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忧伤开满地》婉兮清扬

7、五月杨花

　　寒假之后，高考的压力像是突然之间铺天盖地而来，叫人措不及防。
　　叶喜有些忿忿，她们明明才高二啊。
　　也许只不过因为更接近某些高三的人？比如秦云川。
　　可是看他的样子，顾忧忧并不觉得有多像是面对高考压力的人。事实上，她觉得叶喜比较像。她其实有些惊讶叶喜如今已然如愿到文科班发展了，怎么还是会显得有这么大的压力呢？身在理科班都没有什么自觉，反倒是读了文科的叶喜，让顾忧忧觉得仿佛明天就是高考了。
　　叶喜每天早起晚睡，刻苦地像以前快考试的时候。
　　顾忧忧却觉得自己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学校和家里都是一样。

　　寒假的时候，家里还是吵吵闹闹的，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父母的争执内容十分可笑。他们争吵的焦点总是集中在某几个词上，叫顾忧忧觉得很烦。
　　“你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关心这个家呢？”
　　“我怎么不关心了？没有我的钱，债不是还欠着吗？”
　　“那是你的钱？那是你的钱？当初如果不是我去借来，我们现在可能还被那些人抓着不放！”
　　“嗤——抓着不放？要不是你护着忧忧……”
　　“忧忧可是我们的女儿！”
　　“女儿女儿，不是总会泼出去的吗？何况……”
　　一旦扯到她头上，顾忧忧总是无法再继续听下去，她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爸爸说出来的话。小时候在她眼里一直高大的形象如今早就破灭的不成形了——这就是那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出来的话？顾忧忧总算明白，人品和学历，根本不存在任何关系。
　　她扯出一抹冷笑，已经习惯现在的家。

　　这个学期肖言不再同意让他们春游，让所有的同学都很懊恼。她的理由很充分——“你们上次春游之后的期中考试是什么成绩？年级倒数前三！”顾忧忧看见肖言揉了揉额，她也许同样无奈。压力是一层一层向下传输的，而且像滚雪球般的越来越大。
　　顾忧忧喜欢肖言这个老师，一个是因为她的数学成绩相当的好，足够让肖言视她为得意门生另眼相看；另外却是因为最初开学时候的眼缘。叫人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合眼缘是十分重要的。
　　高考数学１５０分，在总分里面占了相当的分量，足够让每个对于未来充满希望的人重视它。
　　但是，如果根本不想考虑未来，还需要管这些么？
　　看着宿舍窗外的高大的合欢，顾忧忧出神地想着，如果不考虑未来，还需要管这些么？
　　她是真的有些，不想继续这样的日子了，每天都是上一天的重复，没有惊喜，连惊吓都没有。
　　曾经，她觉得自己和同龄的孩子相比，已经提前衰老了。
　　现在，顾忧忧肯定自己有点老了。
　　也许，还不止一点。

　　上课的时候听见的消息，让顾忧忧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肖言还是不耐磨。三言两语，没能同意春游，却答应了野炊。这也够了，至少能够从学校解脱出去，就算是一下下，也是好的。
　　野炊的前一天，全班的同学几乎倾巢而出，跑到学校旁边的超市大肆搜刮了一通。然后就是分组，从小到大，所有人都熟悉的事情。
　　这次，少了叶喜。
　　四个人一组，怎么凑都凑不齐全起来。
　　慕幽苦恼地扮着指头数着，自然是有人想要加入，可顾忧忧一律冷面对人，叫那些本来欢喜的过来的人灰溜溜地离开。
　　她，忧忧，云川。第四个人，到底要去哪找？
　　讲台上传来肖言的声音：“这次除了高三年级的秦云川同学会和我们一起野炊之外，还有一个同学，来，过来自我介绍一下。”她说着，冲站在门口的男生招了招手。
　　顾忧忧抬起脸，看见苏未然走了进来，一脸爽朗的笑意。
　　原来是他。
　　已经好几个组朝他招手邀请了，苏未然却朝顾忧忧看过来，直到顾忧忧和慕幽都看见他了。他才指着她们道：“我和她们一组。”说罢，竟直直地走过来，毫无顾忌。
　　其实这样倒是最让顾忧忧满意的分组方式，她的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划过，重重的力道，纸破了。她仰起脸打招呼：“嗨！”
　　苏未然已经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和她的脸相平，咧开嘴，也说个“嗨！”
　　秦云川进来，顾忧忧一直专注着和苏未然聊天，忽略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奇异表情。她聊天的时候习惯地侧着脸，于是也忽略了苏未然眼中闪过的了然。

