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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西园潇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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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樟正自思量间,忽听湘颖问,“此处名为胜棋楼,公子可知来历?”
“略知一二。”他斟酌着词句答道,“在下曾听国公爷提过,说先帝与老国公爷当年时常在此弈棋,因先帝从未输过而得名。”
哼——湘颖轻嗤了一声,起身走到边房,指着外头长廊相连的正楼说,“那里便是下棋的所在。家父棋艺高超,先帝本非对手,能常胜不败,想必你知道原因了?听说先帝也知父亲是故意输棋,有一回便下令不得相让,谁知一盘终了,父亲执白还是输了,先帝恼火正要降罪,岂料父亲指指棋局,原来棋盘之上白子俨然连成二字——万岁,先帝这才释怀。这个故事常被大哥拿来教训我们,要学父亲的赤忠笃诚与小心谨慎。他自己就是个例子。咱们府门口有一块先帝御赐的大功碑,刻着父亲襄取天下的累累功绩。先帝传谕经此碑者,文官落轿,武官下马。这样的殊遇谁人不慕求?可父亲一走,他便立刻闭了正门,改从偏道出入,以示自己一不忝功、二不张扬。咱们家就是这样,效忠朝廷,效忠皇上,几十年如履薄冰才得以保全至今的。”
“如此用心良苦,确实不易。”闻樟也站起来,并不跟近,叹道,“人云高处不胜寒,权如火中栗,此种滋味非关己身是体会不到的。”
湘颖骤听此评,顿生共鸣,转身睇了他一眼,黯然道,“可是现在却难以周全了。这一年发生了多少事?手足亲戚越发话不投机,渐行渐远。家,只怕是要散了,而人……这是劫数到了吗?”
这样忧伤地一叹,让闻樟的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他抬头看去,恰好触上湘颖的眸子,那一旋波一凝睇,流光之处别有一种愁绪,氤氲其上,顾盼其辉,他竟是愣住了。湘颖却趋至近前,殷殷恳求道,“公子是性情中人,磊落君子。有些话我也不必避讳。想眼下的局势,公子自比我看得明白,王爷和朝廷这个样子,终非常态。公子既得方大人器重,又获王爷信任,若能居中斡旋调和双方,化此劫数,于朝廷、于王爷实是善莫大焉,公子——”
这番话着实叫闻樟为难。面对着湘颖的善良坦诚,他既不愿意虚言托辞,又不能够据实相告,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站在那儿彷佛参验着面前人。直到房门一响,他才缓过神来,慌忙移开视线,转头看去,恰是燕王从通向正楼的长廊进来。他连忙退后了两步,低头躬身道,“小姐之题,恕廷玉学浅,一时解不了。”湘颖闻听,好生失望。
“在做什么呢?这样安静?”燕王站定,手略一抬,随行的侍卫宽下披风,又递上一个锦盒,便低头退下。他大喇喇坐下,彷佛极为高兴,看看二人情形笑问,“难道阿颖又出题刁难你了?”
闻樟未置可否,尴尬地笑了笑,随着一干侍卫一起退了出去。
“来,过来看这个。”燕王招呼湘颖过来,打开锦盒,从里头取出一件东西,竟是一支颗粒饱满的并头麦穗。金黄色的细芒在轻轻地颤动,昭示着颖果的丰硕和燕王溢于言表的喜悦。
“这是咱们北平府刚刚夏收的麦子。你看,多美啊。有了这一季的成功,从今往后,黍、菽、麦咱们都可以一年两收,用尽了天时。一年一年的丰收,北平将是西北最大的粮仓。好啊!”燕王高声连说了几个“好”字,激动之处,他起身来回踱步,后又推开窗户,看着远山黛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阿颖,今天是我去藩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湘颖自然也染上了这重喜悦。她曳步上前,并肩而立,俯览着墙外那一头的市井民生,柔声道,“我也为你高兴。你是一个志向高远的人,藩国的富足强盛、百姓的安居乐业,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你开心的了。”
燕王会心一笑,问道,“叫你出来,等了这许久,却只给你看这个,闷了吧?”
