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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纵使相逢应不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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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下过之后,胡安与爱佳的婚期无疑更接近了些。
胡安和爱佳结识不长的日子里,竟一次也未和爱佳发生过争执,即便只是口头上的。俩人还未结婚,却已经达成了相敬如宾的协议。又或者是说爱佳的性子和他大抵是相似的,甚至比他更冰冷些,他是这样认为,一个女人温柔到无可指摘的地步便是一种冷漠。并不能说爱佳不爱他,只是谈不上为了爱他,在情意上泛起异样的的波澜。胡安仿佛并不是和爱佳以爱人关系来相处,因此他一次也没有吻过爱佳。
爱佳亦从未提起过他从前的种种,但绝不可能是不知情。她即便知道胡安抽西洋烟,也从未劝告过他,爱佳将中国女人的某些旧品格维持的很好,如“服从”这一特性,他无法指出这一特性的好坏之处,但久而久之,他便不抽烟了,在绸布庄遇见浮萍的那一次便是他最后一次抽烟。后来那块金怀表,他往路面上招呼了一位车夫送了回去,浮萍收下了,但她即便收不收下,胡安也再不存有其它的幻想,那日他望着浮萍时,浮萍也望着他时,像是从前没有见过他这个人。他只听见浮萍对爱佳说道:“是您要结婚了么?”爱佳道:“是呀,打扰您,您有空请给个建议。像您这样漂亮的人,眼光也要比别人更好些。”浮萍却淡淡地笑了:“如果你不爱粉色,就选橙红色罢。”话语一落她扭身便走了出去,胡安恍惚间竟要随她而去,可他却如何也走不出门去,他的糊涂已到了适可而止的地步。
从前他不是这样的好人,即便退到一个月前去讲,他亦绝对不会任由浮萍扭身而去。他乘轮渡到广州为他父亲谈一笔进口贸易生意的那一天,浮萍穿了粉旗袍到码头去送他,在她和胡安认识的那几年里,她第一次送胡安出远门去,但并不是第一次穿粉旗袍,她常穿粉色,因肤色白更衬得人有气色。胡安挽住她便笑道:“我以后要常出门。”浮萍问:“为什么?”胡安道:“你便可以常来送我——只有妻子才会送丈夫坐船。”浮萍扭过脸,胡乱找了甲板上几对男男女女,她指着道:“谁这样说?请看,有兄妹、父女、或者是朋友,不像您说的如此。”胡安认真道:“我们又不是你说的这些关系。”
浮萍竟忽地急了,冷下脸好一会儿不理他。最后不知怎么看见了他方正的西服衬衣上未系好的领结,伸出手,专心地为他整理好,胡安只是仍低脸看她,她压着声道:“你是要到广州去,那儿极多时髦的人,像你这样打领结,被人笑话。”胡安由着她将领结拆了系,一步一步慢慢整理妥帖,和她相处的日子里,胡安爱做一个不追赶时间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慢的,所以也看不见即将开船的仓促。轮渡上好歹派了个人来唤他:“快开船了,请您把行李收一收就上船。”浮萍这时才停下来手,胡安一瞧那领结,变得方的方,正的正,棱棱角角都是精致的。他不免问她:“从前从没见过你打领结,你去外头学来的么?”说到后一句,他面色一沉,又问:“去哪学的呢?我从前也从未穿过西服。”浮萍怔了怔,慢慢回说:“前几天姨妈介绍了一个上海人与我吃饭,他是打领结的。也有其他的一些客人,现在穿西服的人多了,见的多了,便会打了。”胡安道:“西服又不是穿在你的身上。”浮萍不说话了。最后浮萍送他到船前,他回过脸来也不与浮萍讲分别的话,不知为何竟胡乱地嘱咐她一句:“你以后不要再为他们去系领结。”浮萍却仍一个字也不回答他。