　　经过野炊，顾忧忧才发现原来男生的家务能力往往比女孩子要好得多，尤其是厨艺。
　　且不说她和慕幽做出来的东西要不就是生的无法下咽，要不就是熟过头了成了焦黑色，只要看看苏未然和秦云川做出来的菜，色香味引得许多其他组的成员蠢蠢欲动，就知道他们有多厉害了。
　　顾忧忧第一次觉得苏未然还挺可爱的，也是在这次野炊的时候。
　　是她烤的鸡翅，糊了层不知道是泥巴还是什么的就埋在火堆里烤。拿出来第一个抢到的就是苏未然，他咬了口，然后动作顿住足足三分钟，才突然站起来，朝附近的水流飞奔过去。回来，已经是一脸平静，问他怎么了，他说——没熟。

　　顾忧忧后来想，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让她以后在心里再也没有像当初那样排斥苏未然了吧。甚至，还渐渐地生出些许依赖来，就像叶喜之于她那样。可惜，她忘记了，叶喜和苏未然，首先的不同就是性别。

　　秦云川的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顾忧忧正和苏未然走在城市的某条街上。
　　刚下过雨，街道显得有些脏，污水一团一团的，蚊蝇也在滋生。地上挤满了摊贩，兜售着各式各样的零碎的小东西。顾忧忧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只是在家待着总会听到父母的争吵，觉得厌烦了就打电话给苏未然说要出来玩。
　　都持续一年多了，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争吵——稍微的平静——争吵。
　　就是这样的发展，叫原本觉得好玩的顾忧忧都耐不下性子继续看这场戏了。她常常有冲动跑出去喊——离婚算了！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对不起的是妈妈，伤心的也会是妈妈，她只能作罢。
　　苏未然并不知道顾忧忧家里的情形，即使是叶喜，慕幽，也不知道。顾忧忧把这个消息包的死紧，让它一点泄漏的可能都没有。
　　他们在阳光最犀利的午后，走在没有树木可以遮荫的街道上。
　　顾忧忧觉得，这样可以让她现在的骨子里慢慢生长起来的想要堕落的疯狂一点一点被剥落。

　　所以秦云川打来的电话，顾忧忧并没有接到。
　　接电话的是她的妈妈，她告诉他顾忧忧出去了，要他晚上再打过来。晚上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喂？”顾忧忧把话筒搁在肩上，用耳朵夹住，手翻弄着电话簿，一页，两页……
　　“我是秦云川。”开门见山，让顾忧忧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她用手抓住话筒。
　　“什么事？”
　　那边低低的笑了：“没什么特别的事，通知书下来了，想和你说一声。”
　　“哪儿？”顾忧忧问，有些紧张。
　　“每个人怎么都这么问？Ｑ大。”
　　“哦。”顾忧忧先前的热情一下子都沉寂了下来，她果然是不可能有什么特别的，“每个人”，她只是许多人中的一个，而不像慕幽那样，是特殊的一个。
　　“你白天不在？”对面忽然问。
　　“和苏未然出去了。”顾忧忧第一反应，竟是这样一句话。
　　对面也沉默了。
　　很久很久，那边传来一声“再见”。
　　顾忧忧挂断了电话，却仍瞪着手上的话筒发愣。
　　你该承认了，顾忧忧。
　　你因为他嫉妒你最好的朋友，你每天晚上是因为他而辗转得睡不好觉，你因为他而嫉妒得发疯。
　　顾忧忧扬起眉，墙上的座钟正好敲响，十点。
　　该睡觉了。

