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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误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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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海在壳里窝着,忽听两父女又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李渔想将秀娘嫁入阴山那面浮萍镇的一个猎户中,可秀娘不依。
“那你想嫁谁?!那条鲛人吗,他是妖啊,秀娘他是妖啊!”李渔声音似在泣血。
“妖与人到底有何区别,我们说的一种语言,同吃同住这么多年,他与我们到底有何不同,就因为他长着一条尾巴就罪无可赦,非得杀死?!”
“秀娘,你不懂啊,你不懂……”李渔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是夜,壳中的水忽地激烈震荡起来。
李美海从壳里探出一个脑袋,发现他正在海边,李渔坐在一旁双眼凝望着大海,手握着柴刀。
“李叔。”李美海幻化出人腿,从壳中出来。
李渔以往一直是视李美海为空气,这次居然开口回到“坐吧。”
海浪不停拍打在岸边,微抚着李美海的脚尖,似是青楼前舞着绢帕的老鸨,搔首弄姿得诱惑他。
“听说鲛人可以活三百年。”
“是吗?”
李渔回过头来,“你就是鲛人。”
李美海眨眨眼,似才想起,他看着大海道“……我也没有见过其他鲛人,三百年很长吗?”
“三百年也不是很长,只不过比人的寿命长上许多,人能活上一百年都是得了老天爷青眼。若是你一直待在陆地上,够秀娘好几次轮回了。”
李美海低下头,手边正是一只横着走的小螃蟹,他抱着一颗海鸟蛋,兴高采烈得往海里冲。李美海用手扒拉着沙粒,声音滞涩“人和妖到底有什么区别,我…为什么是妖?”
李渔一愣,抬头看向李美海,只能看到他一头墨黑的长发。
“这谁知道,上天都无法给你答案,就像人生来也有男有女,这又是谁决定的,不过生来如此罢了。”
李渔叹了一口气道“你走吧,回到海里,这次总不至于溺死吧。”
李美海一愣,“您不杀我吗?”
李渔看着手中的柴刀低笑两声“能下手早就下了。”
“秀娘,秀娘怎么办?”
“你爱秀娘吗?”李渔的脸隐藏在黑幕下,
“我……”李美海支吾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渔忽地起身道“你回去海里就再也不要想岸上的事了,秀娘也不会在想你的事了,就当是新生,对彼此都好。”
说着他又往李美海□□看了一眼,嗤笑道“孩子就是孩子,连个男人都不是的玩意儿,还吵着嚷着要做夫妻……”
李渔的背影佝偻下去,似乎忽然间就矮了许多。
李美海望着静谧的大海,纵身一跃。
李美海脸颊处长出腮一样的裂痕,鱼尾畅快得在海里摆动,四肢百骇似融在水里,又似水化作他的躯体。
他好似海里一朵欢腾的小浪花。
浑然一体。
李美海清楚的意识到这才是他的归宿。
可同时,他心脏总是揪着,总是挂念着岸上,挂念着寒夜秀娘烤的小番薯炙热到烫手的温度,挂念着窗外渔民丰收时唱号子的声响,挂念着斑斓的长尾蝶悄悄飞进壳里,四处扑闪的身影。
躯体和灵魂割裂成两个独立的个体。
海孕育了他,可海底很冷。
李美海又返回那片沙滩,发现秀娘面色苍白得躺在沙滩上。
他将她喊醒,秀娘一看到他便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嚎啕大哭起来,她在海边日夜不休的寻了他整整一月以为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美海,永远陪在我身边,不要离开好不好。”
“好。”
李美海那时尚还年轻,并不知晓他许下了个怎样的重诺。
壳太重带不走,秀娘背着美海翻过了阴山离开了海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小镇,因为怕人发现李美海,在小镇外的一处荒地生活。
李美海并不能长久得站立在陆地上,秀娘也是个弱质女流,好在李美海是个鲛人,他会唱歌,歌声既能诱猎物自己走入陷阱,又能恐吓想要靠近他们的妖物。
李美海和秀娘便这么活了下来。
可山里的水不是海水,李美海失去了壳,只能住在水缸里,他尾巴身上的皮都溃烂后落下又开始长新皮。
秀娘用药酒一点一点擦拭伤口,李美海疼的一个激灵。
“疼吗?”
