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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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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之人立时便联想到这是朝廷在借故削权,尤其是“携子”一条,活脱脱就是个鸿门宴。大家不免私议,说燕王上书是马失前蹄,错行一步,猜想他必定不会全然遵旨,总会找个把理由推搪一下。岂料,燕王收到圣旨后不久便动身了,十数日后,一行人便来到了天子脚下。
增绶、湘颖早就候在了石城门外,看见车马立刻便迎了上去。燕王迅速下马,拦住正要行礼的两人,“仲绂——”他亲切地唤着增绶的小字,“同袍相亲,何用虚礼?”又深深地看了湘颖一眼,握住二人的手感慨道,“这一向辛苦你们了。”
增绶急忙辞谢,湘颖却是泪眼迷离,刚问了一句“你真的来了”便难以为继。气氛有些哀伤,燕王苦笑了一下,强颜打趣道,“你既有书信,我怎能不来?怎么不高兴了?那我便早早走了。”
“不是,朝……”湘颖刚想分说。燕王用力捏了一下手制止了她,随即岔开话题,转身指着一人介绍,“这次我只带了桂栋同行,你们想必都认识了吧?”闻樟听见这话,上前见过二人。增绶并不识他,不过料他必是亲信,颇为寒暄了几句。湘颖却是足足诧异,刚想问询。却见燕王喝命车内,“高炽高燧,见过舅舅小姨。”
话音刚落,只见两个孩子从车上跳下,毕恭毕敬行了礼,一样的白衣朱褙、玉带紫冠,相差无几的身量,一个端醇,一个英武,皆是眉目疏朗,神态从容,叫人好不欢喜。湘颖走过去,一手携着一个笑问,“你是炽儿?你是燧儿?都这么大了,几岁了?进学了吗?”
高炽认认真真作答,末了还说,“母亲叫我问小姨好,问舅舅好,她甚是挂念你们。”
“你姐姐原想一道来的,无奈高煜病了,他太小,带着上路不放心。”燕王解释了一下,他两手揽着孩子们的肩头,左右看看突然将他们送到湘颖身边,郑重道,“他们就托付给你了。”
湘颖一惊,抬头看向燕王,却见他立刻别过脸去,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朝着灵山方向远眺,俄而便下令车马转向孝陵出发。
“王爷,您不先进城觐见皇上吗?”增绶和闻樟几乎同时发问。燕王嘴角一撇,脸上显出一种轻蔑的神气,“我是来谒陵,不是朝见。”
众人还想劝说,怎奈他主意已定,即刻认蹬上马,扬鞭而去。
燕王的这次谒陵,声势弄得十分浩大。全副仪仗排开,所有人皆著峨冠祭服,一百零八级黄道御阶,三步一跪、九步一叩,礼至太庙前止。燕王亲诵祭文,力陈哀思之余,痛斥今时伦常不顾,孝道难全。“呜呼,三年不改父道谓之孝,今数月尔尔便猜嫌以罪,辄加重谴,黜庶宗室亲亲,构人子者竟无再谒父陵之日”云云。通篇掷地铿锵,哀感顽艳。不仅与闻者,他本人也是大恸不已,孝陵的哭声直传到数里之外。
奠酒完毕燕王并不起身,祭司又奉上三盏水酒,他高举过头,悲声道,“父王,弟弟们孝思渴慕,奈何相见难期,只有儿臣代表孝道了。”说罢,将酒水一倾于地,“这是代五弟所敬。求父王保佑五弟一族平安无恙。”他又洒却三盏,“这是替七弟所敬,求父王保佑他早脱樊笼,家人团聚。”依次为十弟、十一弟、十七弟、二十弟都奠了酒,恳求洪熙的在天之灵能庇佑他们,情辞感人,旁观者又一阵涕泪。
这一番动静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百姓们听说燕王伏地痛哭、代弟祭祀,想到先帝走时,儿子们都不在身边,如今好容易得见,却只能望陵而哭,而几位废了的王爷更是连哭的资格都没有,顿时就生了怜悯。同情之心占了上风,倒把王爷们跋扈嚣张的恶评给淡忘了,反责当初朝廷的处置太过绝情。
这样的清议自然也在朝廷中散开了。齐铭黄皎等人听说后是怒不可遏,早朝一罢便请见南书房。
“皇上,燕王他非议朝廷、骗取人望,这等狼子野心,万万不可姑息!”黄皎气咻咻地,说到“不可姑息”四字时更是握拳挥袖,似面对着十恶不赦之徒,立刻就要拿下他就地正法一样。
齐铭也进言,“燕王公然步入御阶,已露不臣之意,不能放任。”
增辉紧接着说,“燕王入京不觐,是为不忠,理当锁入大理寺,削爵问罪。”
“正是!”方从道对增辉的建议予以肯定
于是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把如何缉拿、如何定罪策划得明明白白,单等着允燑点头。可是允燑却是满面愁容,一副格外为难的模样,清议对他影响甚大,百姓们都同情燕王,真是自己不仁吗?他求救般地看向夏园暨和郭瑛镇,想听听他们的意思。
郭瑛镇把头又低了一些,彷佛不曾领会皇帝的意思。其实,他心里很清楚,燕王——以他在兵部与之打了多年的交道看,那不是一个善了的主;而几位宠臣,锋芒之上,他更不想抵触。两难之下,只好选择装聋作哑。实际上,自他被调往礼部任职后,一直就在韬光养晦,不再轻易表态。
夏园暨也很为难,但他不能不讲,略为斟酌后说,“事缓则圆,如若逼得太紧,恐生变故。”
“少傅此话怎讲?”黄皎颇为不满,睨了一眼反问,“难道要听之任之?”