从广州回来后,胡安也不再穿西服去见她了。实际上回来后也少去见她,因为贸易生意谈不拢的缘故,胡安返回天津后便一股脑倒在了自家生意的惨局之中,胡家的分崩离析从那时起已成既定的事实。胡安不去见她,一方面是思虑着她会不会比自己更早得知了自己家境败落的消息?另一方面是他回津两三日后便发了高烧,久病不起,等到能出得门时那几天天气也不好,时不时下大雪,他即便不畏风雪也唤不到人力车。大病一场醒来后家中仿佛换了个天地,家里的司机辞退了几个,只剩下一个接送他父亲来回去应付那些琐碎事,怎理得他去哪寻欢?终于叫得到车子去见她,她却有事外出去了。莺莺那日在门口看见他来了,只冷冷淡淡地回他的话:“浮萍到上海去了。”正如他当初与她斩断联系时那般绝情。
胡安不理会她,回到家执意把电话打到周公馆那儿去。他唯一认识的上海人便是周成,那是他亲舅舅,一个面相丑陋的男人,胡安憎恶丑陋之人,于是亦憎恶他。周成与他母亲生的无一点相似之处,粗眉细眼、方脸短颌,说到底也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哪亲了许多?胡安从不与他主动联络,偏偏舅甥二人偏偏在美色这件事上沆瀣一气,于是前后一同与几位舞女都纠缠过,前几位胡安哪还记着了名字,早已都斩断联系让与他舅舅去了,唯独是浮萍他半分不肯相让。那日他把电话打过去,接起来便说道:“请叫我舅舅周成来接听。”那边竟是浮萍来接,她顿了一会儿方回道:“您怎把电话打到这儿来呢?”不等他回话,又急急问了一句:“听说您下了船便病了么?”
胡安冷笑一声,他已然愤怒到再听不进去她任何一句言语,那时只胡乱地想着他不在天津时她如何度过的一个个日夜,和什么样的男人——是和他舅舅周成么?他在电话这边一手紧握着听筒,心下思虑了好多,若谈年龄、财物周成不是更合她的意么?她是十分美丽,也十分俗气,她偏爱那么多金的、银的,他从前如小山一般为她搬运过去,如今他是搬不动了,于是她便找了他舅舅周成来替换,顺理成章的事罢了!他风寒未痊愈,便忽地咳嗽起来了,也无理智去找什么颜面,只管念道:“请你返回天津一趟,我要见你。”浮萍正要回他的话,却只“哎呀”一声,听筒便被人夺走了,是周成抢过去,他大笑道:“小少爷!你怎么找起舅舅来了?我才刚从天津回来,这个月是不过去的了,你有什么事下月再说罢!”胡安冷声道:“舅舅不知道浮萍已与我在一起五年?”周成不知是否真的云里雾里,竟胡乱回道:“你又在发什么热昏——浮萍小姐,你难不成与我外甥已结了婚不成!”浮萍的声音低低地,像是回应了周成的话,胡安却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他只双手一落便把电话听筒摔了个粉身碎骨。
几日后浮萍方返回天津,她从不敢到胡家找他去,于是便等着他自己来相见。第一日等不来便等第二日,第二日仍不来便等第三日,一日日等下去,又过去好几日,浮萍也不赴他人的约,生怕又错过胡安来找她,她与胡安几年的情分,那时也说不了爱与不爱,只知道很久没有见他,只要见他一面。终于有那么一天胡安乘了车出门去,半路忽然下起大雪,于是他吩咐了车夫原路返回,车夫却耍聪明劲儿,抄了一条近路往安平楼的大路上走,路过大门时他也不和往日一样叫车夫停下来,他在车里闭着眼,只装作看不见那三个大字。忽地,他听见有人唤他:“您——请您停下来!”他一怔,探出脸往后头望去,是浮萍,她正追着他的车子!