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无忧患之前夜》上校

3、Chapter1.Farewell，Arcadia.

　　（3）

　　事实上，她是谁也无法再爱。干脆性地把这一项能力给失落掉了。这时候来说不落忍已是无用，乃近虚伪，因为她已经把船长拖入到她身陷其中已久的冰冻的沼泽地（那是她的恩人啊，她何以如此以怨报德？）——即使来日方长，会有化冻的迹象，可是化冻的沼泽最是寒冷入骨，又有几人受得了。

　　雷德弗斯号驶出了阿卡迪亚的地界，开始返程新世界时，外界始反应过来此事，各界人士纷纷对此表态。往往是，一整个白日里电话铃声不绝于耳，与此同时通信鸟也没闲着……最为夸张的是报纸，连续好几日铺天盖地的报道——Jas.min没有弄懂这个事情是如何引起外界这样大的兴味的——这也就她自己兴作此类困惑。因之于外界而言，这样两个八竿子打不着、身份有如鸿沟天堑的人是怎么走到一起、又是怎么样在世界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光速完婚的确是令人不解……就别说外界了，贝克曼算是同自家船长一起，打她十三岁就识得她了，有点儿看着人长大的意味——结果是连他也没看懂……诚然自家船长……他这些年是益发“长进”了，对于自己行将成为报纸上大篇幅报道的“罗曼司”的男主人公好似一无所知——这一点你端要看他整日里一副不自知、不觉得、若无其事、与往常无异地整日酩酊大醉、酒后失态的鬼样子……贝克曼还记得，在两人婚礼的前夜，自家船长把人带到一干俦众面前，向大家介绍他的新娘……有那么一瞬间，像是什么身份、年龄、经验阅历的差异，以及仿佛来自于两个世界的截然，都恍若潮水一般退却——亏得自家白痴船长这些年心态始终超出常人的年轻，间或有时还童心未泯，那标志性的红色头发依然耀眼夺目，而不似自己常年操心已是鬓发灰白——因而无论怎么说，在月色下二人确宛如一对璧人，尽管女方显然心不在焉，而男方居然看似对此也毫不介怀，然而这一时各自的剪影背叛了心态，竟煞是登对。

　　见鬼……面对此情此景，贝克曼似也只能别过头。

　　“那么……似乎倒要承蒙你多担待了，”贝克曼记得当时自己这样客套道，目光转而对上自家船长：“因这人是个一无是处的酒鬼。”

　　“无论他是什么，”他记得女方这样说：“现下似乎也来不及啦，我已是他的人了。”而红发闻言自是大笑着拥她入怀。

　　贝克曼几乎是感到惊讶——不知情的人听了这话或以为眼前这家世优绝、得天独厚的佳人尤物，对自家白痴船长已是死心塌地。

　　然而，贝克曼清楚地意识到，伊此刻乃至漠不关心揽她入怀的人是谁。

　　实际上，就连红发本人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似乎他抱得美人归来得十分容易，极大程度上是对方一意孤行所致。但得益于他的脑回路与一般人类不同，他并不会觉得Jas.min是在另一个男人那里伤了心就如何如何——她既然在这个关头提议要嫁给他，至少说明他自己不是那个会让她伤心的男人——开玩笑这种事情难道是要让女人伤心才来得更自豪？所以他乃至压根儿没兴趣知道那男人是谁。

　　至于船员们大概就来得比较单纯了，自从他们得知了居然是女方为了和自家白痴船长结婚（？？？）放弃了良多——是的，无论是她显赫的家世、她的出生地丰饶富庶的阿卡迪亚群岛（在那里她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还是列属她家族名下的属国、遍布世界各地的产业……他们看自家白痴残疾船长的目光登时就不一样了，以前只道他是个生性豪爽恢廓、人皆拜服（seriously？）的男子汉，现在看起来像是……

　　“男人中的祸水，“四皇”届的卡萨诺瓦④……”