　　校园里少了一个王子，就会有新的王子产生。
　　新的焦点在以前同样受人瞩目，只不过因为原先的焦点过于耀眼，才让人多少有些忽视掉而已。苏未然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并且因为他，让顾忧忧全本已经不够平静的高中生涯，又多了点破坏性的成分。
　　之所以传出谣言，也许大家都只不过想在高三的时候，不要感觉到太紧张而已。当事人顾忧忧和苏未然，在这一届的高三年级，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苏未然的成绩原先并不突出，一上高三，却突飞猛进起来。而顾忧忧的成绩，一直保持在年级前十名。这样两个人，一旦走的稍微近一点，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也是理所当然的。
　　顾忧忧不在意，苏未然就更不在意了，想想他该一就敢挑战年级主任的权威，就没有什么他不敢的事了。

　　这一年，顾忧忧学会翘课。无关紧要的复习课，不想去就请个假，肖言从不刁难。她和肖言也渐渐的熟识起来，甚至有时候，把她的数学办公室当成自己的休息室。每天一杯红茶，一本书，在数学办公室里，这就是顾忧忧全部的消遣。
　　她和慕幽之间，像是突然有了裂缝似的，虽然极细微还不容易察觉，却真实存在着。慕幽并不觉得，只是顾忧忧单方面的以为。或许是因为嫉妒，无聊的嫉妒，她却决不可能自己说出来的。林扬不是说过吗？她就是死要面子的人。
　　没错。
　　后来在肖言家里，顾忧忧突然见到苏未然。
　　“小阿姨。”苏未然熟捻的和肖言打着招呼，让一旁的顾忧忧惊诧莫名。
　　苏未然朝她挤了挤眼睛，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爸爸是学校的校长。”
　　顾忧忧这才明白他为什么在学校能够毫无顾忌。
　　她的眼睛看着窗台上的仙人掌，原来权力啊，金钱啊，果然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呢。

　　最先察觉到顾忧忧的变化的，不是别人，却正是慕幽。
　　这个眼神澄澈的女孩子，只是稍稍收藏了起自己的锐利，却叫人都相信起她的娇憨来。她最厉害的功夫，却是从不点破，仿佛依旧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所以即使敏感如顾忧忧，也没能发觉。慕幽这样做，却是因为她实在是喜欢顾忧忧，她有时候甚至觉得，顾忧忧是她生来就欠缺的灵魂的某一部分。
　　以前，顾忧忧也这样觉得，然而现在并不，一切，都只因为秦云川。
　　喜欢了就是喜欢，当然无法做到心无芥蒂。嫉妒，吃醋，都是源自于此，她心里清楚明白。而除了这种情感，顾忧忧心里的愧疚，也是无法遏制的生长着的，对于慕幽。是了，慕幽的身体，是她永远不敢触及的禁忌。这愧疚，竟慢慢转变成淡淡的，却是很肯定的，对自己的厌恶来。
　　或者，并不仅仅因为这些。