浮萍的脸已冻成一片紫红色,在虚无的雪色里恍如一节高傲的腊梅。她的双手仍挥出去,不断地呼喊他,一遍遍地:“请您停一停呀!”胡安如今听来才觉得这样讽刺,他比她还小上三岁呢,怎么称呼他为“您”呢?她为什么从不叫他的名字?几乎一次也没有。原来她一直拿他当舞场中众多客人的其中一个。人力车不知往前拉了多久,或者只是几秒钟的路程,他竟吩咐车夫停下来了。胡安下了车,远远地瞧见了浮萍踏着雪奔来,他已感受不到她的冷,只想好歹问个清楚,这几年来她爱过他没有?于是浮萍即便已跑到他跟前来,伸出一双冷的结起冰的手来挽他,他也只是一躲,方说道:“这儿冷,到里头去吧。”他那时还不知她的答案,但也把自己的毛领子解下来,胡乱系在了她的脖颈上。
那晚上胡安和她喝了酒,和过去那么几年没任何不同之处,只是喝的多了,眼中便闪过一会黑一会白的光景,再不是五光十色的舞场。浮萍为他倒酒,直到将他的杯子到的快溢出来,他忽然问浮萍:“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浮萍怔住了,好一会儿她笑着回道:“您今天喝的太多了,先歇会儿吧。”他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他正平静地注视着她,恨不得把她脸上所有稍纵即逝的神色全捉摸清楚,皱着眉是为什么?瞪着眼是为什么?为什么垂下长睫?又为什么哭呢?胡安已然不知道自己是否看的清楚,又或者是她的眼睛也冻成了红色,飘进雪花在里头化成了水,因为他和她在一起的那五年里她没有流过一次泪——亦不必为今日而流。终于等到浮萍张了张嘴,说了句不太真切:“我哪敢想和您在一块呀!”
后来再记起更多的,最深刻也只是他拉着她往雪地里头倒去的那一幕,胡安总想着,要是当时他倒下去了,再起不来了,她是不是也会陪着他一块埋进雪里头?如今便不会遇见爱佳,和她结婚,骗她这样真诚的人。那一日选好了样布,爱佳挽着他出了店门,却并不问浮萍的名字,她心内清楚她定是他过去许多女人之中的一个,但还未结婚,爱佳总要死守着一份愚蠢的分寸。与他搭车直到家中,下了车方问他:“和我结婚,你是愿不愿意的?”她不是在质问,因为她说的那样低声。胡安道:“愿不愿意?”顿了一会儿,他将她的手套系紧,方接着说道:“我骗过很多人,但我不会骗你,爱佳——我愿意和你结婚。”实际在当时的“愿不愿意”和你结婚这件事上他的确一点儿没骗爱佳,但如果爱佳以“你想不想和我结婚”这样的话来问他,他可能就要做另一番答复。因为“愿意”这件事本可以理解为他父亲嘱托给他的意愿,但“想不想”却变成了他个人的意愿。他最糊涂的一段日子里,甚至是以为除了浮萍之外,所有女人都是爱佳,所以和爱佳结婚,也就是和世上任何一个女人结婚一样——他是没有个人意愿的。
但爱佳要比她们更美好一些。她的美体现在她淡白的脸上,“好”包含了善良、纯真、温柔这些十几年养出来的品格。谈到年岁这一方面,她比胡安还得小上整整七个年头,庆生宴过后她刚满了十八岁。要是按与她同等身份的大户小姐,接受了新教育的十八岁还在学校里头念书,到处和男同学们喝红酒去,坐着洋车出入电影院、看戏剧、周末便学新兴人群到舞场一块跳舞,到那儿结识更多的洋人。但爱佳却不是,她和胡安一样都是两只脚在旧社会里扎下根的人,从小在学堂里接受教育,女孩便不必说,早早出了学堂就在家里帮扶着,打理大家庭的流水事,男孩熬到成年了便到自家的生意场上去磨练一番。胡安是比爱佳有机会,他总可以到乘船到许多地方去只为家中的生意,有一次直坐了许多天的轮渡到了法国,但下船不足一星期他又匆匆地买了回程的船票,当初为了谁自是不必说,只因他自己也不爱那样新式的日子。喝咖啡倒不如吃茶,到艺术馆去见的风光也不比在他自家书房里欣赏到的东西更多些,带爱佳去电影院亦是她父亲宋先生所提出来的建议,从前胡安是常和浮萍上戏院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腐败”到骨头里的人。那会儿不正爱讲旧文化就是“腐败”的文化。
