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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捡来的 ...

  •   两人脚力不快,走了半个时辰才在城西的一座小院前停下。

      这座两进的院落规模不大,屋顶盖着新铺的茅草,制式整齐。门口种着老槐,光秃秃地停着几只寒鸦,在这日头微沉的天光里颇有些萧瑟之感。

      武雀儿正欲敲门,门却自己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总角小厮。一看见武雀儿,又惊又喜道:“小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大娘子正差我去寻您呢。”

      仰着头说完这话,发现自家郎君后面还跟着个泥猴,不禁一愣:“这是?”

      武雀儿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道:“我捡来的。欢郎你且带人去收拾一下,我去见过大娘子了就回来。”

      那名作欢郎的小厮年纪不大,人倒机灵,知道自家主子没个靠谱的时候,多行一步路、多问一句话都难免触了霉头。于是领了令,带阿饼穿过前堂,盥洗换衣,自不多说。

      这厢武雀儿进了东房,看见一容貌艳丽的中年妇人端坐在交椅之上,手握荆条。他登时行了礼,低头垂手站着。

      这身居高位者,正是大娘子。打心底里,武雀儿是有些怵她的——他虽不是大娘子亲生,但自从没了父母,这姨母便是世上唯一能管教他的人了。

      大娘子见他低眉臊眼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给我跪下!晌午要你读书,一错眼没看住,就溜了出去,到这会子才回来!真真混成个泼皮才得了!”

      说着一抽手里的荆条,在地上啪的扬起一片尘土。

      她顿了顿,继续骂道:“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你阿耶是堂堂顺州刺史,可怜受奸人陷害才落得如此这般。你不好好读书光宗耀祖,还你阿耶清白,倒由着自己性子胡闹!”

      武雀儿本来跪着,听了这话脖子一梗:“大娘子也知道阿耶是被奸人陷害,还让我考学做官,我才不要!朝廷都要完了,给那狗皇帝做官有甚乐趣!”

      啪!

      刚刚那落在地上的荆条狠狠地打在了武雀儿背上,疼的他一颤。

      “还敢胡说!”大娘子怒急,“你可知你那话是够诛九族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武雀儿忍着痛,不服道:“大娘子不常在外面走动,不知道燕王都被绑了,契丹人过不多久也许就会打到长安去……”

      啪!啪!
      那荆条雨点似的一下又一下狠狠地落在了少年的背上,发出骇人的声响。不多时就把武雀背上的袍衫都抽脱了线,他人虽咬着牙不肯吭声,额头上也浮起来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透白。

      大娘子看那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抻着脖子直挺挺跪着,愣是连错都不肯认。心下又气又恼,咬牙打到自己手脱了力,那荆条握不住松了开去,才跌坐回椅子上。

      武雀儿缓了缓,抬头正欲再辩,发现大娘子眼圈微微发红,于是住了嘴。

      半晌,才听见大娘子说:“当年你阿耶遇难,阿姊带着你投奔于我,在路上得病去了……我一个寡妇,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娘把你抚养成人,谁料你竟如此不成器……”说到后面,竟泣不成声。

      少年一怔,也放柔了声音:“我知您养儿辛苦。但我宁可做个游侠,行走江湖,劫富济贫,也不想受制于人。”说到一半,忽又讨好的笑了:“等我闯出了名堂,娶个压寨夫人,生上一堆孩子,请您老人家过去热热闹闹的享福,可好?”

      大娘子端坐的身子在椅子上软了几分,微暝的尘透过窗棱子散落在她的脸上,画出阴晦难辨的图案。武雀儿突然觉得,这个一直刚强的女人,也有几分老了。

      沉默良久,大娘子站了起来,武雀儿本能地往后一缩,落在他身上的不是荆条,却是一封信。

      “你表兄差人送来信说,过几日会有贵人路过潞州,点名要武雀儿去押车,必有重谢。你在外面惹是生非,能打能闹的诨名倒叫人家知道了。”

      大娘子停了停,继续道,“我本想帮你回绝了,但现如今我的管教你也不听了。你既然想闯荡江湖,那便去吧。”

      ***
      阿饼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寝房。

      夯土垣墙上几处脱了灰,直棂木窗有些年头,老的开始掉渣,但是住的人很用心,细细的蒙了新纸,肆虐的北风竟也吹不进许多了。

      冬天天黑的早,不大灵光的月亮朦朦胧胧的透过窗纸,和着跳动的烛火,在屋里投下一些辉光。

      案台上堆着的五经正义因受人冷落积了一层薄灰,刚刚阿饼拿手指头一抹,就划出了一道蜿蜒的线。倒是边上的那张稍弓被摸的油光水滑,见不得半点磕碰,可见此间主人对它的爱护。

