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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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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彤惊诧之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群中顿时出鼎沸之声,众人起哄起来,安姬车也哈哈大笑起来。
“女人就是女人,眼皮子浅,就爱俏的。”
乌以的目光针扎一般刺过来,裕彤心知现在如果拒绝银月,她恐怕逃不过这男人的刁难,只是违心应承,又实在为难。
见裕彤犹豫,乌以看了看银月,又看了看安姬车,拍掌笑道,“你中意这汉人小子,人家却看不上你,不如跟了我喝酒吃肉来得痛快。”
银月的脸红了些,一双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看着裕彤。
裕彤面色为难,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正要解释,她却已是旋身而起,一阵风似的飘到了安姬车面前。
安姬车握着酒杯看向裕彤,耐人寻味道。
“你不愿意?”
裕彤还未答话,银月已抢答道,“既然大人无意,不必勉强。”
她的语气平静,没有赌气之意。
乌以凑上来,“既然如此,那你还…”
银月打断他,“我不嫁你。”
乌以一愣,怒道,“你这女人…”
银月对着安姬车道,“妾虽身份低贱,却绝不与他人共事一夫,哪个若要娶我,先打发了别的女人去。”
安姬车一愣,竟没发怒,丢下酒杯朝乌以乐道,“银月配你,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若是她也不嫁你。现在人家话来了,你若愿意打发了你那七个侍女,我做主给你聘了银月,你若舍不得,我就还把她留下来。”
乌以看向银月,篝火映照着她柔美的侧脸,宝石流苏珠子落在眉心,漂亮格日的,找遍整个部落也再难寻了。
他几步过去将银月拦腰抱起,银月惊呼一声。
乌以抱着她转了几个圈,大笑道,“我自回去遣了别人,以后只你一个。”
安姬车道,“大丈夫无信不立,你这话说出,我替银月记下,以后若寻了别个,提头来见。”
……
今日宴会本就闹到半夜,更添了乌以的喜事,眼看这些人就要闹到天亮,裕彤默默退回帐篷收拾随身细软,打算趁夜色冒险逃走。
一切整理妥当正要出帐篷,那门帘已被先一步拉开。
探身进来的竟是银月,她的脸颊有些饮酒后的泛红,辫发略微凌乱。
“银月姑娘?”
银月顾不及多说,一把攥上裕彤的手臂,“大王和乌以都睡下了,我找了一匹好马,大人要去大都得快些。”
直到跨坐在那匹高大的灰马背上时,裕彤还有些反应不及。
“银月姑娘,你是如何知道我要去大都?”
“我看到你的地图了,你妹妹就在大都吧?”
银月站在原地,身上赭红的胡袍随风猎猎,她将缰绳递给裕彤。
“包裹里是些干粮和净水,大人此去应是无缘再见,银月真心希望您一路顺遂。”
天上银月皎皎,裕彤心中大为震动,他在马背上深深一揖,心中明白感激的话在此时也显得轻薄了,解下安姬车还给他后一直随身佩戴的玉佩双手奉上。
“大恩不言谢,姑娘千万珍重。”
扬鞭而去,灰马一路绝尘,银月立在原地良久,不知东方之既白。
……
二十一
裕彤到达大都的时候,城里很乱。到处见得拖家带口逃难的人,他们兴许也知道大周军队不日将至,许多人脸上都能瞧见惶恐之情。
即便如此,作为西夏的都城,这里仍旧能瞧出旧日的绮丽面貌,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照旧过日子,一部分店铺照常开张,他们兴许觉得避无可避,即便换了国主也不妨碍。
裕彤在城中徘徊数日,打听到这日王妃要前往近郊的平安寺祈福---这平安寺还是王妃下降时,大王为她而建。
大都的汉人不多,却也不少。裕彤在其间并不算很突兀,他换了胡人衣裳,戴上帽子围巾,并不显眼。
这里嘉和出行的护卫比起大周时九牛一毛。兴许是兵力不足,兴许是她不愿意铺张排场,也因为如此,裕彤有了机会,他提前到了平安寺,意外的是与他一同在的许多香客并没有被驱赶。
他们说嘉和并不在意与平民一道进香,只不过会分隔开罢了。
