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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焚心飞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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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洛阳城内,四处洋溢着热闹祥和的气息,宽敞的市道上行人,小贩摩肩擦踵,大运河上的商船络绎不绝,这里汇集了来自不同地方,甚至是异国的旅人和商贾,望眼一片繁华景象。这里是除长安以外,中原大地上最繁荣的地带。
此时,某位巨商的府邸中,静谧雅致的庭院里得听不到闹市中的人潮喧嚣,只有虫鸟鸣叫,锦鲤戏水的声音。一处开阔的亭台中,身着素色云纹锦衣的傅还香倚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翻看着厚厚的账本,脸上有些许的烦躁。在她身旁,立着一位婢女,还有一位长相清秀温和的白衣青年。
那男子便是傅还香武林会的部下,舒敖。他看着傅还香不耐烦的模样,便不住戏谑:“陆老板不是说了,你不必打理账本之事,夫人何必自讨苦吃?”
傅还香无奈叹息,终究还是放下了账本:“老爷他近几年来事务繁重,还总是事事亲力亲为,我这个做妻子的,却不能为他分忧,成日悠闲自在的,实在是过意不去。”
“夫人别这么说,您近来不是为比武大会事宜操劳许久吗?不过是休息一段日子,陆老板他一定会体谅的。况且少爷自小聪明能干,想必也不用让夫人操心了。”
“就你会说话。来,快来帮我瞧瞧……”傅还香欲呼呼舒敖助她了解账簿的内容,却在那一瞬定住了一切动作,只有眼珠子还在碌碌转动,好像在思虑什么。
旁边的丫鬟见她神色低沉,一下子心急如焚:“夫人,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傅还香沉吟片刻,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摇头道:“没什么。最近有几单大生意,我想老爷也疲累了,是该补补身体了,小玉你去厨房给老爷准备些参茶吧。”
婢女眼里有些迷糊,狐疑地沉默着,对夫人的回应有些意外,便侧眼看了一眼舒敖,意图让他引导自己该如何做。然而,舒敖也不尽是明朗,他也无法推测傅还香的异动,便让婢女先退了下去。
“夫人,是否发生什么事了?”舒敖问道。
“嗯,你也先退下吧,我自有分寸。”傅还香不禁蹙眉,显然能看到她脸上的担忧,话语中仍是保持着往日的从容镇定。
舒敖也没有多问,便作揖退下去,尽然觉得这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凝重而压抑。傅还香故意将他支开,应是有非常重要却隐秘之事将要发生。
待二人走后,傅还香才四周顾望周围的事物,企图找到隐隐腾发的气息,凌厉而深远。虽然一眼望去,偌大的庭院依旧安静清幽,除了鸟飞虫鸣,花摇枝曳,并未发现其他动静。然而对于深谙江湖之人来说,眼睛并不是最可靠的,一切的诡谲正弥漫在周围的气息里。
傅还香分明知道来者不善,却从容地站起身子,看似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悠然地漫步在庭院中,不知将要前往哪个方向。最终,她的身影停在一处偏僻角落的别院,这里幽深静寂,就连打扫清理的仆人也不见人影,不像是常居之所。而她偏偏便在这里停下,好像刻意避开人群。
“这里已经没人了,出来吧。”她放声道。
就在这一刹那,耳边起了一阵微风,拂动她的鬓角,她谨慎地侧目一瞥,身后已不知不觉地出现一个人影。那人也如同她一般静立不动,似乎并不急着作行动。
他淡淡道:“傅夫人,多日未见,不知近来过得如何?”
傅还香惊诧地微微转头,竟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过了一会儿才忆起这是在不久前,于比武大会中再度会面的江自流。尽管一度怀疑自己的辨识,待转过身时便马上打消她无谓的猜度。只是,她白皙的脸上又多了一重迷雾:“江公子?傅某自是一切如常,倒是江公子你,望月之巅一行可还顺利?”