      眼前的一切都温暖,妥当。虽然略显粗糙,但是总比那四处透风的破庙强百倍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抱怨:“疼煞我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龇牙咧嘴的武雀儿快步走了进来,后面站着手足无措的欢郎。

      “滚滚滚,你老跟着我作甚。”武雀儿正欲发作,发现阿饼站在屋子中央,差点一头撞了上去,不禁愣住了。

      欢郎在后面赔笑:“小郎君,家里统共就这么几间屋,想来贵客和我住马房不合适,就让他来这了。”

      早先武雀儿没看清,只觉得小乞丐长得清秀。这会洗了澡换了衣裳,他整个人在月亮地下看着更加的白,眉目都水似的化了。

      阿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也觉得自己叨扰了主人。

      他这一笑,武雀儿并不常用的脑子里突然难能可贵的蹦出了一句诗。

      “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1]

      自己捡来的孩子怎么看着跟个小姑娘似的呢。

      心下正犯嘀咕,就听见欢郎在后面碎碎念:“郎君,大娘子嘱咐我给您的药——”

      不提醒还好,这一提醒,武雀儿立刻觉得背上一阵一阵火烧火燎的疼,把刚刚那个奇怪的想法抛到脑后了。

      不耐烦地轰走了欢郎,他拿了药在床边坐了下来,一点不避讳的先脱圆领缺胯袍,再脱夹袄。内衫被血粘住了,慢慢撕连得生疼,干脆一狠心扯了下来。

      嘶,痛的他暗自骂娘。但是掂了掂手里一握大的绿瓷盒子,他又笑了。大娘子嘴硬心软,打了他又送药,教训一番还是放了他出去闯荡,这皮肉之苦可真没白受。

      他沾了盒子里雪白的药粉,伸长了胳膊,背过手去往后背上涂。可惜脑袋后面没长眼,手一上去,老是没轻没重的戳到伤处。

      这时武雀儿才发现屋子里的那位。

      阿饼正鼻观眼,眼观心,一副非礼勿视的表情扭过头,直不楞登的站着,一点帮忙的意思也没有。

      武雀儿登时就恼了:“看着作甚,还不过来!”

      阿饼没想到他这么不见外,一下子就打了赤膊。刚刚一晃间,见那肌肉虬结的身子上一丝赘肉没有,肩上纹了一只雀,乍红乍绿的,想来就是他叫雀儿的缘故。他背上青紫一片,也掩不住实打实的年轻好身量,唬的阿饼眼睛都不敢直视了。

      这会子听见叫他,实在不能不动,才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眼睛还是垂着,不往武雀儿身上抬。

      武雀儿把药盒往他手里一塞,没好气道:“都是爷们,你怕什么?是见不得血吗?以后跟着我混,少不了见着打打杀杀的,别给我摆这个怂样。”

      言语之间,倒是自顾自将阿饼认了小弟。阿饼自然不能回答,只管干活。

      那手凉凉的,触在温热的身上,让人一颤。手上活倒是细致,绕着见血的地方,匀匀当当上药。

      武雀儿身上受用,态度温和了些,吹了灯:“时候不早了,睡吧。”

      两个人一人一床被窝,隔着巴掌大的地方合衣躺下了。

      武雀儿背后疼痛难忍,翻来覆去,折腾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

      阿饼闭着眼睛,直挺挺的躺着。听见身边人终于呼吸变得沉重,明显是睡实了,才缓缓睁开眼。

      燕王被绑了。

      自己为一口吃食疲于奔命,这么重要的消息竟然是今天机缘巧合才知道。如果早先贸贸然就去投奔于他,此时恐怕不知落得什么下场了。想到此,他后背一凉,自嘲地笑了笑,果然贪生怕死,人之本性。

      如今该向何处去?一下子失了目标,他有些茫茫然。

      身边那个少年好像做了梦,突然抖动起来,在睡梦中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阿饼看着睡觉也不老实的武雀儿,心里盘算着,慢慢有了主意,安定下来,合上了眼。

      一闭上眼,眼前就是一片尸身血海,但他不愿意睁开。

      那是他的报应,他得受着,直到手刃仇人的那天。

  • 作者有话要说:  [1]《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杜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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