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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贵人李常郡 ...

  •   天刚擦亮,武雀儿就起了。他有练武的习惯,一日也不耽搁。

      主人起了,客人哪有继续赖着的道理。

      阿饼也跟着起来,倚着门廊擦牙,看武雀儿不怕冷似的打着赤膊,在当院里呼呼哈哈地踢木桩,霍霍了一地屑子。睡了一夜,他背上的青红印子倒是好了不少,仗着平素身体强健,汗一串串流下来,也顾不得擦。

      阿饼昨晚想了一夜。

      先前在街上乞讨,心里还有些盼望,有朝一日能去投奔燕王。如今这条路断了,再回街上无异于被人放回热油锅里炸。他渐渐有了攀附之意,因此对恩人格外殷勤,又是端茶,又是递汗巾子,愣是把欢郎的活给抢了。

      这一通操作下来,武雀儿这憨子也咂摸出点意思,觉得自己这小弟捡的真不错。虽然人黏糊了点,但是体己,还识得字,再加上不会说话,就不像欢郎乌鸦似的那么聒噪。

      他就着阿饼手里的杯子喝了两口水,把自己要去押车的事情说了。末了,问阿饼:“你是想留在潞州继续乞讨,还是跟爷去见见世面?”

      阿饼拿脚慢慢在地上画出了一个“走”字。

      武雀儿原本还有些担心阿饼犹豫,看他如此爽快,高兴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小子。”

      至于大娘子那边,不知道是失望至极,还是分别在即,这几日对着武雀儿也无甚话说,倒让他蒙混了过去。

      转过天来,就到了临行的日子。

      北边来的风依然刮着,但是天放了晴,云卷云舒,一扫前几日的阴霾,让人精神一振。

      “此番出行,莫要与人置气。凡事多个小心,做事莫做绝,与人留一线。”大娘子到底也没能彻底冷了武雀儿,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一边说,一边紧了紧他的衣领子:“要是不顺心,就早点回来。到底读书才是正经出路,舞枪弄棒的不成体统……”

      拳拳慈母心。

      武雀儿没有争辩,只是点点头,然后一叩首,带着背着包袱的阿饼辞过大娘子。

      行了一小会,他停了下来,回身看了看渐行渐远的茅草小院,和已经看不大清的大娘子与欢郎。

      透过晨光,那影影绰绰的槐树下,两个模糊的影子依旧立在门口,固执地遥遥望着离家的游子。好像画画的人笔下蘸多了墨,一个不留神甩了点在了纸上,浓的晕不开,斩不断,洗不脱。

      武雀儿紧了紧肩头的弓箭,长出了口气,对阿饼说:“走了。”

      ***
      潞州城外。

      宝瑞小心翼翼地端着还散着热乎腥气的药汤——她是打起了万分精神的,这汤子金贵的很,洒出一点都够她挨板子的。

      刚靠近车辇,边上人立刻有眼力见地掀开了帘子,一股热气猛地窜了出来。

      宝瑞变了脸,呵斥道:“着什么急打帘子!当心给郎君凉着。”

      她凑过去,悄声道:“郎君,药来了。”

      她声音柔的很,像是怕声音大些就震碎了里面的人似的。

      车辇里熏着热笼,任凭外面冰天雪地,里面是依旧是燥的人心里发慌。那股热气混着常年散不去的一股子药汤味,属实不太好闻。

      车里的年轻男子整个人埋在厚厚的锦被之中,没骨头一样摊着。他恹恹地打量了宝瑞手里端的药,低声吐出两个字:“不喝。”

      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急的,宝瑞头上冒了汗:“紫车草不趁热吃,就腥气了。”

      那男子并不领情,微微欠起身,从嗓子眼里磨出几个字:“喝了无用。”

      “怎么能没用呢,”宝瑞也顾不上是不是顶撞了,“这药可是官家专门从回鹘人手里收来的,专治这……”

      “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这句话句话好像耗了车里人的一身力气,他说完重又摊了回去。

      宝瑞身上一抖。这话听着不是味,她正欲解释,身边人低声来报:“武郎来了。”

      里面的人阖上了眼,抬手示意她退下。

      ***
      高头骏马不耐烦的打了个响鼻,原地踱着步。如果它能从眼罩里往下看,必然会为自己的威武洋洋自得起来。

      武雀儿直勾勾地看着马车,嘴巴张得老大。

      眼前车辇堪称奢华,青宝木舆漆黑流光,映衬的紫铜鎏金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车幔盖的蜀锦满满当当绣着暗金缠枝花,一番富贵态度。

      往来仆从虽不多,但都是精壮汉子,看起来是练家子。

      武雀儿单知道要护送的是贵人,但是这贵人到底有多金贵,他还真没多想过。他茫茫然把视线转向阿饼,却发现这孩子没有被这阵仗吓到——阿饼正扭头看下人生火炙肉呢,一副垂涎三尺的表情,净想着吃了。

      这当口就听见钗环相扣的声音,一个美人聘聘婷婷地来了。她走到近处,一屈身,柔声道:“奴婢宝瑞,见过武少侠。”

      女人真是漂亮。双十年纪,夹袄素裙,敷了浅浅的胭脂,凤眼桃花面,周身香气萦绕,在寒冬中愣是吹出了一阵拂面春风。

      武雀儿在笼大的潞州城里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突然脚背上一疼,低头一看,原来是被阿饼死死踩住了。这小孩看武雀儿瞪着自己,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若无其事的挪开了脚。

