远在旁边替他调好墨,想了想,加了点儿绿色的颜料,凑近了说:“画青龙。”
凌初眼珠子一转,对啊,龙!最是威武霸气。
想着就在纸上画上几笔;可惜,陈夫子平日里的书画课,但郎十可从不上心,这下子,一条青龙画的跟毛毛虫一样。
他偏还不自知,洋洋得意……
想不到周元帝连这个也还记得,甚至照样把那青龙的爬虫形象贯彻到底。
“我知道你不喜欢宫里的生活,以后若是愿意,可以时常住到这里来;若是喜欢上京城,我可以安排另一处住所……”周元帝从身后揽住他,仿佛眼前便是未来日夜相伴的场景,声音随着回忆悠悠扬扬,格外动听。
“以后,你想如何就如何;普天之下,再没人能为难你半分,没人敢欺你压你;只要你愿意,这江山万里,这个天下,你我共享。”
郎十似乎陷入某种沉思,目光定在那丑绿丑绿的风筝上,神情不为所动。
哪个儿郎会没有个英雄梦想,少年时他也曾在陈夫子的话语中,幻想有一天能匡扶社稷,救国救民,造福百姓。
如今半壁江山,在帝王的一句承诺中,唾手可得;心动,却不曾有,只因为失了一腔热血。
所谓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过往皆云烟,逝者已矣,故人安在?
“小初,你说好不好?”周元帝的声音荡在耳旁,沉沉的闷在喉咙里,沙哑而性感。
“包括陛下您自己吗?”隔了好一会儿,郎十才缓缓开口。
周元帝双臂一僵,沉吟道:“自然——”
郎十把他搭着的手推开,踱到桌旁,掀起袍角坐下,两手十指交叉相握。
“记得娘亲病逝前,跟您要过一个承诺——要护我一世平安喜乐……”
“……”周元帝的目光极慢地移到郎十身上,微眯着,然后定定地看着他交握的双手。
——凌姨,这只是一根葱。
——三殿下,这颗葱可不是普通的葱。
清冷的少年淡淡挑眉,看着一身村妇打扮的温婉女子。只见她把葱平放在一碗汤中,汤色澄澈,微微发黄,不知是加了什么调料;青葱浮在汤面上,微微游动。
少年皱皱眉。
——到底什么意思?
——殿下,遇水化青龙,您会如何选呢?
“所以,若我不愿意留在上京,可能离开?”郎十小心地问着。
“呵……那你要去哪儿?阳城?”空气中,传来周元帝清冽的哂笑。
郎十抿唇,咬咬牙:“是!阳城!”
一瞬间,室内满是寂静。
郎十交握的手指紧到发白,放缓了呼吸。
“小初。”许久后,仿佛一声叹息,周元帝垂下眼,不再注视桌前坐如针毡,面色苍白的青年,“倘若我同你说,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但是——”
他突然扬起音量,抬手,直直指向房门,指向门外的院落:“但是,今日离开,你我将不复再见,两不相干;从前过往种种,皆消散而去,往后余年,各生欢喜……”
郎十心头猛地一跳。
周元帝的笑声如冻霜一般:“呵……各生欢喜……不,或许是只有你能欢喜!而我呢?”
“我会怎么样呢?守着年少时的零碎时光,爱不得,怨不得,终生孤寡,活成大淮史书上最可悲的帝王!”
两肩一颤,郎十僵着脖子,目光转向周元帝——他仍是指着门外,面色沉静冰冷,若不是遮住黑眸的睫羽颤得厉害,还真是看不出一丝情绪。
“十年,我从未相信你死了;可在你心里,晏清元的坟头的草都有我高了吧!”
“陛下!”郎十急急喊道。
哪知这句话就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周元帝一下子动了;他几乎是闪到郎十的身边,冷着脸俯身,一只手重重压上桌子,几乎把本能往后微仰的郎十全部围住。
他原本掩藏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住郎十,里面雾海翻腾,像是盯着最危险的敌人。
“别喊我陛下!”
他受够了郎十一次次装傻,又一遍遍提醒他的身份,一遍遍提醒,他不是当初的晏清元。
郎十的面色几乎更白了,眼底闪过诸多情绪,唯独一抹恐惧像是刺痛了周元帝似的。
他站直,右手背到身后:“如果,明知会是怎样的结果,你还是选择离开;那现在,是你唯一可以走的机会。”
周元帝似乎重新恢复了清冷,状若平静地对着呆坐的郎十说道:“你有半刻的时间决定,而我,绝不会拦你。”
郎十的唇瞬间抖起来,连呼吸都是颤的。
“我……”
即使开口,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半刻钟,如同数万年一般漫长;他枯坐在桌前,身边就是直挺挺等着他的周元帝,一如既往,沉默地等着。
很久以前,也是同眼前这张相似的木桌前,他苦兮兮地抄着夫子罚的文章;油灯的灯芯不时炸出噼啪的声响。
——小远,我马上好,你先去睡吧!