浮萍却不是和他一样的人。她常赴不同男人的约会,他们比胡安更时兴,年龄比他大些也不要紧,但打扮比他更新潮,多了去穿白西服、戴金四边框的人。观念亦是不必说,他们爱和浮萍倡导“女性自由主义”,又教浮萍说她有权决定自己与谁来约会。可她姨妈却是另一番心思,按她的话:“哪能呀!乱了规矩了。”规矩便又是由银票薄厚来决定。胡安从前拿了太多规矩。他有一回去找浮萍,便听浮萍笑道:“你知道麦斯么?那个外国记者,他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在他们那儿完全可以上诉去,来获得自由!”胡安认真地问她:“什么是上诉?”浮萍道:“出卖我姨妈呀。告她去!买卖妇女。”胡安笑了:“你被卖了么?”他正喝着酒,一大口吞下了,忽然抵在她肩头问:“你被卖给谁?是我——还是别的人?”浮萍一听,一愣,脸又红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了他一句:“呵,您真不是可说话的主儿!”他又故意地:“那谁是可说话的?麦斯?他会帮你“上诉”去,帮你大义灭亲去。”浮萍那时爱生气,扭回身去便不说话了,只低着脸。以至于胡安忘记了这是一个比自己大了三个年岁的女人,也忘记了浮萍对她姨妈真真切切的恨。
胡安与爱佳自那日分别后,也少见面了。胡安父亲自有一方面的说法:“宋家家里里人口杂,规矩也就多,和你还未结婚,也不该和你日日相见。”胡安却很平静,他并不主动联络爱佳去。只有一日下了大雪,他起了床吩咐家里派人外出购置一些滋补的药材送了过去。隔日便收到了爱佳亲笔的致谢信:“劳烦您常记挂着。我在家中一切皆好,近日天冷少外出。明日若无下雪,还请您到家里吃茶。”也算是一封邀请信。胡安看了便决定前去赴约,实则应只是赴她父母亲为她安排的约会。出了胡家两扇大开的檀木金漆大门,直走到路面上乘上轿车。外头已少见他这样打扮,穿一身宝蓝暗绣长马褂,里头夹着厚棉,但他身姿高大挺拔便不显得臃肿。褂子一挥上了车,把白车帘子放下来,也就看不见外头的人穿了什么——他仿佛活在他自己的中国社会里。
爱佳的兄弟少,但姐妹多,胡安到她家去,总看见那几个。两个小的刚上学,见了胡安便喊他,不知如何称呼便尊敬地唤他:“胡少爷。”两个只比爱佳小一岁的略懂分寸些,也疏远些,其中一位胡安常碰见她,她常跟着宋二太太在客厅里头坐着。和爱佳大有不同之处,她总高扬着脸,面部棱角分分明明,略显的英气。有时一双风眼一眯,就指着人喊:“善佳!姐姐的东西你拿了没有?”胡安那日刚踏进院子,就听见她尖细的声儿,抬眼一瞧,她正抓着最小的妹妹问话。不知怎地又审问她一番:“你不知道么?她都不准我们进她房间去!你做什么要招惹她呢,等会她又得苦着脸来吃饭了。”小的那位怯怯地回道:“我进去捡我的小球儿呢。”胡安走到了跟前,正站在爱佳房门阶下,姐妹二人在阶上吵闹着。胡安还未问话,爱佳房里头传出来爱佳的声:“玉佳,我知道了,你带妹妹回房去。”玉佳听了,却只是冷笑一声,也不回她姐姐的话便领着妹妹下了阶,见了胡安,仍冷冷问了句好:“胡少爷。”胡安点了头,抬脚上阶,进门前踌躇了会儿,才轻敲了敲门。爱佳在里头问:“是谁?”胡安道:“你生病了吗?”