“也算,顺利。”江自流冷冷道,眼里有些倦意,似乎也懒得作出谦卑恭敬的模样。
傅还香见他态度冷漠,自然也不再婉转,问道:“公子只身前来,又未经守门通传,究竟有何贵干?”
“对于在下的唐突,实在是抱歉。只因实况紧急,江某着实是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傅还香心中隐隐觉得不妥,盯着江自流的双眼,试图打量他话中虚实真伪:“哦?那你来找我到底是何事?如此行事怪异,可不像公子一贯的作风。”
江自流噗嗤一声轻笑,接着又深深叹息,眼中喜怒迷离,看不出他每一刻的神情变化,只是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恼:“很多东西可不能只看表象啊。我确实有很重要的事,可是,我一时没法与夫人细说,也不想耗费时间来解释,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
“没有必要?你不把话说清,我又如何帮你呢?”傅还香轻蔑地勾着嘴角。
“将死之人,知道与否,并无不同。”
“你说什么?”她蔑视的神情转瞬即逝,猝然变得苍白失血,显然被着短短一句话所惊吓,甚至还流露着不敢相信的目光。
为了让她更明确更清楚,他向前迈开两步,直视着傅还香瞪大的明眸,一字一句道:“傅夫人,我今日,是来杀你。”
傅还香顿了顿,似才从这荒唐的回答中反应过来。他们无冤无仇,上一次见面时还交谈甚欢,这突然间却说要杀了她,实在是莫名其妙,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眼前此人是否真是她认识的江自流?尽然心中还有许多疑惑,她并未一一质问,只觉得自己仍有十足把握制服他,到时再审问也不迟。
她哼笑道:“杀我?虽然你是武林中一代翘楚,但若对手是我,你未必有十分的胜算。”
“是吗?”他回应得风轻云淡,听似一场轻松的谈笑,然后垂眸看了看自己已运转起法术的右手,将那气息汇集与食指间形成一朵苍色的火光,仔细把玩着,随即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那我更想要看看,到最后,究竟是你死,还是我亡。”
骤然,指尖火光迅速涨大,那闪烁的星火宛如飞舞的白蝶,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燥热,随着他寒眸一动,火光中分出三道锐利的锋芒,从三面包围住傅还香,一下子把她逼入守势。
她不得不抽出腰间长剑,一道霜华顺着她挥动剑柄的轨迹飞洒而出,划作一道弧状,剑身既出,有紫光笼罩。她举剑于胸前,在仙霖般的清辉下,长剑吟啸一声,化作一道迅猛的电火!
紫电青霜。
这柄价值连城的名剑,在她手上散发出惊人的力量,梦幻的流光让她美丽的容颜映衬得宛若天上神人。
她舞动身姿,长剑随着华衣旋转飞舞,仿佛是舞姬手中的练带,又似是沧海中翻涌的波浪漩涡。忽然,她手腕猛地拽动,手里紫电青霜剑朝着江自流挥出一道紫色气刃,顺着光芒飞射的方向,随后鼓动起汹涌的气浪。
江自流的长发被狂风吹卷起来,打在他俊朗而清冷的脸上,扫过他冰冷而锐利眼眸。霍然有光点聚在他的瞳孔,那是在他掌心上乍现的青光。朝他铺面而来的是傅还香剑舞掀起的一波气刃,就在迅速靠近于三尺时,他翻手朝向那钻骨的烈风。
傅还香脸色一变,原以为他要徒手挡住自己的攻势,那简直是以卵击石!然而就在尖刃快刺穿他掌心的瞬间,掌心中的光点瞬间幻化作巨大的屏障,一个挡在气刃与他之间透明的轮盘。而那不仅只是一个护盾,那形如薄纱的轮面上,隐约闪现出一排隐秘的咒文,倏然消逝于法盘中心,然后又出现于轮面上。渐渐地,轮盘快速地旋转起来,发出震颤心底的低鸣。
尽管傅还香的气刃还在猛烈地撞击,只是原本强烈冲击力,在接触轮面的瞬间,迅速地被同化作法盘一样的气息,随着忽隐忽现的咒文一同卷进轮盘的中心。
傅还香眼看不妙,马上抽离了气刃的力量,紫电青霜上的光芒又重新包围起来。然而当她回过神来时,才发觉江自流的法盘因吸收她的剑气而膨胀成两倍,竟比她身后的房屋还要高大。更让她担忧的是,江自流这么做显然要将吸收的力量转化为攻势,他本身的实力便不可小觑,更何况还渗入了紫电青霜的剑气,这一招必定是绝杀!