      宝瑞把这两人看在眼里,目光投在阿饼身上,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见是个黄毛小儿,便没有过多询问,柔声道:“这次出来,郎君怕阵仗大了惹人眼目,就带了几个随身用惯了的人。一路艰险,还有劳武少侠了。”

      合着这阵仗还是缩减过的了。

      她续了续道:“少侠有事唤宝瑞就好,咱们这就启程了。”

      武雀儿刚刚被小弟踩了一脚,记起来自己来这的初衷。又兼着“少侠”这顶老气横秋的大帽子扣下来,一时觉得美色也没那么诱人了,于是板着脸对着她点了点头。

      **
      一日走,一日停,车辇中的人始终没有下车。

      阿饼和武雀儿与同去的人混熟了,知道贵人是河西节度使李克留之子,名唤李常郡。自幼体弱,去这太行之上就是寻医问药的。有时他们骑的近些,还能隐隐约约听见车里的咳嗽声。

      车子不能疾行,马自然也跑不起来。好在进山之前的几日走的都是官道,冬天路上冻得结实,别说匪徒,连个把流民都没遇到。

      行至山脚,阿饼一抬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巍巍太行,怪石嶙峋,直戳天际。

      有道是: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1]

      又云: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冈。[2]

      古人诚不我欺。

      进山没多久,就有了落雪的架势,天阴下来,冷的人骨头缝里透着寒气。地上湿滑,车轮子碾过去,发出让人牙根发酸的声响。马是钉过掌的,依旧不管用,在狭窄的山路上一步一滑,很多地方都只能人下来牵着。一面陡壁,一面万丈悬崖,山风呼啸而过,抖动的林声好像一阵阵磔磔怪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走了三个时辰,人困马乏,眼瞅天也黑了,便寻得一处背风的山涧停下来休息。

      “喏,让你家弟弟多吃点,他忒瘦了。”王厨子递了个饼子和肉干过来,颇为热情地招呼着。他慈眉善目,像是为了彰显自己做的伙食好,胖的溜圆,笑起来像尊弥勒佛。

      武雀儿道过谢,囫囵的就着水把自己那份吞了。这弥勒佛做饭名不副实,干干巴巴的吃食即使咽下去了也好像还是黏在食管上,咳也咳不出来,一股烟熏的味。天天吃这玩意,就是好人也给吃伤了,武雀儿突然可怜起那病弱的贵人了。

      他起身找阿饼,可是绕着火堆找了一圈,都没寻到。

      篝火被山风吹得摇摇晃晃,把帐子忽明忽暗的影子拉扯的变了形,一地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萧杀林声中间杂着低声交谈声,压抑的咳嗽声,炊事声以及——马群发出的细微躁动声。

      “这傻子。”武雀儿骂了一句,立刻知道阿饼去了哪里。

      转过帐子,果然看见阿饼手里拿着一把草料,伸长胳膊举着往矮脚马嘴边送呢。

      矮脚马不理,执着地啃着地上光秃秃的草皮,说什么也不肯受嗟来之食。这马跟了阿饼几日,丝毫没有生出感情,只恨自己不是头驴,不能尥个蹶子把这个整天骑在自己身上的小子踢个人仰马翻。

      阿饼倒是不泄气,他个子矮,高头大马骑着费劲,只有这匹红花矮脚马和他天作之合。它和其他马不甚合群,但是行的稳,长得俊,已然成了他的心头好。

      俗话说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阿饼为了哄这马,每日过来献殷勤,比对待武雀儿还上心。这不,阿饼给马摘了眼罩子,轻轻捋着马鬃,那厢矮脚马打了个响鼻,不耐烦的转过头去。

      武雀儿站着看了一会郎有情、妾无意的场面,气的都笑了:“我看你本事越发大了,不伺候老子吃饭,跑来欺负畜生倒是得心应手。”

      阿饼听见响动,回头把竖起手来比了个“嘘”的表情,示意自己正忙着。

      武雀儿也懒得啰嗦,一把拎起他后颈,提溜着到了篝火边,把吃食往人怀里一塞,顺手捏了他肩膀一把:“统共没二两肉,还不好好吃饭,旁人以为老子亏待你了。”

      阿饼待要争辩,比比划划半天,只可惜人家眼皮子一转,根本不看向他。

      阿饼恨恨的把饼塞进嘴里,转脸去看武雀儿,那厮不知在想什么,正看着篝火出神。
      火光跳动着,亲吻勾勒出他初具棱角的英俊侧脸。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阿饼鲜少打量自己的救命恩人,心想这身好皮囊,少不得少女倾慕,只可惜是个愣头青。

      这段绮思被一阵马匹的嘶鸣打断,很快就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个粗布中年男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络腮胡子跟着一颤一颤,直对着管事的喊:“不好了!”

      阿饼认得这人,他是随行的马夫。

      宝瑞姑娘从车辇边上转出来,拧着眉道:“郎君才歇下,你在这大惊小怪什么!”

      那马夫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不敢,但是……马丢了啊!”

      众人哗然。

      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少一匹马便要多行一步路,多吃一份苦。更何况这地方人影不见一个,谁有闲心偷马?

      阿饼像有了心灵感知一样,猛地站起来,一溜小跑到了拴马的地方。

      绳索像是被利器磨断,但是断的不慎整齐,麻绳缺口处还有拖拽的痕迹。

      阿饼脱了力,晃悠了两下,被边上的人扶住了。

      丢的正是那匹红花矮脚马。

      再一抬眼,但见那丛林之中,现出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

  • 作者有话要说:  [1]取自《苦寒行》,曹操
    [2]取自《北上行》,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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