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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陆 ...

  •   二十三

      大都翡翠殿。

      嘉和坐着,裕彤坐在她不远处。

      身前的案几上摆了高高低低许多器皿,里面盛放着各种食物。

      鲜甜的果浆,铜锅子沽咕嘟嘟煮着的肉片,发出异香的酱汁,将将出炉的胡饼,各色带着水珠的水果。

      隔着热气袅袅,裕彤看不清嘉和的表情,他也不敢抬头看。

      ……

      嘉和同样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她无话可说,可那些年每个日子都是扳着手指数过来的,总想着若有一天能再见,要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叫他知道自己多么不容易。躺在床榻上流眼泪,满腹的心事无人听,只能说给窗外的风,大都的雪。

      过了几年,郁律始终对她那么好,最开始没有其其格的时候,他的臣子恼怒于嘉和无所出,纷纷谏他纳妾,郁律也从未屈服。他其实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却给予了自己全部的温柔。

      十年如一日。

      嘉和先前觉得自己怨恨,到后来,又觉得郁律其实也并不堪。说不上多么喜欢他,可有他确实是安心的。

      如今见到裕彤,她以为自己会哭会叫会埋怨会恨,唯独没有想到她和阿裕竟会如此生疏,她甚至不知开口要说什么。

      他是多么谨慎的人,从来循规蹈矩,绝不会行莽撞行事事。可他却单枪匹马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不可能是父亲派他过来,那么…他为什么来?

      一个人来这里一定很难很难,比她能想象到的情况还要难,她一想到他可能会遇到的险境,就觉得浑身发凉。

      可……十年了。

      还来做什么呢。

      嘉和心里蓦然生起许多无能为力与悲凉感。

      她强撑精神想要寻些话来说,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传来。

      穿红色小胡袍,满头串着珍珠宝石辫子的小女孩子笑嘻嘻跑进来,一步一唤。

      “阿娘,阿娘!”

      嘉和的眉头不自觉舒展开来些,她朝那女孩儿招手。

      “其其格,过来。”

      又指着裕彤,温声道,“叫裕伯伯。”

      小女孩径直跑到裕彤跟前,瞪着大眼睛瞧他。裕彤抬头对上她目光,忍不住一个激灵。

      这孩子和嘉和全然是一个模子所出,除了一双幽深翠绿的眼睛,这是随了郁律。

      小女孩儿拍掌笑起来,“裕伯伯真好看。”手腕衣袖上的铃铛随着动作清灵作响。

      裕彤一愣,就要下拜,“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却叫小女孩儿扶住,她笑嘻嘻道,“阿娘说了,裕伯伯是长辈,怎么还要拜其其格呢?”

      裕彤忙道,”微臣不敢。”

      晚上的时候裕彤见到了郁律,当年的大王子,如今的西夏王。
      他卧在床上,精神还好,面色却显得过分苍白了,他的一只耳朵上裹着纱布,看见裕彤的时候眼睛很明显亮起来,伸手招呼他,手背上骨节嶙峋,青筋显出。

      裕彤连忙走到床跟前,双手合于额前跪拜行礼。

      郁律迭声道快快请起,想要拦他奈何在床上动作不方便。

      裕彤起身后,郁律立刻命人搬来一张软垫座椅,请他坐下。

      “大人竟来了,我实在万万没有想到。”

      裕彤听他声音清朗大方,情感真切,想起自己内心那些心绪,一时有些抬不起头,半晌才道。

      “微臣早该来向国王王后问安的。”

      郁律一阵咳嗽,饮了口热茶摆手道,“你我之间,不谈这些场面话。”

      他开门见山,“周朝大军,应当是不日将至了罢?”

      裕彤道,“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

      郁律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半晌才平复,喘着气道,“我西夏祖上基业百年,实在想不到竟要败在我手里。”

      裕彤说不出让他宽心的话,局面其实很清楚,以如今两地的战力来看,西夏根本不是中原的对手。

      裕彤道,“王上预备如何?”

      郁律苦笑道,“还能如何,事到如今,投降怕是最好的办法了。”

      裕彤一楞。

      郁律继续道,“西夏的士兵都是个顶个的勇士,他们骁勇善战,数百年来从未有过不战而降的先例。可如今即便是城中三岁小儿也知道情况,我们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若是硬着头皮抵抗,不过以卵击石,白白流血牺牲。”

      裕彤心中大惊,其实他也认为这是如今最好的办法,若是西夏反抗,不仅没有胜算,更是会血流成河,按照庆帝的脾气,屠城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想了很久要怎样去劝说郁律,却完全没有想到他自己能这样轻易地接受这种方式。

      毕竟不战而降,对于任何一个君主,都会是生前身后的耻辱,他也许会被永远钉在西夏人记忆的耻辱柱上。

      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郁律笑了一笑道。
      “我知道无论如何抵抗,我的国家都要灭亡了。可我的臣民却还要生活下去,我不想他们为西夏陪葬。自古兴亡成败,不过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国家没有了,臣民却还得生存。”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裕彤若还相劝,倒是显得假惺惺了。