“怎么会呢?我爱听你的事情。即使什么话也没有,在一起坐着,我也觉得很安心。”湘颖抬头仰望着燕王,他有一个轮廓分明的侧脸,挺直的鼻梁、清瘦的颌骨、紧闭的薄唇无不显出主人坚毅决断的性格,即使闭着眼睛,那股气势也不敢小觑。不过,此刻的他似乎颇为放松,嘴角、眼梢都带着愉悦。
“方才我一直没有听见琴音,以为你没来,好生不安心。”
湘颖展颜,心思一转,刚想顺着话茬问一句“方才你在做什么”,就见燕王笑道,“我想,许是嫌我太无趣了,再不来了,唉——也是啊,此时此刻,如果是十七弟在,一定是琴诗酒茶,什么子建叔夜、小山重光,六朝唐宋多少人都被请来助兴,他还会嘲笑我说,对着这样的佳人、山水,拿着一根草标,尽是大煞风景……”
湘颖扑哧笑了,细想想以倜傥名士自居的宁王,还真是燕王说的这个情形,她笑道,“你也莫笑他菽麦不分。他生于富贵,长于深宫哪里知道这些?而你少年时客居中都,麻履行滕,走遍乡野,自然识得民生,懂得疾苦。他怎么跟你比嘛?”
“无法相比?”燕王颇为得意地追问了一句。
“是,怎么能和那位雄武大略的四哥比啊。”她还想调侃两句,却见燕王睁开眼睛,颇为古怪地看着自己,她一滞,冷不丁就听见一问,“那允燑呢?”
“嗯?”
燕王迅速扭过脸去,负手踱开,低声道,“他在,诵《洛神赋》吗?”
“王爷!”
燕王背对着她,迟疑了好一会,这才转身歉然道,“我失态了。你莫见怪。”
“你失仪了!”湘颖两手拉着他的衣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方才是在正楼吗?那是先帝御用的地方;你直呼皇上的名讳吗?那是不敬的大罪。你此番进京的所有言行都触怒了朝廷,我知道你有雄心壮志,有一腔热情,朝廷不用你、打压你、罗织罪名等着你,是对你不公,可是你不能就此意气用事,拿命来对抗啊?”
“难道让我俯首贴耳去巴结东宫的那干佞臣吗?”
“现在不是东宫了,是皇上!”
“东宫!”燕王咬牙切齿道,“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逼死了我的母亲,篡夺了我的皇位,流放了我的弟弟,还等着要我的命……”
湘颖不顾一切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她流下了眼泪,哀求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想想北平府,北方最富饶的地方是你的藩地,想想百姓,姐姐,孩子们,再想想我。我们不在乎你做了什么,变成什么样,只希望你太太平平的。我邀你来也是如此,给皇上低个头吧,一下就好,你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皇上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不会不顾情分的。好不好?你可知道,你的平安对我来说……”她痛哭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燕王也颇为动容,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劝慰。“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都明白。在你面前我没什么顾忌,好些话可以一吐为快,以后便不说了。”
他又道,“皇上已分了我的王权,就剩下八百亲兵跟着我,除了安分守己我还能如何?你且放心,安民戍边,尽忠报国,这些责任我不会忘的。这回进京我气也出了,你的邀约也赴了,差不多就准备走了,你将两个孩子送过来吧,顺道再送送我们。”
“什么时候走?你真的不见皇上了?”
“明天午后,不见了。”
“可是……”湘颖还想再说,被燕王截住,他黯黯叹了口气,“一切听天由命吧,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
湘颖无语。一低头,忽然间就看见了腰间的玉佩,她不禁打了个颤。
“怎么了?”