爱佳便不回话了。房门好一会儿才被打开来,她就站在门内,用一双红肿的眼来看他,眼下悬着的两朵乌紫色的云,仿佛随时要坠落在她清白的脸上。胡安见了,又问一遍:“你生着病吗?”一迈步,便进了房门,爱佳正要关门,胡安轻握住了她手腕拦下她,爱佳却不理他,只一挣,把门关上了,俩人坦荡荡在正对大门的茶桌上坐下。宋家是旧式大户庭院,大院落里连着一个个小房,中间做主卧,爱佳起居的这间正居中间,周围是她两个妹妹的房间、空余的做书房。即便关着门还听见玉佳嚷道:“善佳,把英文书带上,咱们到外头朗诵去!”胡安只知爱佳的二妹妹玉佳正在女子中学读书,和宋先生喝茶时宋先生曾扬言道下年托关系让她上北洋去。他亦不问这种琐事,只问爱佳道:“你这几天怎么过的这样不好?”爱佳一听,竟扭过脸,无声地滴下泪来。胡安怔住了,一抬手只想要擦去那泪痕,方记起流泪的是爱佳,于是又忽地把手收回来。呜咽声这样轻,爱佳的肩头只颤了颤,终于回过脸来苦笑道:“我请您来是来吃茶,又不是请您来看我笑话。”这话不知是说给自己听,或是说给胡安的。不等他回话,又接着说:“今天外面似乎还下着小雪呢,您来时冷不冷?”胡安只忽然觉着“您”这个字令人恍惚,令自己不知身处何处,面对何人,说到底这样疏离,这样冷漠的“您”,爱佳更不必来这样来称呼他。胡安道:“爱佳,你以后就唤我名字,胡安。”爱佳道:“可您——你到底比我大上几岁。”胡安笑道:“即便你嫌我老,我们也是同辈。”爱佳忽地破涕为笑:“我嫌谁也不会嫌您,你呀。”
在茶桌上对坐着,却彼此都不喝茶。胡安坐了会儿,见她神色好转些,方问她:“刚才是谁把你气哭了?这回可不是罗密欧了。”爱佳笑了,思索了一番后回道:“兴许是呢,天冷,我坐着没事就又想起来了——那么悲壮又勇敢的死去。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人总是对悲哀的事记忆更深刻些,刚开场时,那些欢笑是如何我都不记得了。”胡安道:“我带你重看一遍记起来。”爱佳睁着眼来望他,无法琢磨他这张温柔脸上真的真,假的假,只知道他也是望着她的,所以他也琢磨她么?相识短暂的日子里,她亦有这般念想。爱佳道:“那倒不用了。”她伸手一张,手心里忽地掉出来两块碎掉的玉片,这种通透碧绿的玉饰,有的刻平安、有的刻如意、有的刻姓氏名字。胡安认得是因为他脖颈上戴着一串,是他母亲从小就为他戴上的。爱佳盯着这碎玉片看:“碎掉的东西,多好也要不得,又何必拆开一片片来看呢。难道今日去看快乐的片刻,明日把悲伤的忘了,又转去看悲伤的?倒真不如记一半忘一半。”胡安问道:“是你两个妹妹摔的?”爱佳便不再回他的话了。胡安盯着她,心里翻来覆去了什么,也只是一些细碎的事情,终于他还是把脖颈上的玉饰拆下来,一伸手,握住爱佳的手将它放在了爱佳的手心里头。碎掉的,他收回来,大褂里有一个暗格,他放进去,正是当初放金表的位置。他对爱佳笑道:“我的一半换你的一半,你记不得的我便帮你记着。”爱佳抬起脸,似乎又欲落下滚滚热泪。胡安不止此时,后来即便与她结婚了,也常常不知她的眼泪为什么而流,她的眼睛仿佛是一条无尽的河流。又或者是他自己见惯了不会流泪的人,因此他觉得送一样东西,抱一抱她,她都不必为此落泪——即便这样东西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爱佳是清楚的,她硬要还回去,胡安却只是将她手握一握紧,从此他要给她的东西也远不止此了。