　　然而事出反常，到了后头必有反转。于是有那么一天，当船员甲与船员乙端着餐盘恰巧途经船长室——白天船长本人多是不在里头的，船长夫人倒是很多时候在——只听得里面传来琴声如诉……

　　事实上那是一张斯特凡·阿斯肯纳瑟⑤的唱片，就中收录了肖邦二十四首前奏曲。船员们未必知道演奏家是谁，却也都听得出这是肖邦，因琴声实在是动人，就驻足了一下，这时船员甲难免感慨道:

　　“都说肖邦是失恋者的良药……走吧。”

　　船员乙后知后觉，起码走出十米开外，才反应过来他这话，吓了一跳:

　　“你疯了吧，哪有人新婚就失恋……”

　　船员甲实是个心思细腻的汉子，他只是颇有意味地看了这位新来的船员乙一眼，什么都没说，一手插兜，一手拖着餐盘，拉大步走开了。

　　到了凌晨一点钟——在这片海上早就是黑魆魆一片。或许在世界的另一端会有所不同，但是灵魂的黑夜总是在凌晨一点，无远弗届——须牢记这一点。

　　许是晚宴上喝了很多酒，船员乙纯是船员甲搀着回来的，他眼下缩在床榻上，喝醉了的脑袋有些无法消化乃至难以承受刚才接受的信息。

　　“这女人也太忘恩负义了吧……照你这么说她小时候船长救过她一次，那之后每隔两年还会专程再到阿卡迪亚去看望她，对她多有照拂……结果她长大了以后在别的男人那里搞得自己身心俱碎、希求一死，被船长及时发现再度拦下了她——相当于又救了她……结果她好死不死居然顺势让船长接盘？”

　　他话说得是难听——但是截止目前并无太大毛病。于是船员甲微不可闻地叹声气，道:

　　“你要这样想，且不提她的家世，她是整个南海闻名的美人儿——仅是为了得到她的空壳，就足以让这海上无数男子汉趋之若鹜……”

　　但是船员乙面露不屑，立时打断了他:“甭管她是谁……天龙人……老子还不稀得，别说是船长，就连劳资我……眼下在这海上尚且籍籍无名……换了是我，无论是何等样的美人儿，如果不是真心以待，劳资都不稀得要——谁比谁差啊谁又愿意是谁的备选项？谁又想成为他人的‘退而求其次’啊”

　　他说的是对的，真正的、有骨气的男子汉当作此想。

　　但是船员甲心想，这人是真的喝高了。为了防止他越说越来劲大声嚷嚷惹人注意，他把被子一拢，提起嗓门道:

　　“睡觉睡觉……”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的——爱贵在千姿百态，它同样贵在——解释爱像是生命中的徒劳之举——因而在类似的不幸尚且没有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之前，我们大可以来一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样的老套话。而此时此刻Jas.min（她是惯常性的浅眠）照例从睡梦中醒来，头一次惊觉，即使在没有生壁炉，也没有暖水袋的情况下，自己的双足仍带有暖意——似乎是正在酣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下意识收紧臂弯把人往怀里一带的男人的功劳。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猫着腰弯着足弓寻到两只拖鞋，却在被子从腰间滑落的一瞬感到颤栗，她披上挂在椅子上的黑色大衣，从桌案上的笔筒里抽出一只笔——她写一手漂亮的佛罗伦萨体。

　　Dear Horatia⑥:

　　“你信中所好奇的关于报纸上‘罗曼司’一说，实属无稽之谈。事情并非是那样——在这点上，船长是帮了我的忙啦。”