湘颖哆嗦了一下嘴唇,不知该如何启齿,“你以后不要……”她迟疑着举起玉佩,“不要……”那两个小金球不住撞击,叮当之声敲得她心乱如麻,“不要……”
燕王的目光从她脸上扫向玉佩,看了数秒后又定格到她脸上,“不要和你有瓜葛,对吗?”他不动声色直接从她手上拿过玉佩,“我以为你喜欢呢。以后不送了。”他看着手里的东西,又冷嘲了一下,“我还真不自量。你也是的,坠了两个铃铛怎么不拿走,还礼啊?这么乱响一气的,我还真不习惯。”
湘颖被他噎得一愣一愣的,结结巴巴道,“不是……玉佩……原来坠的球?”
“我哪有这份玩心!”
啊?她一时无措,只匆忙从他手里取回东西,“我错了。不是那个意思。我……”她犹豫着,燕王正盯着她,他说不是原来的球,也就是表明不是他刺探消息,那是二哥做了手脚?要不要告诉他这一切呢?还有大哥在北平的探子,唉,算了。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让他平添烦恼。再说,他说了以后尽忠报国,这些事都会销声匿迹的。她放下心来,嫣然笑道,“我是说,你不要以为一件东西就打发我了,早得很呢。还有,以后你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非议朝廷什么的。”
“知道了。没老就开始啰嗦了。不说这些了,来,为我抚一曲吧。”燕王含笑相求,自己则拣了个背面的位置坐下,独个思量,那一抹温柔的笑容渐渐冻结在嘴角,越来越冷。
湘颖回府的时候已将近正午。她恐怕撞见大哥,让轿马停在后门,多走了一段路从花园绕回藕香居。
秋霁已布好饭菜,高炽高燧都在等着她。因燕王的一句托付,她便只好依命将两个孩子带回府里。虽然不明白燕王的用意,不过,多年不往来,乍见两个孩子何氏是十分高兴的,拉着问了半天话,又张罗了吃食、住处、奴婢等一干子大小事情。何氏因担心增辉成天板着个脸子,怕两个孩子见了不高兴,便给湘颖商量,孩子的吃住就开在她这边,由她作陪单弄,都不必凑大厨房茶饭。湘颖自然说好,这样,她的藕香居就是“单门独院”的小世界了。
高炽高燧见了她都迎了出来,“小姨,父王那边好吗?”“小姨,父王问起我们了吗?”两人甚是关心外头的情形,湘颖不让他们出去,只好缠着她问。
“好,都好。父王挂念你们,吃过饭收拾一下,明日送你们回行馆,准备离京了。”
“真的,太好了!”高燧先叫好,攥着拳头呼呼嘿嘿比划了几下,“终于可以回去骑马打猎了,我还真怕在这里住一辈子。”
高炽也笑道,“能离京就好,父王没事了。”
湘颖却是一惊,两个孩子竟是这样敏感?她笑说,“哪里会住一辈子,再说你父王能有什么事?”可是任她怎样问,高炽只腆着脸笑,高燧也不吭气。后头她佯装生气了,高炽老实,才附耳嘀咕了一句,“父王让我们做质子,他没事再一起走。”
“父王不让说,你敢违抗父命。”高燧怒斥,上去就给了哥哥一拳,高炽甚好脾气,只是解释,小姨不是外人。
湘颖心中一抖,质子这个词好比是块寒冰突然掉在了热乎乎的心上,冷得心里直发憷,可她面上还强笑道,“哪有这样的事,你父王怕是考验你们的胆量,故意逗你们的吧?来,吃饭,吃菜。”她见两个孩子半信半疑,连忙岔开话题,张罗两人用餐。
三人才用到一半,外头一个仆妇进来禀告,说宫里来了位公公传话,说皇后召七小姐进宫一叙。
悦意着人宣召不是一回两回了,本不是什么大事,湘颖也不在意,只说,好生招呼公公外头吃茶,我换换衣服就去。谁料,外头的宦官今日十分坚持,要立刻就动身。湘颖奇了,传他进来问话,是什么急事传召?内宫事务今日可多?皇后现在慈宁宫还是坤宁宫,歇中觉了吗;这一二三四问下来,那人竟是多半不知,湘颖起了疑心,她四下看看,突然勃然大怒,指着来人喝道,“大胆奴才,荏地规矩不懂,胆敢假传懿旨,给我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