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苜暮

8、得仙书

　　顾恒领着程景一路小跑奔回屋舍，屋门刚关上，外头就落起了淅淅沥沥的雪雨。纤细的雨丝夹了几瓣雪花，催着雾气一同往峰上涌，一时间，破落冷清的饮露峰倒成了人间仙境。
　　顾恒点燃一盏油灯，暖黄色的光映照在粉雕玉琢的脸上，无端为他凭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分了个暖炉给程景，顾恒将床铺整理好，说道：“饮露峰上空房子不少，但我总觉得还是两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才像师兄弟。”兴许是饮露峰生活太过单调，顾恒觉得自己今天话格外多。

　　一阵暖意袭来，程景往被子里钻了钻，对顾恒的话不置可否。
　　此刻的程景抱着暖炉，缩在床铺一角，如一只初到的小兽一般，故作镇定地观察着周围一草一木，但眸子里不经意间流露的戒备却透露了他的小心思。
　　顾恒唇边不由逸出一丝笑意，他道：“长宁已经许久没有新弟子入门了，今儿乍来一位，还当真有些不习惯。师父传音与我时，我还当他老人家闲来无事拿我寻开心呢。”

　　长宁已经许久没有新弟子入门了？这与程景想象的可不太一样。
　　印象中，仙门招生从来都是车马盈街，门庭若市，前来拜师的人一个接一个，全都削尖了脑袋往里挤，生怕错过机会。在程景看来，长宁仙门虽然“高冷”了些，但却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为何会无人登门？

　　听闻程景之问，顾恒叹了口气：“你若是十年前来，当还是门庭若市的。后来门中发生了一些变故，登门的人便少了。”

　　能直接影响招生，那定当是大变故了……顾恒不说，程景也不敢问，两人之间气氛一下子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最后还是顾恒先开口：“其实还有些别的缘由的……人一旦入了仙门，便算是彻底与俗世凡尘断了联系，从此得道成仙也好，荒魂枯骨也罢，皆与俗世的‘家’没有半分关系了。试想，有一日你学成得了大道，再回家去，见到的却是红颜白骨，相见不相识，徒添伤感罢了。”
　　“世人皆道入仙门好，入仙门可得大道，享百年寿数。可仔细想想，人活一世，不就活个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吗，在许多人看来，孤寂的长生并不比父母俱在，子女承欢的朝生暮死好多少。”
　　其实这些道理本该在仙缘大会时由掌门师尊讲给程景听，但掌门八成是太想留住这根独苗，故意捡着好话说，才留了许多空白由顾恒转述。

　　其实程景自幼父母双亡，“家”这一字在他心里占不了几分重量，但看顾恒一脸寂寥模样，程景还是配合地问道：“那师兄又为何来长宁？”

　　“我啊？”顾恒笑笑，“我是被师父捡回来的。”
　　顾恒没说全，他是被父母卖给山石道人的。顾恒家中不富裕，甚至称得上是窘迫，年少时只能穿大哥剩下的衣服度日，有一年赶上饥荒，家里实在挤不出干粮养活这个小儿子，只能把顾恒卖了换些银两。
　　彼时顾恒已经十岁有余，到了记事的年纪。眼睁睁看着父母将自己推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道人，顾恒心中除了迷茫与害怕，还有丝不易察觉的恨，恨天灾无情人力微茫，也恨父母抛弃自己选择大哥。正因如此，在饮露峰上清修数年，他从没动过“回家看看”的念头。
　　彼时说的什么“人间烟火，子女承欢”大都是讲给程景听的，顾恒此人的心肠比石头还硬，除了长宁门中事能让他皱皱眉头，其他人死活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程景还不知道自己这位师兄是个石心美人，只从其言语间感受到一丝无奈寂寥，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生硬地转了个话题：“师兄，一般弟子入门多久以后，师父会传道授课？”

　　“就这一两天吧，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察觉到小师弟话里有话，顾恒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感觉今天收我的时候，师父有些勉强。”收完以后也是一路无话，将自己交给师兄之后扭头便走，师父会不会是不喜欢自己，程景有些担忧。

　　殊不知山石道人只是触景生情，与程景无关。

　　顾恒心知此中缘由，却又不好讲给小师弟听，只好温声安慰道：“不要想太多，明日你同我一起去学堂上早课，到时候师父见了你，自然会传你道法。”

　　安慰似乎没什么用，看小师弟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顾恒继续道：“不要忧心啦，师父只是许久未收徒，有些不适应罢了，待你在饮露峰待得时间长些，便知师父其实好相处得很。”

　　“当真？”程景眸中又亮起火苗。

　　“自然。”顾恒微笑着，想起师父收自己时那不靠谱的样子，确实“好相处得很”。
　　不过看程景似乎又放下心来，顾恒心道，这新来的小师弟还挺好骗。“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该睡觉了。”顾恒说完，将油灯吹熄，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几道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程景和顾恒二人就这么枕着月光与周公相会去了。