——不急,我再等会儿。
说着,替他把抄好的纸张一一叠放整齐,一张,又一张。
他抄得手酸,忍不住停了停,狠狠甩甩手,却被另一只手掌接住,拉过去细细揉着。
——我帮你抄。
——别!不用!多折磨人的活啊!我怎么舍得你来做?!
郎十不敢看周元帝一眼,曾经连抄书,都舍不得连累到的人。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全身的力气必须全压在脚上,才极慢地往另一边走了半步。
周元帝的呼吸恍惚间停了一瞬。
踏出第一步,之后的每一步,依旧万分艰难;郎十却顶着这份艰难,还是走到了门口。
模模糊糊传来郎十一句话。
“对不起。”
余光中,那人已经走到了院中,突然绊了一脚似的,往前一个趔趄,又急急稳住。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往院外跑。
凌姨的话仿佛还在房内回响。
——遇水化青龙,您会如何选呢?
选?
何必选!
他既不是当年的一根嫩葱,又已经化龙,何须纠结于如何去选择。
想要的,留下来便是;总好过自己空等十年,又十年。
前面所有的绚烂记忆,在此刻便都化作了毒;余生,无药可解。
“我真该断了你的腿……”
若是此刻郎十回头,必然能看见,当年战场上,那让他心神俱裂的一眼。
俊逸妖冶的帝王,满面戾气,黄金铠甲下,如看腐肉堆叠一般,冷眼远观数万军奴,嘶吼着畏惧着冲向全副武装的齐国黑甲骑兵,用血肉硬生生划开阵队的口子。
却在最终,如被吞噬的弱小蝼蚁,击不起半点儿浪花。
帝王的嘴角勾起嗜杀的血腥笑容,如妖如幻,令人胆寒。
——还剩多少军奴
——回禀陛下,已不足三千。
——继续上!
黑甲骑兵大杀特杀,以为大淮也不过如此;谁知不过下一刻,从打开的口子里,突然穿入另一批骑兵队,如锐竹般,捅入了他们的心脏。
身后的桃树越来越远,郎十几乎是冲出了新建的村子,也顾不上一旁苏旗了然无奈的眼神,急匆匆越过马车。
“郎先生!”苏旗在身后喊他,“你不会真以为,陛下会放过您吧?”
这一问,成功让郎十逃脱的身影顿住;他倏地转过身子,白着脸问:“可是,是他说……”
“您别听陛下说了什么,要看他为您做了什么才是。”苏旗慢慢悠悠地解释道。
郎十以为他说的是眼前这复建如初的村落,又或许是这半月多来的体贴呵护。
“小人祖上积德,才得陛下如此垂青,只怪小人福薄,担不起……”
苏旗挂着一抹苦笑:“不是说这个。您难道忘了,宫里还有两个可怜的小宫人等着您回去;或许……”
话音一顿,看郎十猛然醒悟的表情,又补充道:“还有您那老实可亲的郎六哥?”
郎十两腿一软,几乎站不住了:“你说……谁?”
苏旗话锋转过,闭口不谈,只躬身行礼道:“还望先生莫再辜负陛下一片真心。”
真心?
郎十的目光跌跌撞撞地从苏旗身上掠过,落回了村口的古井上;落日余晖,散在村落的小径上,凉凉的,令人生寒。
桃树依旧,房舍间升起一缕炊烟。
当郎十回到院落,锦衣玉袍的俊美帝王,如同什么都未发生一般,从灶头前抬首,笑着喊他:
“小初,回来了?”
“嗯。”
“今晚吃面,可好?”
“好。”
周元帝复又低下头,在案板上切了几株嫩青菜,又在碗里敲了两个鸡蛋;紧接着搅了搅,倒进了正煮着面的锅中。
升腾的雾气渐渐迷蒙了郎十的眼。
“小远。”
周元帝的所有动作都停了,在灶头前僵了一会儿,才重新动起来:一边把青菜放进锅里,一边笑道:
“嗯,我在。”
“你放过六哥好不好?”郎十眼眶几乎全红了,远远站在院里,对着周元帝求道。
“你先过来。”周元帝冲着郎十招了招手,同时从灶头旁,拿出两只碗。
郎十依言走了过去。
近前了,郎十还再求:“小远,你别拿六哥吓唬我,好不好?”
周元帝捞出面,极为熟练地盛入碗里,还把青菜和鸡蛋用筷子一拨,摆的整整齐齐。
“我怎么舍得吓唬你?我们先吃面,吃完后回宫;明天你还能一早去吃他的白菜馄饨……”
像哄着个孩子似的,帝王沉稳的声线压低了:“我保证。”
他端起两碗面,走进屋子里放到桌上,摆好筷子,喊着郎十:“小初,来吃面。”
点起的灯火,还有桌旁叫他吃面的人;多少次,郎十想告诉自己,这人从未改变,他就是曾经陪伴自己长大的亲人,更是自己曾视作最重要的人。
可或许从淮齐战场的那次相遇开始,小远就在凌初的心中,彻底消失了;一起消失的,便是凌初自己。
从此,这世间再无凌初;只有多年前,从鬼门关浴血归来,却再也输不起摔不起的郎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