李美海轻摇摇头,说道“我是妖啊,不管它也能自己好,以后别浪费钱买药了。”
李美海感到身后敷药的手一顿,他听见秀娘似是自嘲一般轻声道“是啊,你是妖啊。”
即便李美海就在秀娘身边,秀娘也总是睡不安生,她总是半夜惊叫着醒来,察看李美海是否还在缸里,有时会祈求他幻化出人腿,让他紧紧得抱住她和她一同入眠,仿佛这样她才会确信他不会离开。
李美海身上的皮掉了又长,长了又再次溃烂,晃眼又是几十年。
秀娘摸着眼角的皱纹忽地将手上铜镜狠狠摔在地上,铜镜在地上骨碌碌得绕着秀娘转了一圈,像是个摇尾乞怜的小狗,李美海将铜镜拾起,铜镜映照着他风华正茂的脸。
“秀娘。”
秀娘回过头来,凝视着李美海的脸,嘴角下撇露出一个苦笑“美海,我老了,我都有皱纹了。”
李美海并不懂秀娘在惆怅什么“每个人都会老,我也会老,没事的秀娘,我会一直陪着你。”
秀娘摇了摇头,哽咽道“你,你不会老,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你不会老…”
秀娘越来越老,浑身的皮肉都耷了下来,成了一个满脸皱纹,佝偻着身形的糟老婆子,她变得更加的喜怒无常,她嘶吼着将家中能映物的物品都砸了个稀碎,她甚至不愿意在李美海身边出现。
秀娘突然生了一场急病,高烧不退,昏睡了三天,李美海幻化出的双腿并不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为了在山中给秀娘寻药草,拖着尾巴在砾石上爬行,蓝色的血液迤逦了一路。
秀娘醒时,便看到美海被利石磨得血肉模糊的双腿和背上大块大块溃烂红肿的肌肤。
秀娘哭了,她不在遮着脸,害怕美海看到她年老色衰的面容。秀娘握着美海的手,苍老的似是老树皮般的手映衬着美海光滑的玉手“美海,我带你回家。”
秀娘将美海的鱼尾用被子裹住,用她佝偻的脊背,颤巍巍得将美海背起。
离家时走得毅然决然,可归家时的每一步都步履维艰。
好几次秀娘全身骨骼都在“咔吱咔吱”得发出声响抗议,汗水像溪流一样蜿蜒在地,秀娘支撑不住同着美海齐齐摔在地上。
路上还有孩童询问“阿婆,哥哥那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背啊?”
秀娘淡然接受了阿婆这个称呼“哥哥腿不好,走不得。”
还有路过的旅人道“阿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小心点啊,您可真爱您的孙儿。”
秀娘绽出一笑,脸上的褶子都挤成了扇子。她豁了牙,说话都有些漏风“是啊,也只能爱他了呀。”
又一次摔下,秀娘的膝盖都磨出了鲜血,包扎好后,秀娘背朝着李美海让他上来,李美海按住她道“秀娘,你不必在背我,我这样沉,我们每天只等着我腿能化形时能走多少算多少,总有一天也能走回家去。”
秀娘摇摇头,固执得要背着他赶路。
秀娘知道,她活不长了。
若她突然死了,美海被困在这干涸的陆地上,走不了游不动,他孤零零得拖着一条醒目的鱼尾,谁也不认识谁也不会帮他,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到那时她可怜的美海可怎么办啊?!
她不能死,阎王爷就算要收她的命也得等她将美海送回海边。
秀娘做到了,她真的凭着一副苍老的躯干将美海送回了海边。
但她也快要死了。
秀娘躺在美海的鱼尾上,腥咸的海风轻扶着她的面容,她忽然问道“美海,你爱我吗?”
“爱。”美海答得很干脆。
秀娘笑了一下,眼神之中全是宠溺“骗子。”
秀娘将一个金色的海螺递给他,“我听说鲛人都会吹螺呼唤远方的族人,你吹给我听听吧。”
美海顺从的接过海螺,低沉的螺声回荡在整个海面。
“美海,你将这个海螺留给我好不好,若是有来世,我想你了,我吹响它,你便来见我一面好不好。”
“好。”
秀娘抱着海螺忽地就哭了起来,皱纹挤成一堆,哭得很是狼狈,不停得对着美海说着对不起。
她在对不起什么?许是明知美海并不知爱为何物,还一意孤行得将他绑在身边。许是总是恐惧大海要夺走美海,便带着他逃往陆地,害他饱受肌肤溃烂之苦。许是明知道鲛人呼唤族人的方式,却惊慌失措得将它埋藏在心底,不敢透露分毫。
若人生重来一次,她还回选择求着父亲将那沙滩上发亮的大贝壳拖回家吗。
她也不知。
恍惚间,秀娘似看到父亲的脸,他对着她摇头叹息道“秀娘,你不懂啊你不懂……”
秀娘手一松,海螺从怀中滚出。
海浪激烈翻滚着,跳上许多同他一样人身鱼尾的鲛人。
他们齐齐匍匐在地,嘴里诚惶诚恐得呼喊着“王”。
李美海将秀娘的双眼阖上,他眼尾一湿,一滴泪从面颊滑落凝固在沙滩上,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原来我不是李美海,我只是一个没有姓名的鲛人王。
三千青丝齐根断下,鲛人王回到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