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罗德塞塔西亚

3、第 3 章

　　陆知远给徐熙宁上了五个星期的课之后，被徐老爷子亲自叫停了。不过不是因为徐老爷子对他有什么意见，而是因为徐老爷子想带着熙宁回国。
　　徐老爷子在美国待了几十年，四十几岁的时候皈依了基督教，但骨子里还和许多中国老人一样，信奉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人的身体健康与否，自己是有感觉的。徐老爷子年事已高，深觉时日不多，便想带着家人回国。他的女儿和三个孙子已经早早回了国，其中两个孙子正在上大学，一个已经研究生毕业开始自己创业了。他儿子是美国一个知名大学的教授，声誉很高，之前也有国内大学聘请他做教授，因此回国对他而言也不难。
　　唯一让徐老爷子犯难的是自己的孙女徐熙宁。
　　一向温顺的徐熙宁这次不知是怎么了，在家作死做活愣是不肯跟着宠了自己十几年的爷爷回国。徐家人轮番劝说，甚至连她那个冷淡的父亲都坐在她面前别扭地开了口。但徐熙宁谁的面子都没给，事情演变到后来，徐熙宁还闹起了绝食。
　　徐熙宁本来就瘦，属于吃不胖的那种，这下子又关门绝食，徐老爷子心疼得差点当场晕过去。
　　最后还是来给徐老爷子还书的陆知远救了场。
　　徐老爷子是个风雅人士，书房里收藏着整整一面墙的书，陆知远之前在书房和徐老爷子谈话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一本绝版的，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结果被心思敏捷的徐老爷子给看见了，于是便顺水推舟想要送给陆知远。陆知远自然不会接受，但又推辞不过徐老爷子，只好先拿了回去，等以后有机会了再把书悄悄还回去。只是他也没想到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机会，在徐家当家教的日子却先结束了。
　　他给徐熙宁讲中文的时候，讲过一个成语，叫“戛然而止”。他当时说，这个成语是来形容声音突然中止的。但他没说，他一直不喜欢这个成语，结束得太突兀、太不体面了。
　　他是要体面的，尽管他是个跛子，是个残废。

　　徐熙宁是听到他的声音才开了门的。
　　她果然瘦了，原先还合适的衣服倏然变得宽大起来，薄T恤下的身体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一般。她垂着头，声音有些哑：“你怎么来了？”
　　陆知远皱着眉，有些不高兴：“几天没练习中文，好像生疏了。”
　　徐熙宁扯了扯T恤的衣角，神情像个被训斥了的小孩，她闷闷地说：“我学不会。”
　　“什么学不会？”
　　“中文。”徐熙宁扁了扁嘴。
　　“怎么学不会？”
　　徐熙宁动了动嘴，但没发出声，最后只是赌气地说：“就是学不会。”
　　隔了片刻，陆知远轻轻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皮，看着面前的女孩，无奈地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了。任何一个老师都没法教会一个‘就是学不会’的学生的，何况我还只是个业余的。”说完，他转过身要走，楼梯就在五步远的地方，他刚挪出一步，身后的徐熙宁就叫住了他。
　　“Joey, you know I’m not telling the truth. ”
　　Joey是陆知远的英文名，是他第一个英文老师给他取的。徐熙宁只叫过一次，后来就一直叫他“老师”，不然就多一个字，叫他“陆老师”。这是她第二次叫他“Joey”，口音纯熟，比“老师”这两个字好听许多。
　　但陆知远却生气了，他背对着徐熙宁，声音忽地变得冷漠起来：“请你用中文。”
　　隔了半秒，徐熙宁说：“老师，你知道我只是在赌气。”
　　“跟谁赌气？”
　　徐熙宁没回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陆知远才终于转过身，徐熙宁站在房间门口，低着头，两手扣在一起，金黄色的头发被潦草地绑在脑袋后面，花苞形状。
　　他张了张口，语速极慢，以至于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些声音是怎么从声腔里发出来的：“虽然我只是个业余的老师，但听我的学生说她‘就是学不会’的时候，我还是很难过。你还记得我曾给你告诉你的一个不算道理的道理吗？老师其实不愿意叫上课睡着了的学生回答问题的，这当然不是因为老师善良想要放那个学生一马，而是因为老师想放自己一马。自己的学生在自己的课堂上睡着，自己的学生回答不出来自己刚刚讲过的题目，自己的学生用英文回答自己出的语文题……这些都会让老师感到难过以及挫败的。熙宁，你还记得这个词语吗？‘挫败’。我讲过的，你还记得吗？”
　　徐熙宁哭了出来，不过让她难过的不是陆知远说的那番话——事实上，这段话虽然简单，但对她而言有些长，她还没办法完全理解这些话——而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说话时的表情。
　　他像是在读一首哀婉的古诗，美得让人心折。
　　她咬着下唇，竭力不发出任何声响，肩膀微微耸动着，一只手把在了门棱上，她压住舌头尖上的哭腔，操着蹩脚的中文断断续续地说：“老师……我们……以后还……还能再见面吗？”
　　陆知远愣了片刻，这时候徐熙宁的目光落在了他脸上。
　　他不安起来，而不安的结果就是他向她撒了谎。他说：“会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事实上，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