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里奈之语》三尾狐

4、夏槿

　　夏槿睁开了眼睛。

　　头顶的床罩就如同雾一样浮动着。女仆刚刚拿走窗台上的风灯，那是底宽口细，用浑浊的玻璃做成能透光的样子，以避免在夜间被风吹灭。每一间能住人的房子都会在窗户和进门处挂上几盏这样的风灯，以免黑夜中的诡异顺着缝隙潜入屋内。

　　宁可不吃不喝，但点风灯的钱却不能少，这是塔莱因每一户收入低于平均线的家庭共识。燃烧的煤油在半夜耗尽是一件非常致命的事情，借用一句俗话就是——当我们赶到现场时，也许连一根骨头都剩不下了。

　　夏槿从床上坐起来，柔软的被单从肩头滑落。她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远处黑色的烟囱和尖顶冒出黑烟，灰色的煤屑像雪一样飘落下来。

　　在女仆的帮助下，夏槿脱下丝质的睡衣，打开柜子，换上一条粉色的裙子。长长的衣摆一直垂到脚踝，边缘点缀着一些绢花。但这样的打扮并未使对方增色几分，反而像是被她身上沉郁的气息感染了一般，一同变得黯然了起来。

　　夏槿走下楼梯，脚步落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空旷的声响。她转过头，发现自己同父同母的姐姐，正高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样，从二楼的楼梯里下来。

　　“呦，”她那并不算美丽的脸上泛起高傲的笑容，“让我们看看，这是谁来啦？这不是我们昨晚半夜跑出去溜达的妹妹么，怎么，黑暗中的诡异居然没把你吃了？你可别把什么脏东西带回家里来。”

　　夏槿沉默不语，从她身边擦过。她走到楼下的餐厅，那里早有仆人布置好桌面。

　　这就是她们一天开始的早餐。

　　夏槿和夏蔷的母亲，夏男爵夫人正局促不安地坐在桌子的一侧。她有着一头黑发，以及一张油画般的白皙脸庞。她出身小商人家庭，总是唯唯诺诺的，躲在一旁，只露出一双眼睛，悄悄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活像只待在地洞里的胆怯豚鼠。

　　一家人都落了座，一旁的男仆上前点亮蜡烛。夏蔷总是要求在桌子上摆上鲜花和蜡烛，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她说这样看上去比较有“生活情调”。夏男爵家中的唯一一株鲜花便归属于夏蔷，她总是欢天喜地地侍弄它，把它当自己的亲女儿来对待，每逢用餐的时刻，便叫仆人把它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来，堂而皇之地摆在餐桌上。

　　作为一家之主的夏男爵的座位是空的——他今天不在家吃饭。

　　餐具交叉间，餐桌上迎来了暂时的沉默。正在埋头吃饭的夏蔷忽然开口道：

　　“母亲，您可得管管夏槿啊。”

　　母亲被吓了一跳。她连忙回答：“啊，是。”无论别人跟她说什么，她只会回答“啊，是”。

　　夏蔷继续告状：“您可能不知道——她昨晚趁着看门的不注意，自己提着一盏灯就溜了出去，跑到大街上——这真是令人难以想象，我不知道她是基于什么思想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她回来敲门的时候，值夜的男仆还以为是怪物学了人的声音，吓得不敢开门——他们差一点就打电话给街上的巡逻队了。要是真出了这样的笑话，邻居会怎么看我们呢？”

　　夏槿沉默地切着盘子里的食物，母亲依旧重复着：“啊，是。”，只有侍立在男爵夫人身后的肥胖女管家忍不住开口道：“您说得是。这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的一个人跑上街，确实做的荒唐——但您知道，这事儿不也没闹大吗。”

　　“要我说，”夏蔷稍微提高了声调，“当初就不该给她开门。”

　　餐厅里的气氛出现了一瞬间的沉默。母亲连忙低下头，喝着碗里的汤，以逃避争端。

　　用完了餐，三人来到狭小而荒凉的花园里，准备乘马车出行，前往中央的承轴区提取铁币，为两个女儿裁剪新的礼服，置办招待客人用的食物酒水。这是夏男爵先前在晚餐上答应的舞会，为此，夏蔷和女仆们已经高高兴兴地打扮了一个多月，以迎接舞会的到来。

　　长着一些枯瘦植物的花园里停着两匹老马，拉着一辆用木板钉成的马车。

　　夏男爵家过去居住在承轴区，祖上曾经受封伯爵，久经沉浮之后，不得不搬到了偏远的新开区，无法再享受与大人物们比邻而居的荣耀。但夏家的后人依旧坚持将财产存放在承轴区的中央银库，不惜花费大约一周的时间，从塔莱因边缘赶来，并美名曰不忘先祖的传统。

　　气喘吁吁的老马走在街道上，周围是低矮而整齐的商铺建筑，偶尔有哥特式的尖顶从其中穿出，耸立在乌云和烟灰中。坚固的路面上铺设着老旧的轨道，偶尔有小型的蒸汽机车喷着白烟，从轨道上行驶而来，靠在路边，裹着高帽黑衣的路人便一个接一个地上车，将一枚闪亮的银色投入铁箱中。

