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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何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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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姆记事起,家里就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墙上永远挂着几块抹布和一本黄历。生在陶北,见的就是那贫苦景象。
可何姆曾见过别人的家,家里都有三个人;她也趴在别人后院偷偷见过别的女孩,都是长发飘飘。
后来她听得多见得多,从别人的种种眼神和字里行间得知自己其实是没有父亲。
她顶着一头鸡窝短发四处乱窜,但女孩子通常自己扎堆玩耍,男孩子又嫌她举手投足间透露着娘们儿味而不愿带着她玩。
所以她老是一个人。
何姆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一直把自己的头发剪短,就像母亲明明也是一头长发,却总是只有对着自己的时候会分外严肃地拿起剪子,看着自己的头发厌恶有加似的,稍稍长长了一丁点儿也要立马把它咔嚓咔嚓给剪去。
何姆实在是不懂这么做的意义。明明她也是女生,明明她也可以留长发,明明那样自己或许就可以和普通人一样,过上当时环境所赋予的所谓普通的生活。
可母亲偏偏不允许,不允许她对其他人说自己是女生,不允许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做女孩子该做的事情。
“你如果做不到,那就走吧。”母亲一般都是这样说。
可她能去哪儿呢。只好挑起水桶,学着别的男孩子一样干粗活。说来也可笑,别的人家里或许还有几只牛羊,可她们家什么都没有。但母亲让她跟着别的男孩去放牧,跟在他们后头看着。这时候是何姆最自觉丢人的时候,就好像厚着脸皮在祈求别人的施舍一样让她羞愧难当。
她总是腆着脸对别人说自己是男孩子,试图融入他们的群体。可在其他男生笑嘻嘻地让她脱裤子证明的时候,她终于还是被这些恶意给劝退了。
“切,装什么装。”
“娘娘腔。”
“我看他就是没爹才这样,跟他妈一个样。”
久而久之,陶北的人说起何姆,便会联想到“啊,那个没爸爸的满口谎话的臭小孩何姆啊。”
何姆也不想这样的。
真的不想的。
可她不说谎,要怎么活啊...
不过撒谎这种事情,说得多了,多半就成了习惯,而这之后,连自己也会越来越分不清是非真假。
所以她到后来,自己也分不清说过的话,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
何姆越来越厌倦,厌倦一切。
后来母亲每次给她剪头发的时候,她都是拼命忍着才没有扭头跑掉。
也只有那时,母亲会看着心爱之物一样好好端详自己。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可笑,总在追求那些有的没的黄粱美梦,还偏要自己来替她实现,好满足她年轻时的遗憾一样。
因此何姆开始偷偷跟女孩子玩,开始对别人编织出了自己幻想里的父亲,开始作出被母亲欺压的可怜姿态以博取同情。
这些事情没一个礼拜就传进了母亲的耳朵里。那是个接近傍晚的午后,阳光铺盖在草原上,何姆正因为和别人一起编了一下午草环而开心地蹦回家,可一进门看见的,却是母亲拿着剪子,阴恻恻地坐在屋里的场景。
“何姆,我真的很失望。”
“你那么想走,那就不要回来了。这个家也没有你的位置了。”
何姆的笑容凝在脸上。她立刻收敛了表情,作出挨训的样子,好像这样就能稍稍保护自己似的。
但何姆根本没想到这件事情是这样严重,而母亲也愤怒到了这样不可理喻的地步。那天母亲命令她进屋,把门锁上。
何姆怕死了,可她哪敢违抗,只好照着指令做,最后站到母亲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止不住开始颤抖。
何姆挨了这辈子第一顿打,以往顶多扇两个巴掌就结束了。可这次,母亲和发了疯似的把自己的头发给剪没了,又抡起棍子对自己一顿猛揍。
何姆吓得大叫,可到后来她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听见母亲的怒吼在脑袋上盘旋。
“我问你!你说你——错了没!”
何姆抱着桌角死咬着牙,既不回答也不否认,就那么死扛着,任由咸苦的鼻涕眼泪流进嘴里。这根本就是火上浇油。母亲直接踢翻了凳子,又举起木棍朝她的后背砸过来。何姆闷哼一声,用仅存的一缕意志强撑着不昏倒过去,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所谓的坚持一样。
后来,也许是母亲也累了,她不再扭着何姆的耳朵逼她回答,最终也坐在地上喘气。
“你走吧。”
何姆就在等这句话,她置气一样猛站起来,却因为站不稳摔了一跤。她立刻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最后重重摔上了门。
她要离家出走。
谁都不要阻止她叛逆!