然而,江自流五指微曲,那庞大的法盘一瞬消逝在他掌心,而残留于空中的紫色剑气迅速飞回到傅还香的长剑之中。
傅还香愕然,他既然是要杀她,他居然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收手?你既然吸收了我的剑气,便有更大的可能杀我。”
“我只是觉得,这对我来说有些胜之不武,亦非我一贯之作风。方才那一招乃是我新创,还没有起好名字呢,便叫作……‘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如何?”江自流脸色露出从容的笑意,连语气也是轻描淡写,就像讲述一个很平常的事实,“况且,即便有了紫电青霜的剑气,刚才那一招也还不是我全部的实力,我就算是赤手空拳,也一样足够杀你。”
傅还香脸色阴沉,显然是被他的话震慑到,她身为江湖中有名的高手,从未有人胆敢在她面前如此表现轻狂,只是他的神情并不像在捏造,夸大事实。她握紧长剑,不管如何,她也不是徒有虚名,毕竟她比他年长十数载,论习武的时间,作战的经验,他还是尚有欠缺。
“你真是口出狂言,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便试试看吧!”她持剑而立,身上漫着凌人的焰息,指背剑指按在剑身上,有鸟雀嘤咛之声,紫光拔起,清霜飞舞,凝成一团气雾交织紫雀,展翅之间,羽翼上闪烁着一道道迅猛的闪电。
傅还香猛然挥袖,紫雀长鸣一声,往江自流头顶扑去,九重闪电环绕着四周,只要他稍微挪动身子,便要触碰这纵横交错,密不透风的电网,仿佛是一个不容反抗的囚笼,一步步将圈入的范围缩小。
就算没有直接触碰,他的指尖亦传来一阵麻痹之感,江自流并没有感到慌乱,反而静静垂眸沉思。尽管在这样的压迫下,就好像人站在一座即将断裂的独木桥上,无论动或不动都是绝路,他却并未因此担忧,因为,他并不需要桥,只要是他想要达到的,就算脚下是万丈深渊,他也能跨过去。
突然,他身上涌出一层明亮的光芒,一如神祗身上的圣光,一道剑气自天灵盖上拔起,连同十几道同根而起的剑影,绽成一朵锋利的银莲。那些凌厉的尖刃冲向重重电网,朝四面八方急旋飞驰,彼此碰撞出绚烂的火花,挡住了电光的。
与此同时,有几千缕暗红色的细丝呈现在剑气四周,随着剑锋的移动,如幽魅幻影般缠绕在电光表面,甚至是紫雀的羽翼上。它虽没有剑之锐利,却能渗透万物,一旦施展者变换其形态,便可从内部将其瓦解,分崩离析。
循着地表,红丝萦绕在傅还香四周,忽然如繁密的树枝般缠绕向上,忽而又幻化成虚无的红色烟雾,片片缕缕,无从捉摸。最终那红丝汇成一只鸟雀模样,与她剑气化作的紫雀有几分相似。
傅还香暗自赞叹,虽只有一次交手,他的一招一式是那样的特别而震撼,完全没有套路规律可循,仿佛他的力量成为他手中的画笔,只要是他能够想象的,便可画成一幅倾世绝妙的法术宏图,并且每一幅都不尽相同,却每一幅都几近完美。此刻,她也不住推动全部内力向他施压,因为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一旦他挣脱了紫电的束缚,便会是大开杀戒之时。
就在她方才领悟的同时,萦绕在电光之间的红丝,忽然如同铁链般捆住紫色电网,还有那只紫雀的头颅。顷刻,江自流的眼中寒光忽现,红线如削泥之刃般切断的它的头颅,连同那密密麻麻的电火,破裂成齑粉!