爱佳这样多愁,惹得胡安父亲常常去往胡安的方面开导:“她年岁小,家里头也不得重视,性格敏感些也是正常。你和她结了婚后,我会在天津内再购置一处房屋,我们胡家的陷落是迟早的事儿,可不能让她和我们一样落在泥潭里!你好好待她,你们两个平安去过日子,其余一切我会为你们尽量打理妥当。”那时他父亲的病也到了一定的不可扭转的地步了,面上说着好听的,他父亲在他母亲逝世之后郁郁寡欢了多年,实际他父亲的精神在他母亲活着时之前就有了衰落的迹象。胡安有时看着他父亲,看着看着便不那么恨他了,他变得很老了,说起话来眼睛总半眯着,不能像几年前他骂浮萍时一样怒瞪起来,仿佛那时在他眼中浮萍已被他生吞活剥一番。也可说他对他父亲的恨意是随着他对浮萍的痴意而消逝的。因爱生恨——有时是因为对一个人的爱生出对另一个人的恨。
雪又细细地扬起来。天津又变得这样冷,胡安与爱佳约会时,总要握住她的手来为她取暖。他从前握浮萍的手惯了,爱佳的手却很小,握一会儿就暖了,而浮萍的手与他一样细长,却总是握不暖。与浮萍在一块儿时,他从未觉得浮萍的手冷,因为握爱佳的手,才想起来浮萍的手——她的手腕,手肘,赤裸的一整节手臂。到戏院看戏去,爱佳的头有时轻抵在他肩头,胡安看着她头顶上的小旋打着圆圈。于是胡安又想起来浮萍从前与他喝许多酒,喝到俩人一块倒在冰冷的地上时,他总摸着浮萍的头发睡去,浮萍扎的发髻在脑后,她总是扎得很紧,是摸不到这样的小圈儿的。他即便已经和爱佳在一块,却总是这样想浮萍,甚至无意中把她的种种来与浮萍做比较。终于有那么一回,他与爱佳到一家首饰店中去,冬天临近末尾,于是开春也不远了,可不得一样样置办着么。胡安下了车,去挽住她手进了门,到柜台前,她只匆匆看了几眼便对胡安说道:“我就选这一件。”她指的是玻璃柜子里一个不大不小的雕花足金戒指。胡安麻烦一位女人取下来让她看,看的更仔细些。爱佳却总是淡淡地:“以后也不是天天要戴着的,不必这样挑拣呀。”胡安道:“挑拣是一回事,是看你戴的合不合手,紧了戴着便疼,松了就爱掉的。”他将她的手牵过来,放在柜台上戴,食指戴不上,紧了些,又换到无名指去戴,却觉得松了。他在那琢磨着,一个个手指来换着,总戴不上,终于换到大拇指去,爱佳笑了:“可没有女人会把戒指戴在这儿呀!”他那时方抬眼一瞧,瞧见了真真实实的爱佳,她的脸根本不像浮萍那般虚无,是这般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亦是一张与浮萍完全不同的脸。他愣怔了会儿,是戒指掉落的声音将他惊醒,他捡起来递还柜台里的女人:“有劳你换个尺码来。”
实际上,浮萍的“幻影”从来都不是活在爱佳的身边。在还未认识爱佳之前,更早的日子,又或者是追溯到他与浮萍的那五年中——他起初也有和别的女人交往过一段极其短暂的日子。但那段日子并非是如同今时今日真正的分离。只记得有一次争执,俩人因“谁也不爱谁”这件事瞪起眼,彼此都暗暗发誓从此绝不再见对方一面。因有一日浮萍送他衣服,他只是随口嫌了一句:“这衣服针脚都缝的不利索,穿不了几天就得开线。”浮萍听了,立即伸手抢过来,原是特意送给他做下月的生辰礼物,可当下她只是向后一扔,胡乱丢在地上,只冷笑道:“送这样的东西,是我思虑不周了。”