与裕彤一起瞧热闹的有许多人,有胡人,也有汉人。
裕彤以为嘉和会乘轿子,没想到一众随从散开排列后,上前来的却是一批火红的骏马。
骏马上的女子穿着雪白的胡袍,身材纤瘦,戴着纱笠。她勒马停在平安寺前的银杏树下,并没有要侍从搭手,径自跃下了马。
冬末春初,大都的风冷冰冰吹拂过来,撩开她的面纱,哪怕是万分之一刻的一瞥,裕彤也立刻认出了她的侧脸。
十年,他想过许多次重逢时的场景。
他们离的并不远,她没有回头,步履坚定地往平安寺走,背影显得有些过分瘦削。
他定在原地,眼睛一点也不眨地看着她,胸腔里的心脏几乎就要跳出,脑子嗡嗡的。
平安寺并不大,不比大周的寺庙前后重重,远远的他能模糊看见嘉和对着慈眉善目的佛像下拜。那一瞬他想起多年前幼年时的嘉和在宁心寺为她母妃祈福。记忆重合交叠,这么些年过去,原来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嘉和出来的时候,有人开始喊叫起来。
先是几个瑟缩的声音,后面越来越多。
汉人喊叫公主发发慈悲,胡人喊叫王妃救救我们。
侍从士兵用长矛佩剑将他们隔开,嘉和却不肯动了,她站在原地良久,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裕彤猜想她必定为眼前境况无能为力而痛苦,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保证也不能给。
他们都知道,对于她父亲的决定,她十年前没有资格拒绝,十年后也绝不会有。
她慢慢地挪动脚步。
人群中的声音越发鼎沸。
嘉和眼看就要上马,裕彤终于忍不住,这个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不知道下次要什么时候才会有。
他解开围巾,扔掉帽子,使尽浑身力气朝她大喊。
“嘉和!”
嘉和,嘉和,嘉和!
他一遍一遍的喊,在人群嘈杂中却仍旧显得像一滴水落入油锅。
他拼命地叫,拉扯推搡身边的人,像疯了一样往她身边挤,他一辈子没有这样失礼过,就在裕彤以为他又要眼睁睁看着她离去的时候。
已经坐在马匹上的嘉和突然转过头。
二十二
嘉和听见那熟悉声音的时候,以为自己又精神恍惚了。
刚来这几年,她总会恍惚听见裕彤的声音。
近些年好了些,如今又开始了。
但她还是回过了头。
看见那张熟悉而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的脸时,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或者就是最近睡得太少,已经走火入魔了。
可眼前画面真的好清晰,而他一次一次叫她,就像是真的站在这里一样。
嘉和不由自主跳下马,朝裕彤所在的方向走去。
她身边的随从们一头雾水,围上来问询,嘉和一言不发,她只是一步一步朝人群走,慢慢的,小心翼翼的。
直到一个随从上前要把裕彤拉走,嘉和喝道。
“你放开他。”
裕彤砰的跪倒在她面前。
嘉和却仍旧觉得不敢置信。
“你是…”
她开口,声音都发颤。
裕彤一个接一个地磕头,泪和血一道落。
“公主,是我,我来了。”
“我来晚了…”
他曾经陪在她身边许多年,又与她分隔许多年,出现在她梦中许多年,而今又重新来到她面前。
他的容貌似乎没有太多变化,身形也依旧挺拔,只是散乱的发髻中已经有了许多白发。
嘉和愣在原地,掐着手指算这是第几年,他该有多大了,也不过二十多岁的人啊。
怎么已经有了这许多白头发。
地上铺着厚厚的银杏叶,抬眼是四周围的红墙,这里是大都,那么裕彤怎么会在这里,伏跪在她脚下,叫她公主。
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摸他的头顶,温热的,能触碰的。
他是真的。
那一刻嘉和的眼泪猝不及防掉落。
她想起幼年时坐在官家怀里读过的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
这一刻她心中想,真好,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的人,总算又见了一面。
这辈子,即便现在就没了命,也算得上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