“推恩、迁封都是可行的方法。”夏园暨也不生气,直指问题的症结,缓缓道,“是疏是堵,全看陛下圣裁,顺乎民意,兵不血刃才是天下之福。”
“是,是。”郭瑛镇连声附和,“为人子者伤心过度,一时失态。若以此定罪,恐怕清议更加不平。”
“此言差矣。”齐铭板起面孔,走到郭瑛镇面前和他就律条一二三四地辩论起来,“姑息养奸,以失态定论,这等私心恐难服天下。”听到这话,夏园暨也不高兴了,质问他,“周王所犯何罪,仓促定论,更加难服天下。”
几人都黑了脸,抱定了主意各不退让。只苦了允燑,看见他们争执越发地局促不安,既不想伤了和气,也是拿不定主意,只得打着圆场,“看看再说,看看再说吧。”
谁知,看了几日后,除了收到燕王例行的请安折子外,就是他日日外出游山玩水的消息。令允燑始料不及的是,陪伴在侧的竟是湘颖。消息说,除了湘颖,王府再无拜客,二人入则同坐,出则同车,行状甚是亲密。
允燑张大了嘴,几次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看他一脸愕然的情形,几位臣子想起了那会为先帝发丧的事情,自以为明白,个个低下头只做不闻不问,私下里却给增辉示意。增辉赶紧跪下解释,说这是他授命小妹虚与委蛇,为得是查探行迹,别无他意。
允燑不说话,齐铭却接过话茬,“他哪里悲恸,分明是装的。宣他来好好问一问。”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当面质询好过再观望猜测,正准备附议,就听见允燑“嗳”一声,模模糊糊还是那话,“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燕王和湘颖的确每天都出门,有时去静海寺听雨,有时去南苑赏荷。今天,湘颖如约又到了她家的别业西苑。
未进内园,遥遥地便可望见胜棋楼一角。隔着窗前一道竹帘,隐约可见里头端坐一人。简单的一个影子,除了顶冠之外一无特别。可她却凝视了许久,彷佛是为孤影所伤,踟蹰之下,眉目间竟有一些沧然,半响才敛首垂眸拾级而上。将至门前,她命侍女在一旁候着,独个抱着琴进去。吱嘎一声,随手便关上了门。此时,独坐房内的人才缓缓转过身,站起来,竟是冠带整齐的闻樟。他微微点了下头,却不行礼,只口中说,“七小姐,请恕在下不恭。”
“我就知道还是你。”湘颖眼皮都未抬一下,径直走到桌前放下琴,纤指横扫,一声如金石坠地,呼啸而出,尾音冉冉不绝。闻樟听到这琴音略有些尴尬,沉声道,“小姐恕罪,廷玉无意冒犯,王爷稍后便到。”
湘颖未说什么,坐下调了调琴弦,试了几个音,闻樟见状,拣了窗边一张杌子准备坐下静听一曲,谁料湘颖却说,“别坐在窗口。”
“你的影子根本就不像他。”
闻樟呆了一下,重新回到桌边,叹道,“小姐于王爷的臂助,王爷十分明白。然而眼下情势逼人,有些事不得不……”
“不得不做给别人看?”湘颖幽幽道,“许多人都盯着他,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便是大祸临头。不便公开碰面,又要互通消息,于是……”她咽下了后半句话,目光落在裙腰上,那枚海棠飞雁的玉佩扣在那儿,今天她是特意佩上的,有好些事情她想问个清楚明白。
闻樟并不理解她的突然沉默,只是说,“委屈小姐了。”
“委——屈,”湘颖重复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好像在咂味这话,又像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末了,她自嘲一笑,“我是一个傻子,你们不明白。”
“别说我了,其实我也不明白你。”那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闻樟,“大哥对你那般推崇,我以为你定会以他马首是瞻,没想到你们却是南辕北辙。大哥当初举荐你去北平,断不是希望看到今日的情形。”
闻樟点点头,感概道,“国公爷与我有引荐之恩,他日有机会定当相报。至于今日,我本是一个狂放不羁之人,平生最厌恶迂腐子假道学,去了北平,才知道什么叫学以致用。王爷待我以义,我事王爷以忠。”
“什么是忠?怎样尽忠?为谁而忠?”湘颖皱着眉头,“为君王?为义理?为情谊?我真是不明白了。我今天的所为算什么?”她似乎是在诘问对方,可脸上嘲弄的表情,两手摊开无奈的动作,都显出她内心的矛盾,她在拷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