      他起身冲他长身而拜。

      “西夏百姓有您这样的君王,是这场不幸中的万幸。”

      郁律摆手,一阵急促咳嗽。

      裕彤连忙拿起小案几上的茶杯递上去,郁律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缓和了些,看着他道。

      “大人,其实事情到了今天这样地步,我心中有许多遗憾与不甘,悲愤与羞愧。但我知道天命难违的道理,如今所能为百姓做的,我会倾力而为,心里本还有一件为难事,日日夜夜悬在心里,好在你来了。”

      他眼睛亮晶晶的。

      “嘉和…帮我带她回家好吗。”

      裕彤握着茶杯的手凝在原地。

      “她一直很想回去,虽然她不说。可我都知道,十年了,总算能了她这一桩心愿…”他略微低了头,看不清楚神情。

      “其其格,也该回去看看她母亲的家乡。”

      ……

      过了几日,裕彤随嘉和,其其格一道去平安寺祈福。

      寺外小雨淅淅沥沥。

      裕彤站在廊檐下看渺远处风沙,即便是极目远眺,也看不清大周山水的分毫…隔得太远了。

      雨并不大,但他站的太靠外,袍角皂靴都湿了大半,他却一动不动,有些呆愣。

      “阿裕。”

      裕彤转身,看见穿雪青色胡袍的嘉和,她脸上素白,嘴唇上抹了薄薄一层胭脂,却还是显得憔悴。

      “公主。”

      嘉和撩起耳后一缕发,低头笑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爱淋雨,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跟陈阿公一样。”

      而后她想到陈绪已经去了,抿唇不再说话。

      过了片刻,伸手去接廊檐下落的冷雨。

      喃喃道,“在大都,要下一场雨真是好不容易。”

      没等裕彤答话,她又道。

      “可我就觉得大都的雨更漂亮些。”

      裕彤的眼神凝在嘉和嘴角淡薄的微笑上,心里咯噔一下。

      他接到郁律的消息,周朝李将军先锋队已经到了大都,郁律提前教他们来平安寺祈福,不是祈福,却是避祸。

      他已经安顿好一切事宜,想让他的妻子和女儿回家去。

      而他留在大都,独自去承受一个战败者所要面临一切的屈辱和不堪。

      裕彤劝他一起逃走,被他断然拒绝。

      郁律的声音有些哑,一字一字却很清楚。

      他摩挲着手中的玉符,慢慢落笔。

      【孤以年少,奉承洪业。樗栎庸材,腆对宗亲。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罪实在予,永言愧悼。】

      一字一句,锥心泣血。

      裕彤眼眶发烫,忍不住道,
      “王上…”
      郁律握住他的手,一下下摇头,目光如星。

      “阿裕,拜托你,代我护着她们。”

      “你能答应我吗?”

      裕彤最终慢慢颔首,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

      可连他自己心里都没有一点把握,他知道嘉和是怎样的人,如果她知道一切,玉石俱焚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郁律派来的人已经围住了平安寺,嘉和不再能够回去陪伴在她丈夫的身边------------如果她不是铁了心要这么做的话。

      她那么聪明,应当已经知道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了吧。

      当夜,裕彤根本无法闭眼,丑时被噩梦惊醒,一额头的冷汗,月光顺着菱花窗淌进来,外面还下着小雨。

      那梦太真实,他惊魂未定,正要去看嘉和,却有人急急来报。

      “大人,王后,王后不见了!”

      裕彤连鞋也顾不上穿,飞奔到嘉和所住的厢房去,床上只有小小的其其格,睡眼惺忪揉着眼睛,脸颊红扑扑,像极了幼年的嘉和。

      熏笼的香烟随着窗外的风摇曳,裕彤心中咯噔一下,急急问道。

      “平安寺旁被侍卫围住,王后出不去的对不对?”
      伏地的内侍惴惴不安道,“这…王后的贴身侍卫与侍女一同不见了。”

      裕彤心跳如鼓擂,转身就要往外跑,却被一个侍女叫住。

      “大人,公主留了封信给您。”

      她脸上并无惊慌,到裕彤跟前跪下,奉上手中的信笺。

      裕彤道,“你知道这件事?”

      那侍女并不回避他的的眼神,她的眼中有清浅的泪水,神情却镇定。

      她道,“公主说,大人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也相信大人,会尊重她的决定。就像多年前,她尊重您的决定一样。”

      她是嘉和从大周带来的汉人侍女,她称呼嘉和为公主。

      裕彤接过信笺,撕开时连手都在震颤,一口气就像悬在一线。

      薄薄的宣纸展开。

      不过寥寥几句话,直直刺进裕彤的眼睛。

      【夫妻同林,生死不能相弃。
      遗幼女其其格,天地广大,然所托付之人,唯尔而已。
      千恩万谢,不足为道。
      若有来世,结草衔环。】

      “裕伯伯,裕伯伯你怎么哭了。”

      其其格被闯进来的一群人吓到,四周环顾找不见母亲,也跟着哇哇哭起来。

      “裕伯伯,阿娘呢,阿娘呢?”

