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罗德塞塔西亚

4、第 4 章

　　徐熙宁跟徐家人一起回了国之后的第三年，陆知远硕士毕业，他原本想继续在美国读博，但学校附近却接连发生了四起华人学生枪击事件，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陆知远虽然靠着做家教勤工俭学，但赚来的钱远不足他雇个保镖。坐在椅子上考虑了半个小时后，他决定收拾行李回国。
　　行李不多，收拾起来很简单。陆知远很快就把东西整理在了行李箱内，余下的不准备带走的东西他要么是送给有需要的中国留学生，要么是装进垃圾袋扔掉。
　　他不是个长情的人，或者说，他从前是，但现在不是。
　　定好飞机票后，他在学校宿舍度过了最后一夜，第二天早上离开了美国，去了北京。
　　他的家并不在北京，准确来说，他没有家。很小的时候，他就被自己父母送到了孤儿院，因为他是跛子，是天生的残疾。他已经记不起他的父母是什么样儿了，但他大概能猜得出来他父母很穷。
　　一定很穷，不然他们不会狠心丢掉他。
　　陆知远慢慢长大，少年时代恨他们，后来却替他们觉得遗憾——那是他领到第一笔薪水的时候。
　　他所任职的公司福利和待遇都很好，开出来的工资很好，月薪接近六位数。令人咋舌的六位数。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六位数，忽地叹了口气，然后对心里浮起来的并不清晰的人像轻声说：“养我一点儿都不贵，何况我还能赚这么多钱。你们看，这些钱本来都会是你们的……”
　　然而他知道他们其实不会觉得遗憾。
　　正如他们不会知道被自己亲手抛下的残疾儿子能在一个月里赚来他们三年才能赚来的钱。
　　想到这儿，他又很快觉得没意思起来。
　　收留他的孤儿院地处西北一座小城，离北京很远。陆知远除了每个月会给那家孤儿院汇过去自己一半的工资之外，基本和那家孤儿院断了联系。
　　就这样无悲无喜地工作了半年，徐熙宁给他打来了电话。
　　徐熙宁离开美国之后也给他打过好多电话，除了问他和中文以及中国礼仪的相关问题外，她还问很多风牛马不相及的东西，多半是她遇到的麻烦。不过她被徐家保护得很好，麻烦都是小麻烦，少年闲愁一般，用来装点太过顺遂的生活。
　　他总是耐着性子一一解答，有时候还会开几个玩笑。偶尔会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徐熙宁不像是他的学生，像是个朋友，像是个隔着几万公里的恋人。
　　但这念头一冒出来，就有另一个念头接踵而至。
　　条件反射一般，他想，他是个残疾人。
　　无论伪装得多么体面，他的右腿都没法像大多数正常人一样行走。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很早就明白，很早就接受。所以当徐熙宁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向他表白的时候，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熙宁对不起，我有残疾。”
　　押韵，很有些喜感。
　　徐熙宁说：“可我觉得很美。”那段日子她特别喜欢用“美”这个形容词。她说檀木书桌很美，院子里栽植的梧桐很美，猫咪很美，公园里的长椅和落叶很美，书本里的字句很美，她新买回来的橡皮也很美。他想纠正她“美”并不是能形容一切事物的，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他只好换了种大人的语气：“你现在觉得很美，但以后却不一定。何况，生活不是艺术，单靠美怎么活得下去？”
　　“我是例外。”顿了顿，她又补了句，“我们是例外。”
　　陆知远就是那一瞬间看到他和徐熙宁之间的巨大鸿沟的。由境遇、出身、阅历、见识以及经验构建出来的人，居然会在面对同一个问题时产生那么大的分歧。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例外。如果必须这样迁就徐熙宁，他也只能承认自己会是例外里最糟糕的那一个。
　　但这一点，徐熙宁永远不会明白。
　　而他乐意她不明白。
　　于是他说：“熙宁，要么忘了我，要么放下我。你要往前走，别回头。”
　　他忘了那通电话是谁先挂断的，但他觉得也许是他自己。他总能调动出来自己最无情最冷漠的一面当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盾牌，遮住脆弱无比、像含羞草一般合拢起来的心脏。而徐熙宁不会。她哭便是哭，闹便是闹，赌气便是赌气，心软便是心软。
　　她被人保护得太好，还不知道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会有多累。
　　他宁愿推开她，反正感情这种东西就像沙漏，总有放下和过去的那一天。
　　何况，连徐家信仰的上帝都在帮他——第二天他就在大街上遭了抢劫，丢了一个钱包，一块手表还有一个手机。
　　冻结了旧手机号，买了新手机，开通了一个新手机号，他看着插了新手机卡的手机开机，然后下载了几个必需的软件，再照着电话簿把一些手机号码存进“联系人”里。
　　他抽了平生抽的第一根也是唯一一根烟，有些呛，他咳了几声，烟灰正好落在他小臂上，猛地亮过后，在小臂上烫出了个圆形的印痕。他盯着那焦痕看了半晌，直到烟快燃尽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陆知远掐灭手里的烟，将烟头和剩下的一整盒烟一齐扔进垃圾桶。
　　他不会再抽烟，也不会再输入那串早已熟稔于心的电话号码。
　　他单方面地，和徐熙宁失联了两年半。
　　而原本，该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