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不息的爱》妄界

38、绝崖上引吭（一）

　　从市级海选到全国分类竞演、组队竞演、合排、百强、50强，我像一个有思想的傀儡，跟着导师的步伐前行。令我意外的是，尽管自己的水平并未见到有多大的提高，微博的热度却在逐渐陡增。Any别出心裁的选曲和改编，配合我在这个舞台上少见的形单影只的单薄形象，竟然吸引了部分年轻观众将我作为节目看点来期待。
　　有关我的微博话题里逐渐形成了所谓“葡萄酒”的粉丝后援会，我开始享受作为一个个人信息曝光不全的小众音乐人所能获得的善意和青睐：只谈音乐，不谈个人。
　　然而，当一棵树出其不意长得过高时，便会有人猜测树的品种和生长环境是否与他人存异。每当微博下面出现一些没有根据的爆料信息，总会在第二天就消失不见。我知道这是罗玫心的手笔，关于我的宣传文案总是写得十分孱弱而又纤细，配图的色彩对比却十分强烈，仿佛意图塑造一种麦草竭力生长的姿态，令粉丝们为之动容。
　　50强进20强的策划前夕，节目组推出了一种全新的竞演机制，由观众票选最想要其对决的阵容进行两两PK，得胜的25人中，排名最末的5人需要与排名最前的5人再进行双人PK，逐个击破，取其优胜与剩下15人一起决出全国20强。
　　这一段将是整期节目除分类竞演和最终决赛之外最具冲突性看点的一环，比起考验选手，更加考验的是节目组对选手的编排。如何保稳必上20强的中间15位名次，又要综合决算前后10人的PK看点,洋洋千万种粉丝内心期望的组合，如若投票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判，又该何去何从。
　　就在发布竞演计划的当晚，Any与启明在会客室内大吵一架，甚至于中断了对我的每日例行训练。Any不断责怪启明没有在会议讨论上站在她这一边反对策划组的决定，这种竞演机制看似公平新颖，实则操控性极大，尤其对我这种一直以来凭借巧思出众，并非竞演型的选手来说，万一不幸被排到最末，进20强几乎没有可能。
　　“这里不是你的实验田，Any老师。”因迟迟没等到人来而溜出录音师路过他们会议场所的我，战战兢兢地从门口听见了启明与她的对话，“你喜欢这个选手，等节目结束了，随便你去用，招聘进来做合声助演都行，但是不要指望以咱们俩人之力就能扳倒上头整个策划组的方案，这才叫真正的操控，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蠢事了，怎么还不明白？”
　　“我不管这种破事，我们是音乐节目，我是来做音乐的，我就问这种选手怎么才能留下来，你不懂我的意思吗？”
　　“是你听不懂我的意思。什么是大众？你以为你心目中的小众才是大众。如果蒲桃留不下来，那是她的实力问题；如果她唱的歌观众不喜欢不买账，恕我直言，那是你们两个人的问题。我不妨碍你做音乐，但请不要拿你的音乐作为整个节目的立意标杆，这里跟你共事的音乐导师不下几十位，选手更是一抓几百，我不知道你想打谁的脸，或者你今天只是要跟我发泄一下，好，发泄完之后该干嘛干嘛，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启明，你收了人多少钱？蒲桃她表姐赞助的资金难到没给到你头上？是谁听说了金主自己跑去……”
　　门砰的一声被擂开，怒气冲冲往外走的启明差点跟我撞一个满怀，三个人顿时都僵在了原地，我下意识拿手挡在胸前，被她们沸腾的余怒吓得小心翼翼问道：
　　“启明姐，我表姐的赞助，是怎么一回事啊？”
　　启明立时转头看向门内Any老师，对方“哼”了一声，示意我的造访并非她故意指使，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我邀进门。
　　“你刚来的那天晚上可能已经猜到了一二，我们不是故意瞒你，是秦总本不想让我告诉你这件事。”启明坐了下来，我瞥眼看见旁边的饮水机，起身想要给她俩倒杯水，却被Any按在了凳子上。她单独递给我一瓶饮料，却连白眼都不想给启明翻一个，只是坐在一旁生闷气，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
　　“你是一个特别的小歌唱家，就算没有你姐姐的赞助，我也相信你会从海选中脱颖而出。但是，有了这笔给你的专属赞助资金，我们可以为你做更好的包装和推广，前提是你的实力足够出彩，能在每次竞演中都拿到名次、继续赛程，否则我们也许只能用它去赞助别的选手，成人之美。你明白吗？”
　　“……我应该不会再获胜了，对吧？我很抱歉听见了您和Any老师的谈话，事实上我并不是很有自信，之所以能走得这么顺，都是托启明姐您和Any老师的指导，以及罗策划的运营与推广……”
　　“这样的话，你该留着去舞台上领奖的时候说，知道吗？”启明突然笑了出来，也许是被我天真的示弱给逗乐了，“像我一直跟你说的那样，好好专注于你应该做的事，其他的就当没听见，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影响，好吗？”
　　“……好。”她在引导我。我心里这么想着，还是点了点头。
　　启明示意Any带我去继续今晚的训练，Any的指导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会见她抿一下嘴唇，似有很多未说出口的话语憋得她难受。我只能装作一无所知，为了接下来竞演曲目中一段京剧唱腔而吊着嗓，想象着秦珺丽提供给节目组的金钱，像托举着一叶扁舟的波浪，在围绕着我运转的航海地图中流淌……
　　脸上不知不觉露出笑容，乃至于回到酒店躺在床上，进一步想象那些金钱幻化成她的身体和臂膀，紧紧地抱住我自己，在许久未做的美梦中睡去，直到天色发亮，有轻浅的泪痕停留在自己忘记卸妆的脸上。