      其其格跳下床抱住他的腿,裕彤正要拉开她,却听那侍女道。

      “您要去看公主的话,带着小公主吧,恐怕是最后一面了。”

      才三岁的娃娃,也许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哭的愈发伤心了。

      ……

      夜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裕彤挥着鞭子,怀里藏着浑身发抖的其其格。他只恨太慢,恨不得腋间生翼飞过去。

      平安寺过去并不远,不过半个时辰他就看见了大都的城墙,火光漫天,大周的旗子已经是遍地飞舞。

      镇北将军李弗勒马在城门前冲城楼上喊。

      “公主,西夏王已死,天命已定,刀剑无眼,你还是快些下来,随微臣们回去吧。”

      裕彤大氅一紧将其其格牢牢锁住,他急的要叫要吼,这时只见郁律的脑袋慢慢从围墙后升了起来,一阵哗然,弓箭手正要听命放箭了,却见那西夏王的身子是摇摇晃晃的……原来竟是被长公主抱着慢慢扶起来的。

      她雪白的胡袍被郁律身上的鲜血浸透,发辫都散开来,神情却很镇静。
      她怀中的郁律双目紧闭,盔甲上插满长箭,身上不知有多少个窟窿,不断地冒出鲜血。

      “嘉和!!”

      裕彤大喊。

      周遭嘈杂声太过,她根本听不到,又或许她已经不想听到了。

      “长公主!”李将军皱眉,“您……”

      “我不是!”

      嘉和抱着郁律,努力靠在城楼边维持着平衡。

      她冲城下一字一句大声道。

      “自从皇上将我送出的那一日始,我不再是大周的公主。

      我是西夏王与北地胡汉子民的王后。”

      “长公主,您何必如此,一切已经是尘埃落定,只要您开了城门,愿意跟我们回去,就还是这世间最最尊贵的大长公主。”

      嘉和却充耳不闻。

      “十年前我来到这里,遇见我的丈夫,我的子民。”

      他们接纳我,爱戴我,拥护我,仰仗我。

      十年后,我的父亲却命大军前来,杀死我的丈夫,使他万箭穿心。践踏我的子民,使他们流离失所,国破家亡。

      我从不是大周的公主,我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不过是助纣为虐的怅鬼。

      如今北地为大周所破,你们认为我该与你们一道欢欣鼓舞吗?”

      她大笑起来,却笑出许多眼泪。

      “我却一点也不高兴,不雀跃。

      我……只觉万死不能赎罪…..”

      “李将军,待你回朝,烦劳转告大周庆帝。

      卧薪尝胆,蛰伏数年,不过费了两个不听话的女儿,就为周地谋取了这许多大好江山。

      可喜可贺,可敬可叹。

      ……

      今生父女缘分已尽,若有来世……”

      “只愿死生不复相见。”

      她低下头,最后看一眼怀中的郁律,而后紧紧抱着他,猛地挪到一边已经被流炮击碎的城墙边,倾身而下。

      砰的一声闷响。

      裕彤的眼泪同他喉管中的嘶吼一同迸发而出,那一刻他的手铜铁般狠狠箍住其其格的眼睛。

      他想要叫嘉和。

      叫出的却是,“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裕彤将其其格连同大氅一共扣进身后跟来的侍女怀中,切齿道,“带她回去,打晕了带她回去!”

      而后他不管不顾朝她落地的地方奔跑去,一边跑一边痛哭。

      乱石流矢,乱箭飞沙,隔着那么多人那么多血,他不知道摔了几跤,快到她身边的时候,他一个踉跄,重重跪在地上,膝盖的血同口中的血一同喷出来,却一刻也没有停顿地爬到她身边,

      隔了十年,他终于抱住她。拼命用袖子去擦拭她满脸的血,她离他这么近,身上还温热着,眼睛却紧闭,再也睁不开了。

      裕彤紧紧抱住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心中奉为神明不敢亵渎的小公主,就这样躺在这里,连脑袋都摔碎了。
      “嘉和,我带你走。”

      他艰涩自语。

      “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求你别这样,别这样…”

      眼泪和鲜血都像是流不完,裕彤喃喃。

      “你恨我,你还是恨我的对不对。”

      她一定是恨他的。

      留下的信笺寥寥几句,生疏的好似给陌生人,怎么会不恨呢。

      十年前,是他的懦弱害了她呀。

      如果他肯抛下一切带上嘉和逃走,如今她怎么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十年前他不敢接纳她的一片真心,今日他真想用刀剑剖出自己的一颗心奉给她,只是她再也不会看到,再也不会知道了。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有些话早已不再会有被说出口的资格。

      周遭一片喧杂叫嚣。

      裕彤抱着血肉模糊的嘉和,心如死灰。

      一切种种,原不过一场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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