她本想跑去和她一起编草环的那个女生家住一晚,可到了人家家门口,又看见别人一家人围在一起喝汤。
那个女生和她的哥哥在一旁玩耍,她母亲挽着她父亲笑着说些什么,也许在责怪他们不好好吃饭,然后父亲又说“随孩子们去吧”。
那女生后来又拉着她哥哥回了饭桌前,突然拿出了下午同何姆一起编的草环,跳起来套在她母亲头顶上。
何姆的视线模糊了。
她想起来今天好像是新年。
今夜陶北的所有人都在幸福地笑。
只有她在哭。
她蹲在人家家门口无声落泪,或许抱了点侥幸,希望有谁可以发现她,然后邀请她进屋跟他们一起吃饭。
但何姆蹲了一晚上,直到天蒙蒙亮,也没有人发现她,母亲更不可能出来找她。后来,她的泪也流不动了,满脸泪痕望着远处升起的太阳,心底是无尽的疲惫,突然间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这狼狈样。
因此她找了个马厩窝进了最深处,心里一阵泛酸,那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冲进脑海,吞噬了浑身的血液,麻木神经。
她昏昏沉沉睡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陶北的雨季终是来了。晚间听着阵雨落在马厩外头,何姆赖着没回家,母亲也毫无动静,她最后还是耐不住决定回家看一眼。
母亲的起居作息和平常无二,只是偶尔会在干活儿干到一半的时候,对着地面出会儿神。何姆躲在另一栋房子背后远远看着,她寻思,母亲难道在想自己吗?
她也像自己一样...后悔了吗?
后来,她又发现母亲每天总会去一个地方。那天,她见母亲突然要出门,便悄悄在后面跟上。她淋着雨,走了约摸半个钟头,发现母亲到了一条河边。
何姆之前从未发现过陶北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条河。她见到母亲找了块石头坐下,便也躲在一棵树后面看着,看着母亲坐了大半天什么也没做,最后回了家里。
何姆很迷惑,讲不通其中的因果缘由。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河面上漂来了个婴儿。
何姆见到母亲笑了,她抱起那个婴孩回了家。何姆突然就有些惶惶不安,她有了种很不好的猜测,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跟着母亲回到了家。
女人进门前,何姆最终跑出去拉住了她的衣角,“阿妈...”
女人愣了下。
何姆盯着她手里的孩子欲言又止,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进来吧。”女人说。
何姆跟着进了屋,还是熟悉的老样子,让人心安又不安。女人把那婴孩放在床上,转身进了厨房。何姆就这样等着,她想母亲或许在给自己烧饭,于是她开始盘算着如何为之前的事情道歉,或许自己以后还会有个可爱的弟弟...
后来,她闻着越来越香的气味飘来,忍不住跑到厨房门口张望。母亲果然端着食物出来了。
竟然是那天在那个女孩子家见到的肉汤。
何姆觉得自己简直在做梦。
她决定原谅母亲了。
“对不起,阿妈。”她没动筷,诚诚恳恳说完这一句,等待着回应。
女人没说什么,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吃吧。”
母亲不说话,何姆自然也没什么要说的。这顿饭吃得格外清净,也格外别扭,母亲一口没吃,就无声地坐在一旁看着何姆。等何姆总算吃完了最后一口,打了个响嗝的时候,母亲终于开了口。
“女人要在这里活下去,首先要心硬。心够硬,才能保护自己。”
何姆有些迷惑,她等着下文。
“何姆,你太让我失望了,所以你对我来说已经不合适了。”
何姆心下一悬,那种不好的感觉又上来,她赶忙认错,“对不起阿妈,我以后不会了...”
“去关门,”女人站起来,“从外面关。”
何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读懂其中隐含的意思时,带了点哭腔叫:“阿妈!”
女人背过身:“何姆,说一句恭喜,从此以后我不会再逼迫你做一个男孩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都不会再管你了。
你犯了错,我不愿原谅你,你不明白名声在这里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那么我告诉你,我们家只养得起一个人,你以后自己想办法活,有些道理我不必说,生活都会告诉你。”
何姆语无伦次,“我可以做男孩。我长大后可以有羊群,不,我现在就可以有...”
“何姆,我找到了更完美的孩子。”
母亲一字一句都像是要把她往冰窟里推。
她每说一句,何姆心就更往下沉一分。
“你到底还是个女孩,长相也和我们不一样。”
“次品,就要承受被抛弃的命。”
让一个人死心的最好方式,大概就是找到一个替代品,然后告诉他,你一点儿也不如人家。
母亲找到别的人可以依附了。
她有真正的男孩了。
所以不需要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