　　***

　　是夜，万籁俱寂。一柄长剑划过夜空，直朝饮露峰飞来。

　　剑身上覆着寒芒，似有雷霆之势，就这么劈开夜色，重重落在了饮露峰上，震得峰中房屋抖了三抖，自然也将熟睡的几个人一并震醒了。
　　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程景睡眼朦胧地披上衣服，作势就要往门外冲，却被一脸淡定的顾恒拦了下来。

　　“没事，估计是九幽师叔的拜师礼到了，继续睡吧。”嘟囔着吐出这么一句，顾恒翻了个身，果真继续睡了。

　　拜师礼？
　　阵仗如此大的吗……

　　程景心里担忧，但看师兄一副无事发生不必担心的样子，还是听了师兄的话，翻身上床了。

　　第二日，程景起床一出门，便见院里插了一把重剑。这剑大巧不工，插进地里三分，剩下的七分闪着寒芒。

　　这就是九幽峰主的拜师礼？
　　程景围着宝剑转了三圈，便看见顾恒师兄从门外进来了。

　　见了程景，顾恒招呼道：“你起来了，我去给你领了道袍，你一会换上咱们就去学堂，现在先把早饭吃了。”
　　只见顾恒手中端了个食盘，上头两碗豆浆还冒着热气，很有“烟火气”。

　　顾恒一边喝着豆浆，一边心疼地看着院内，道：“九幽师叔送的剑是好剑，就是这地板给我砸坏几块，又要重铺了。唉，下次我与陆少游说说，他们峰的人送礼最好能换个温和些的法子，不然多少块地板都不够他们造的。”
　　程景不大懂这些，只觉得蹙眉的师兄也很好看。

　　吃过了早饭，两人朝学堂走去。说是学堂，其实就是个简陋些的小木屋，里头两张桌子一排笔架，东西就算是齐了，看来山石道人平日里不太注重文修。
　　反正无聊，程景掏出白芷师叔送的瓜子，分给顾恒一半，一边聊天一边等师父。两人从陵州风月一路聊到长宁雨雪，瓜子都快嗑完了，山石道人才姗姗来迟。

　　一见山石道人，程景就觉得自己这位师父似乎与昨日有些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程景也说不出来，反映行为上的话，那大概就是他今日换了身崭新的道袍。

　　见了程景，山石道人轻轻一撩拂尘：“昨日在峰中住得可习惯？”

　　程景毕恭毕敬道：“习惯，师兄待我极好。”

　　听罢，山石道人满意地点点头，完全忽略了自己放养徒弟的事实。而后，山石道人便正是开始授课：“修仙一路最是讲究资质，若资质上乘，寻仙路上便能少走许多弯路。你既是初入仙门，我先看看你资质如何。”
　　新的道袍一换，山石道人倒比初见时多了几分人模样，把程景唬得一愣一愣的。

　　山石道人说完，伸手搭上程景的手腕，双目轻阖，细细感受着程景体内灵力波动。

　　程景看这架势，心道这仙门看资质与尘世间把脉看病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灵气这东西是与生俱来，蕴藏在人体里的，仙门修道说到底只是用各种办法将灵蕴激活，催发它的潜力而已。每人生来所带的灵蕴不同，所以才会发展出道修符修等多种支系。按理说，每人体内灵蕴有多有少，资质高低不一，这都正常，但总不会一点都没有……
　　山石道人试着往程景体内打进一道灵力，可这灵力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没溅起一点浪花。
　　奇了怪了，这程景经脉所及之处，怎么没有一点灵力波动？山石道人眉头轻蹙，这不应该啊……除非这人是个废人，但程景显然不是，亦或是有什么东西阻挡了灵气运转？山石道人看着程景颈间的灵珠，若有所思。

　　程景见了，不安地问道：“师父，我资质很差吗？”

　　这不是差不差的问题，是那种……很特别的……用仙门理论解释不清楚的……咳，山石道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可为人师者，怎么能露怯？

　　长袍一卷，山石道人捡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应付：“倒也不是，只是你这体质有些特殊，须得每日勤加练习，才能有所精进。所以你以后练功，万不可偷懒，记住了吗？”
　　程景没从里头听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点点头，假装懂了。

　　山石道人又问道：“你既没有点道门基础，又为何不远千里来长宁求道？”

　　“陵州城惊鸿一面有幸见师父英姿，我心生仰慕，一别之后，仍念念不忘，又听闻长宁仙缘大会快开了，就循着地址找来了。”这是顾恒教程景说的。
　　果然，山石道人听后，面上虽看不出来高不高兴，但拂尘一甩一甩地，暴露了心情。

　　给程景扔下两本经书，山石道人说：“你初入仙门，该先打些基础。这两本你先看着，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
　　丢下这句话，山石道人就转身出了学堂，真道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山石道人给程景的两本书分别名为《仙道入门基础篇》和《九州异物志》，上头都写着山石道人的大名，程景小心翼翼地抚着封面，道：“我刚入门师父就肯把自己心血所著给我看。”看来师父对弟子很好，是自己多虑了。

　　“不啊，”顾恒残忍地打破小师弟的幻想，“这些是仙盟联合出版印制，还有《引气入体基础篇》和《九州异术志》，四本一套，卖一百灵石，师父嫌贵，就只买了两本回来，上头的名字是与合买之人区分书册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