　　“快快快，蒲桃，你的演出服怎么还没换？小张，快点带这位选手去更衣室……算了算了，直接把衣服拿过来……”
　　50强进20强的正式演出后台已经沸腾成一锅滚粥，化妆室里人来人往，十分燥热，空气中充斥着化妆品与啫喱水的香味，目光所及都是摩肩接踵的演员，五颜六色服装面料上的反光材料在镜前灯的照射下令人炫目。启明持对讲机到处跑动指挥着，一边还不忘催促我赶紧更衣。
　　我刚在她的催促下把衣服套上，启明就说：“这套不行，赶紧换了，你不能穿露肩的演出服。小张！”
　　“启明姐！衣服都是之前订好的，已经发完了，没有替换的了！”
　　“连条披肩外套都没有了吗？”“没有，试衣间已经空空如也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肩，坑洼不平的狰狞伤疤像一个失败的纹身粘连在我的皮肤上。一种从骨髓中渗透出的厌恶感刺激得心脏剧烈跳动，面前的氧气仿佛一瞬间变得稀薄，我像
　　个哮喘病人一般大口喘息了起来。
　　Any不知从何处跑了进来，见启明捶手跺着脚，赶紧解围道：“先让她上台，跟摄影讲下到蒲桃的时候尽量不要用特写镜头，打电话叫玫心赶紧坐到观众席左边去，只拍她的右侧画面。”
　　“我知道，不用你指挥。”她边拨电话边跑出了人声嘈杂的化妆间，Any紧催着我到通道中去候场，见我喘得有些厉害，把一颗薄荷糖丢进我口里，示意我含着不要动，慢慢揉捏抚摹着我的肩膀和后背，帮我顺气和放松。
　　“唱起来就好了，加油，别怕。”
　　“嗯。”我排空了自己的脑子，主持人的介绍也没有仔细去听，害怕干扰了自己，只留下具象化的歌词和反复观看了无数遍的参考MV画面，如胶片电影一般在头脑中反复轮播着。
　　感受到Any在身后推了我一把，我便踏着前奏缓缓渐起的二胡与笛声，伴随着如同莲花一般徐徐展开的远光灯，一步、一步向舞台中央走去……

　　今天的发挥比之前所有的场次都要稳定。在等待初轮竞演结果的间隙，罗玫心突然从外场跑了进来，包括我在内的三人都以为是备用演出服有了着落，话都没问一句都转身向更衣室走，她却在身后叫了一声：“不好，我们忘记了吊臂，蒲桃身上的伤痕应该是被拍进去了，录像中途不能停下，这可如何是好？”
　　启明赶紧走过来在唇上比根食指：“别慌，小点声，你的照片没拍到就行。先攒一攒，等下轮竞演结束看结果再发。”
　　“没有下轮了……”
　　“什么意思，蒲桃没过初选？”
　　“不，准确点来说，可能连这次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启明和Any都一头雾水地看着罗玫心，她急得咬着嘴唇，突然把启明拉到一边对着耳朵小声地说了什么——
　　“网络直播？！”
　　“启明姐，你声音小点啊……”
　　“不是，我们这是录播节目，还没到最终决赛，怎么可能会有网络直播？”
　　“这是上头策划组的意思啊，想要借这次新赛制造势，搞了粉丝团内的抢先直播观看。”
　　Any拉着我冲过去扒过罗玫心，问道：“你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罗玫心急的眼泪都要出来：“我哪里有小道消息听，我自己亲眼看见的呀！以前都是坐在观众席右边，结果今天坐到左边，发现那里安了一台专门进行网络直播的机器，连滚动弹幕都看得一清二楚！”
　　“……靠。”启明捏破了手上的纸杯猛摔在地上，柠檬水溅了一地，连声音都发着抖：“这帮人正式开会讨论的时候怎么不说！暗地里搞这种小动作，是生怕问题不够多把柄不够抓吗！直接给粉丝搞现场直播？简直不把我们这些前线累死累活的人放在眼里……”
　　Any撇了撇嘴，似有什么讽刺的话语却找不到时机说出口，见启明已经把罗玫心拉了出去，转身拍着我的肩膀苦笑了一下。
　　“做电视节目就是这样，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突发情况总是日常。我是十分欣赏你的，名次只是实力的一方面，如果你愿意跟着我做音乐，我的联系方式你也知道，随时等候你来。”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Any老师，我等下还上场吗。”
　　“当然，咱们就等候传唤吧。”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腿，此时的监看电视机上已经进行到了主持人公布结果的环节，我按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脏紧盯着现场屏幕上攀升的投票数字……
　　“第21名，拥有媲美乐器般的音色，选曲却又如鸡尾酒般丰富跳脱，只身一人撑起全场，令所有喜爱她的观众都为之动容的‘醇酿’音乐人，让我们欢迎，蒲桃！”
　　“快上场快上场！天哪，就差一点……”
　　姗姗来迟的我并到了已在场选手的周围，前面的几位音乐人都热情地向我微笑鼓掌，其中离我最近的一个把麦克风挪开，小声提醒我道：“肩膀上好像有脏东西，赶紧遮一下。”
　　我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只得把手搭在肩上瑟缩着身体，装作有些害羞的样子。那块伤疤的面积竟是如此之大，我本以为自己永远没有勇气去触碰它，可事实的进展总有那么一刻不会给你任何犹豫和反抗的机会，像是一引即爆的炸弹，像是锁上就打不开的铁门和铁笼，像是这块不似人皮的硌手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