　　塔莱因的天气终年阴沉，阳光难得一见，雨雾倒是很多。厚厚的灰云堆积在天穹上，酝酿着一阵雨，明明是靠海地区，气候却阴冷，仿佛那呼啸而过的风，也将海洋深处莫名的寒意带到了城市。

　　由新开区到承轴区的旅途并不算顺利，而从窗外缓缓驶过的风景，并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样，有着城市——乡村（田野）——城市的间隔。随着时间的流逝，映入眼帘的却总是黑色的街道、行人和若隐若现的建筑影子，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当黑夜降临，无数的诡异出没时，自然不能继续前行。众人勉强缴纳了数个铜币，在一座旅馆内栖身；夏槿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胸前抚摸着那块老旧的怀表。

　　按照贵族的惯例，夏男爵一家一直在旅馆赖到比较晚的时间，才洗漱完毕，前往中央银库。

　　承轴区中央银库位于十条街【注1】的十字路口处，与周围覆盖着黑铁的建筑不同，外表呈亮银色，耸立的尖顶和透明的天窗似乎蒙上了一层白光；这就是“银库”的由来。

　　夏家的马车停在了银库门前，不堪重负的木板发出“嘎”的一声脆响。

　　夏男爵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走下车，抬脚迈入银库之中。高高的穹顶上绘制着浮雕，从地面一直延伸到二楼、三楼。

　　银库内部有一个无精打采的工作人员，听到有人进来，只是稍微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夏槿等人的衣着后，便又重新恢复了昏昏欲睡的状态；等男爵夫人走到台前，头也不抬地问道：

　　“取钱？”

　　“啊，是……麻烦您了……”

　　男爵夫人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取下一枚金钥匙，上面镶刻着肉眼难以分辨的复杂纹路。银库的工作人员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台特殊的装置，方方正正的，像个铁盒子。工作人员将金钥匙插入其中，内部的机械转动，与钥匙表面的花纹完美咬合；底部转轴显出几个数字：“1007”。

　　工作人员语气平淡：“1007，你们之前已经存了半年的长期。期限不到，钱取不出来。”

　　“啊……我记不太清楚了……求求您，给通融通融吧……”

　　“要是急用的话，那利息就不给了。”

　　“啊，这……”

　　夏槿沉默地站在后面，即使是平时最好事的夏蔷，此时也不敢说话。正在拉扯间，银库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车轮声，紧接着，一辆改装过的蒸汽马车，便无声无息地停在了街道上。

　　金属的结构上覆盖着造型复杂的轮轴和冷凝装置，由内置蒸汽机进行驱动，无论是机能还是稳定性都优于传统的木轮马车；外表呈黄铜色，出现在这座充满工业风格的城市，丝毫也不显得违和。

　　马车前端的缰绳，由两匹骷髅似的瘦弱生物拉曳着。露出肋骨的身躯漆黑，凹陷的眼窝中飘荡着幽蓝色的鬼火，身侧展开的蝠翼滑过空气。凭借清晰的视力，可以看到，无论是这种生物的眼窝处，还是蝠翼与身体连接的部位，都藏着一排缝合似的痕迹。

　　就是这样一辆奇特的马车，堂而皇之地停在了承轴区的银库门前。夏蔷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些什么，那正受着男爵夫人苦苦哀求的工作人员，却一下子站了起来，仿佛刚才还无精打采的人不是他一样。同时，一名衣着考究的老绅士快步从二楼的楼梯间走了下来。

　　男爵夫人此时已经被吓得手足无措。

　　“您行行好……这是……”

　　“快别说了。”

　　车厢的门打开，从里面走下一个男子；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级，金发披肩，身材修长，白皙的面容上是一副沉静的神情，一举一动都颇具那种傲慢而又矜骄的古典风情，塔莱因出行必备的帽子、斗篷、手杖一样不少。他带着灰色的丝绒手套，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的随从从后方转出，将一个踏板放在地上，以免踩到街道的些许积水。

　　对方走下马车，银发的老绅士立刻迎上前来，步伐虽快，却不失上层社会的优雅与从容。

　　“您请——”

　　老绅士伸着手臂，恭恭敬敬地在前方引路，两人往二楼走去。夏男爵夫人连忙弯腰行礼，两个女儿也是如此，而前者只是冷淡地一点头，权当回礼。当二人经过时，夏槿听到老绅士对银库的工作人员低声道：

　　“快点解决。”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夏男爵夫人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问道：

　　“请问……那位是……”

　　银库的工作人员用一种看乡下人的眼光看着她。

　　“你们居然连那位都不认识……既然不认得，那就没必要问了。喏，你们要的铁币，这回就只扣你们一半的利息吧，算你们运气好——”

　　夏家一行人走出银库。夏槿回头，望着那耸立在厚厚云层中的银库建筑。

　　“夏槿，走啦！”

　　夏槿默然地收回了视线，走上夏家由木板钉成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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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心目中的又一大重要人物登场啦，撒花~~
顺便说下本卷有多条故事线同时进行，因此有时为了叙事方便会变换人物视角。
【注1】：“十条街”为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