　　五月，杨花纷飞，明明是梅雨季节，天气却开朗明亮。
　　顾忧忧抱着书本走过弥漫着樟树的香气的林荫道，侧目处，还有高一高二的学生们在球场上欢笑。苏未然提着一袋子红艳艳的樱桃，边跑边喊：“忧忧！”
　　他从来张扬，顾忧忧早已习惯如常。随手接过樱桃，递入口中，并不十分甜。酸酸的青涩味道，在口腔里扩散开来，让她有些后悔自己行动的迅速。
　　见她皱起的脸，明白是吃到味道不佳的樱桃，苏未然好笑地看着她：“你吃的是例外。”
　　他说的这样笃定，顾忧忧便再伸手拿出来送进嘴里，仍旧有些酸。
　　苏未然也在吃，却是那种吃了美味的表情。
　　顾忧忧突然明白，有时候，例外并不见得是少数，而且，往往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黑色的七月越来越近，整个学校的气氛都有些低迷。三月的时候就有大学的宣传开始充斥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持续到现在依旧火热。顾忧忧也曾去看过，她的目标却很明显，那所城市最好的两所大学，总是被人同时提起。她的理科好，自然考虑的是Ｑ大，秦云川现在所在的学校。之后，任慕幽或者是叶喜想扯了她再去看宣传会，她拒绝地十分坚定，各花入各人眼。早决定了的事，犯不着去牵牵扯扯拖拖拉拉的。
　　这就有些刺激到叶喜了，慕幽不住校，心思又比叶喜来得细腻，并不怪顾忧忧的态度如何。这样一来，让宿舍里塞满了异样的沉默。顾忧忧注意到了，却仍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让叶喜的火气也冒了出来。
　　这是她们俩第一次吵架。
　　“你把我当成朋友了吗？”
　　“……”
　　“如果是朋友，付出一些不是应该的吗？”
　　“……”
　　“朋友之间，不是应该互相关心的吗？”
　　“……”
　　这样的几个问句下来，顾忧忧全部无话可说。她并不觉得自己一直是很冷漠的人，可是心里的门一旦紧闭，要再打开却是万分困难。她也不明白起来，她和叶喜的相处，从一开始不也是这样的吗？为什么现在叶喜会拿这些话来大说特说呢？
　　这却让她想到了父母——之前的点滴，在争吵的时候，原来都是可以用来攻击的。
　　叶喜终于平静下来，低着头坐在床沿上。她的牛仔裤，湿了一块，顾忧忧这才发现她在哭。在两个朋友里，顾忧忧对慕幽要来的敏锐，对叶喜却始终迟钝。也许，是因为她习惯了叶喜对自己的主动。
　　真要不得，在这个晚上，顾忧忧怯怯地站在哭泣着的叶喜面前，手足无措。
　　她几乎觉得自己，罪无可恕，注定的被厌恶。

　　叶喜的脾气却是来的快、去的也快，第二天早上，她就像没事人似的说着以前一样的话。顾忧忧却觉得自己做不到这样，她明明前一天晚上还和叶喜发生过不快，没几个小时，怎么就能够忘得一干二净呢？
　　她还是没学会，忘记在很多时候要比记得来得好。

　　高考的三天，结束的无声无息，分别的惆怅，在校园里飘散。
　　突然想起很多的事，尽管这些事情的发生和她扯不上任何关系，可是顾忧忧提着行李，在宿舍楼前驻足，却有许多记忆像水一样流过她的心里。
　　——学校的枇杷树会结出黄灿灿的果实，晚上下自习的时候就常常有人偷偷去摘。
　　——学校的广播室，曾经被人用来告白，然后震得每间教室的学生一愣一愣。
　　——教室的墙上总是被涂满密密麻麻的字迹，是一些人不亦乐乎地对诗。
　　……
　　很多很多。
　　在这个学校的三年，就这样过去了。
　　而今，顾忧忧十七岁，即将成年。

　　也许因为顾忧忧马上就十八岁了，家里的战火突然平息下来。
　　这天妈妈神经兮兮地拉开顾忧忧房间的门，眼神闪烁：“忧忧，我和你爸要离婚，你跟谁过？”
　　顾忧忧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期待父母真的离婚，心里五味陈杂而且纷乱不堪。可是她看着妈妈的眼睛，惊觉里面的疲惫，她开口说道：“我和妈妈一起吧。”
　　最后顾忧忧和妈妈一同搬离了这个家，住进一所大房子里。她知道房子是爸爸提供的，据说是离婚的补偿之一。
　　搬家的时候，锁在抽屉里的同学录被顾忧忧翻了出来。封面上紫罗兰色的图案，崭新如初，翻开来，不论名字还是字迹却都陌生了。要使劲地想，才在脑中拣拾起一些零星的碎片，最后她终于放弃。把它合上，随便往包里一塞，不是说不重要，却已不需要那么珍惜。

　　于是，新的日子终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