　　这一时她抬起头来，蓝灰色的眼睛可堪洞穿窗外那灵魂的黑夜似的——刚巧一只信天翁，他仿佛在逡巡着这海上暗夜的领地，倏然间又远逝了。

　　“船长似是一个……”想到友人字里行间对这位红发船长的好奇，她埋下头意态闲闲地信笔道:“相信‘Eros’能够战胜死亡驱力⑦的人——此处暂存疑留待观察——但可以确定的是换作我肯定不行——这样一个人，‘Neither can he be damned nor saved’——你似乎尤为关心他那一头标志性的红发——那还好，照目前看来不出意外其二十年内不至秃头……让人心生疑惑的是以此类海量的饮法没有啤酒肚已是万幸……居然还有腹肌？……”

　　此处她三言两语带过，转而将笔锋一宕，扯到她更感兴趣的事上去了。

　　“Melancolia据说已是全城戒严了。新上任的城市总督甚不得民心——这是必然的，不记得是他们指派的第几个了——不知道是哪个‘人才’想出的招数，此一时竟要在阿卡迪亚强制征兵？本地人民风淳朴、武德充沛——你我都是知道的。不出意外这几日城市大罢工和武装暴动必居其一，乃至齐头并举——以免他们误伤自己人，已差人委派海军军舰帮助你们部分居民撤离——政府军队当作此用。”

　　“上一次是强制征税，这一次又来强制征兵——我怀疑他们中大多数没怎么接受过人民的毒打。此事与玛丽乔亚一干人等必脱不了干系。你提到阿卡迪亚的民众纷纷怀念尤尔大小姐——我要作此想纯是为自己脸上贴金——而这件事他们干得还不够吗？”

　　“我兄长之前警告说我走了之后阿卡迪亚会陷入无政府状态——开玩笑说得我走之前阿卡迪亚不像是无政府状态一样……名义上的统治者和民众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互不干犯……在这一点上，我的观点一贯如故——东方人的古老智慧称之为‘无为’，高卢人会讲说‘Laissez-faire’⑧……”

　　……

　　“自离开阿卡迪亚已有些时日——父亲当时紧张我着急说‘此次并非你出海散心冶游，你一旦跟这个男人到了新世界就是天高皇帝远的事，家里人也是鞭长莫及’——话说得历历在耳——像是烟涛微茫，一信难求。现在想来已是过份严肃了些，略微好笑。我会在船登陆下一个岛屿时，购寄一些当地的小礼物给所有人，以示我没有被禁足——报纸上的花边杂谈纯属无稽……”

　　“你的……”

　　她写到这里骤然停笔，因为她不用回头看，就意识到本来是烂醉如泥、不该在此时醒来的男人已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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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此处戏仿马赛尔·普鲁斯特《在斯万家这边》的开头。 ②:即阿托品，此处她可能产生抗药性。
③:安徒生《沼泽王的女儿》中赫尔伽被海盗头子夫妇捡到并收养。
④:贾科莫·卡萨诺瓦（Giacomo Girolamo Casanova），1725年4月2日－1798年6月4日，极富传奇色彩的意大利冒险家、作家。18世纪享誉欧洲的风流情圣，以讨女人欢心著称。
⑤:史蒂芬·阿斯肯纳瑟（Stefan Askenase，1896年7月10日-1985年10月18日），出生于乌克兰，钢琴家。以诠释肖邦作品而闻名。
⑥:“Horatia”霍拉西娅即“Horatio”霍拉旭（为哈姆雷特的真正的友人，后期说话刻意颠三倒四的哈姆雷特独对其流露真情）的女版，暗指罹患忧郁、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rather cynical”的J小姐对她好歹吐露实情。
⑦:西蒙·弗洛伊德所谓的“生本能”、“死本能”，生本能的来源泰半被他归结为“爱洛斯”，因而人类文明成了爱欲和死亡驱力之间的永恒战争。此处J小姐不信服爱欲能战胜死亡驱力，与红发正好相反。
⑧:英国学者j.霍布森在他近作《西方文明的东方来源》中指出：“魁奈思想当中有很多概念受惠于中国的政治经济学概念，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把“无为”概念译成法文的laissez-fa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