那飞射的开来的数道红线如同铁刺般插入傅还香的胸膛,若不是她及时躲避,恐怕要正中心脉。于此同时,因过度使用灵力的反噬,破损了她的脏腑,一口热血从她的喉中喷涌而出。
那些散开的红丝重新与空中舞动翅膀的红雀汇聚,仿佛衔接成一道长长的尾巴,鬼魅的飘动下竟如同燃烧的熊熊烈火。
凤凰!
傅还香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因过度消耗内力,她的脸色原本已经苍白疲弱,如今看到眼前飞舞在半空中,如真似幻的红色凤凰,她脑海中似乎想到什么,只是脸上几乎毫无血色,下意识地退向身后的房屋。
她深深喘息着,道:“江自流!你真想要杀我?”
“我早已言明。虽然以我们之间的差距,我并不需要使出此招,只是聊表我对夫人的敬意,才作此决定。”江自流慢慢靠近,那火红色的凤凰若隐若现在盘舞在他的身侧,让他如同虚空中走出的妖魅,伸吐着浓烈的血丝。
傅还香踉踉跄跄地撞入屋内,她极力地迈开脚步,想要躲入房子的最深处。她拼命地掀开从房梁上垂挂下来了一层层纱幕,在数层幕帘的掩盖下,她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终于能暂时躲避江自流的目光。
只是,无论有多好的掩护,这毕竟是有尽头的密闭空间,她终究无法逃脱最终的厄运。江自流不紧不慢地跟随她的身影,走到房间的最深处,彼此之间,只相隔一层朦胧的纱幕,依稀能看到她因虚弱而躬下的身影。
她已然无处可逃,更没有逆转局势的可能,唯一能做似乎只有等死了。可她无法接受自己死去的结局,所以她不能等死。霍然,她重新举起紫电青霜,在面前腾空飞起,剑气在她用最后的力气催动下,再次萦绕在紫色的剑身上,剑锋对准了江自流的要害,蓄势待发。
显然,这已是傅还香的背水一战,她只有一招的机会,所以她这一招若不能杀死他,那么最后长眠于此的将会是她自己。
江自流轻笑,可惜这最终结局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死!
傅还香一跃而起,剑发的瞬间,江自流亦轻转指尖,血红的凤凰朝着幕帘飞去,掀起了一阵狂风。两个力量撞击在一起,发出了剧烈的震动,刺眼的亮光,整个屋子响起了骇人的巨响,一片片幕帘被吹得凌乱不堪,甚至撕裂破碎;房梁被震裂得掉下无数尘土木屑,瓦砾碎片,就连支撑着屋体的坚实房柱,也蔓开数道皲裂之痕。
尽管暂时被余芒遮掩了视线,依然能听到前头,傅还香发出了凄烈的惨叫。一个身影从半空坠下,压断了那一层幕帘,把那曼妙的身姿覆盖起来,却迅速地被浑身涌出的鲜血,浸染成一条血红的湿布,将她秀美的容颜淹没。
江自流垂眸,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血人,神色似有些哀愁,却没有切确看到有任何一种感情的表露,没有恐惧,没有悲恸,甚至没有一丝动容。
他只是站着,似乎想了很久,而最终只凝成淡淡一句:“实在是抱歉了,傅夫人。你并不是我真心想杀之人,你待我也算尊重宽厚,只可惜人的一生……总会有不得已的取舍,而你不幸成为其中被舍弃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