又何来什么“思虑”?只不过他这样一句话,才让她去打量起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朱青细亚麻质长褂。她是亲自到布庄去挑的一等棉布料来做的,可到底只是棉,棉质穿在他身上可不是得扎了他么?她的手也愚钝,于是针脚便不利索,实际怒意占半分,半分都是卑意罢了。胡安却忽地觉得她将那衣服丢在地上伤了他的颜面,于是当时便道:“那就不必送了!”他一扭身,匆匆走出了她的房门。随后在门口乘上了车,径直奔家中而去。他躲在家中好几日不见日光,终于有一日午睡时做了个白日梦,梦见浮萍来找他,她在梦中对他笑道:“祝您生辰快乐!”他糊糊涂涂的,醒过来之后只当浮萍向他道过歉意了。于是又出了门,又乘上车去见她了。
便是在那一日他在门前遇见了卖花女。他下了车——她便来匆匆挡住了他的去路。她笑道:“先生,您买花吗?”胡安只记着她长了一张小小圆圆的脸,仿佛她怀里捧着的白百合。胡安用手去拦她倾身凑过来的花束,另一只手往长褂里掏出一张零碎的银票给她:“你随便拿一束来给我。”她接下来,开始往蓝布裙口袋里摸索零钱,好一会儿找不着,只顾着拦住他,真诚地问道:“您不选吗?花有品种呀,这有新鲜的、不新鲜的、娇艳的纯洁的、有味道的没有味道的。”胡安道:“我不懂这些,请你为我选一束。”她这样拦住他,令他觉得困扰,门前来往多少的人,他当时只一心找寻浮萍那张多时不见的脸,怎来耐心去挑花?何况他从未送浮萍花——浮萍她本不爱易凋零的东西。卖花女仍纠缠着他:“我没办法选,因为我没零钱找您,一束“随便”的花是不用这么多的钱的。”胡安摆手,正要绕过她走上前去,却突然与浮萍打了个照面。她正从门里走出来,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与一个男人一同乘上了轿车。
胡安那时方觉得真正失了颜面。他怅然一笑,乘上车便要走,卖花女却对他乘车走前对他说了这么一句:“我叫苑子,如果您明天还来,请到这儿来找我。”胡安回了家,当天是他母亲的忌日。他诵完经文,在母亲灵堂外点起烟来抽,一根抽过去,又点起一根,西洋烟草的辛辣刺激了他一向浑噩的脑袋,于是他变得无比清醒,直至彻夜未眠。隔日起来他又再次乘上车,是要去找苑子的,他在门前停下来,便不进去了。那会儿是烈夏,市集鼎沸中,她赤着半节白莲藕似的臂膊,伸出来手来挽他:“你来了,先生——这是还你的花。”她将手伸出来,捧给胡安的是一束还滴着露水的鲜白玫瑰,他道了谢方收下来。便是自此胡安与她度过了短暂又漫长的几日,与胡安而言是短暂又漫长,于她而言兴许也只是如梦一场。胡安带着她四处“漂泊”去,看戏、看人跳舞、与她到饭庄吃晚饭,到大邮轮上去喝茶,与浮萍平时做的事无异,又或者是说与其他任何一对进行热恋的男女无异。苑子是他唯一接触过的“新派女性”,是穿洋装,戴白丝绒软边礼帽的。有一回胡安说要带她到戏班子后台去,她乍一出场,仿佛在京戏里演一出英国女皇的阵势。胡安笑她道:“你今日穿的很隆重。”而她却气得很,扭回头道:“我送给你的西服你怎么不穿?”胡安道:“我不会穿。”她不死心地:“没听说过有人连西服都不会穿的。”她是在那儿暗讽他的“谎言”,胡安却不再回她的话了。
胡安对女人的记忆常常是以碎片来组织起一个完整的人。如今他再想起苑子这个人,便是以苑子与他分别时的最后一面来想起为何他会与苑子分别。哦——只因为他要去吻苑子。正如今日这般掉下戒指来捡起,抬起眼来却看见爱佳的脸一般,他恍然间,方记起来此人并不是浮萍。于是他怔了怔,又怔了怔,最后他轻轻地抚起她散落的额发,低着脸来专注地看着她与浮萍毫无一点相似之处的面容,仿佛以此可以令这样一张面容重新变得虚无,便逐渐与浮萍的脸交织叠合,在那样一段短暂的日子之中,苑子的脸却忽地在那个夜晚变得清晰无比,再不会是一张幻象了。苑子亦盯着他看,人力车走后的夜色里,俩人面无神色地互相对望了一眼。这便是最后一眼,胡安从此再也没见过苑子。
浮萍后来与他和好,不知哪天再提起这样一个人,是故意地:“您原来这样招人喜欢,卖花的女孩也喜欢您。可您知道么?她是一位大学生,兼职着卖花罢了,她那样好的人,怎地会像我这般下贱——”胡安立即打住她话头:“你这般是哪般?反正绝不是下贱。”浮萍道:“我又忘了,我和您又在一块儿了。不该这样来骂自己,不然等同是骂了您。”胡安当时却忽然非常执着道:“即便不和我在一块儿,你永远不该这样骂自己。”可他那时又怎知什么是一语成谶?只是浮萍不知为何只冷冷地笑了,好一会儿她问:“她送您的西服怎么不穿?”胡安道:“有的穿,有的不穿。”浮萍又问:“哪些穿?哪些不穿?”他正点着灯,把灯点着了,顺着灯影来找她的脸:“你送的穿,别人送的——不穿。”他找着了,一低头,便胡乱地朝着她柔软的眉眼吻下去。
雪停了。爱佳与他又在门檐前等起家中人派来接送的车子,雪地深,胡安每为爱佳遮雪时挪上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子。他笑道:“不如我们走着回去。”爱佳回他的话道:“好,走着回去。”他来握住她的手,却握住了他为她戴上的,换了一个尺码的雕花戒指,他摸那棱角,或只是仍在暖她的手。路面上的人这样少,雪地上留下来的都只是他与她的脚印子,爱佳盯着这雪地看,不知什么时候她方想起来,却仍低着脸道:“你有没有觉得,下雪的路是走不完的?”胡安道:“你觉得呢?”爱佳淡淡地笑起来:“你回头看一看,我们走过的路,又被风吹起来的雪盖住了。实际我们已走了那么久,可又像是只走了一两步,如果没有风呢,我们才看得见我们走了多少步,多少步深,多少步浅。”胡安少听她说这样多的话,只听着,却也摸索着——她另一番隐喻的心思。胡安把她的手又握了握紧,正如多少个日子前吻苑子,又或者说不是吻苑子,是吻浮萍,他对着也是眉眼,却是爱佳的眉眼——轻轻地吻了吻。她那白的像玉一样的肌肤原来也这样冷,但她的眉毛细、又短,柔和的眼睛下方也没有那样一颗细小的痣,她接受他这样轻的一吻后,抬起眼来看他时,眼里干净的没有一点儿波澜。他每一次吻浮萍时,浮萍睁开眼时亦是这般来看向他。于是他不再看爱佳的鼻子、下颌、除眼睛外脸上的任何一处,他望着她唯一与浮萍相似至极的眼神。忽地,胡安终于如梦初醒,只因他原本就不该爱浮萍这样令他置身梦中的人。从此他爱上的每一个女人都避免不了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叫做“浮萍”的幻影,于她们而言算是隐晦的悲哀的同时——也不失为他的另一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