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丘沉

5、君问归期未有期

　　君问归期未有期

　　一.她曾是君王
　　古小月小时候是个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热衷和男孩子打架，又怂又欠嘴还毒，祖传的嗓门，一嗓子能吓哭三四个胆小爱哭的小姑娘。虽然是女孩，人生词典里却从来都没有什么温柔礼貌一类的词。嚣张跋扈又生机蓬勃，气势盛大得好像坐拥臣民无数。
　　才七岁就已经会和男孩子打架打到头破血流。
　　那天，她和一个男孩子打起来了。同个小区里，以身材优势成为小霸王一样存在的男孩子，欺负小孩不问出处，拉帮结派自成体系。
　　起因是他一脚踩塌了她一个人辛辛苦苦耗时一下午堆出来的沙子城堡。本是一贯作风，换作这个小区其它哪个孩子都不敢多说什么做什么。但不巧，刚搬来的古小月也是个没吃过亏的熊孩子。
　　她斜着眼瞪过去，眼里都是没有受过欺负的震惊。七年的时光混下来，以前怎么说也是个受欢迎又受爱戴的孩子王，何曾见过这种从天而降的灾祸。
　　所以当小男孩趾高气扬地伸出食指指着她，一脸不屑的问：“你是哪里来的小屁孩，怎么在我的地盘上玩我的沙子？你快～啊啊啊啊～”没说完的走开就被惨叫声淹没了，她就好像长在了他的胳膊上一样，任他怎么甩都不松开嘴。
　　古小月拉过这个她心里的小恶魔的胳膊一口咬下去的时候，暗暗想：敢欺负我，我咬断你的胳膊。故而真的是带着不死不休的决心张开嘴的，使劲浑身解数。那种决心到了她学会考虑后果的年纪再回想起来都隐隐后怕，那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要不是小恶魔那时候伙食太好肉太多，她那天中午又刚好没吃饱，那天的报复绝对不会以两排深深的牙印和破掉的皮而结束。
　　欺软怕硬且怂的小恶魔，横截面有三个古小月那么大，个头却只和她一般高。她站起来狠狠地瞪着他的时候，刚好能看到他的眼睛，里面的不可思议慢慢变成愤怒，他的拳头就砸了下来。古小月没有躲，她觉得，她只要先踢他一脚，他就会疼得收手。
　　她一脚踢在小恶魔的腿上，其实也没有什么攻击力，小恶魔的拳头还是砸下来，很疼。但是她没有哭。他们都开始失控，两个小孩子扭打在一起，拳脚相向的气势分毫不让，但是攻击力上，古小月明显很不占优势，必胜的决心让她下意识去寻找武器，当她把一个小小的石头奋力扔向他的时候，她想，她应该是有胜算的。
　　石头砸在了小恶魔的头上，那一刻世界才安静下来。他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懵得没了声息。没反应过来的她眼神却还是恶狠狠的。然后她看到鲜艳的红色慢慢扩散到他白白胖胖的小手上，心里咯噔一下，目光终于慢慢呆滞了。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领教过后果这个词汇。
　　像是痛感复苏一样，小恶魔声嘶力竭地哭起来。听到儿子哭的小恶魔妈妈火箭一样冲过来，她远远只看到两个小孩好像打起来了，想着要不要过来拉一拉，又觉得孩子玩闹应该没事，却不料听到了自己孩子的哭声。她急得立马冲过来，边跑边喊“古小月，你干什么？”等她看到小恶魔的小胖手捂住的伤口的时候，整个人的气息立马变得可怕起来，她恶狠狠的拍了古小月的屁股一巴掌，一边大骂道：“没人管的野丫头，要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一边焦急地带着儿子去医院了。
　　被小恶魔哭声拉回的思绪里，战役胜利的庆幸和应有后续的慌乱无措地交织着，她回味过来，小恶魔妈妈的眼睛和语气里，满满都是凶狠，心里立马变得五味杂陈。应该是犯错了。
　　她看着被小恶魔掐了好多小伤口的手臂，带着挂了彩的花猫脸，垂头丧气又心惊胆战的回了家。
　　整个晚上她都在等她们上门来讨一个公道，她一边安慰自己大不了就再挨一顿打，一边又忍不住揣测自己犯的错有多大。都流血了应该是很严重很严重的了吧，小恶魔会不会死？要不要坦诚自己闯祸了？她要怎么赔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古小月的脑子里都是这些念头，慢慢迷迷糊糊睡过去。
　　她看到阳光下璀璨的鲜红色，顺着小男孩白白的胖手流下来，滴滴答答没有回应，刺眼的阳光里，小恶魔妈妈的脸扭曲成长着血盆大口的魔鬼，张牙舞爪地要吞噬她。
　　被吓哭以后醒了，妈妈问她怎么了，她没有敢说出来，只是哭，哭到没有力气了，又沉沉睡过去。
　　梦里迷迷糊糊地想，完了，闯大祸了。
　　好几天以后小恶魔的妈妈也没有找上门来要一个说法。
　　又过了几天，她慢慢又能看到小恶魔头上裹着纱布在外面和小孩子们一起玩，有说有笑又和平有爱。他不再以欺负别人为荣，见了她会老远就绕道走，以她为圆心五米范围内不敢靠近。
　　心里的得意便化成火焰，瞬间烧光那些层层叠叠的担忧与恐惧。古小月又开始称王称霸。
　　她还以为，她不但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别人。
　　班上的男孩子扯小姑娘的小辫子的时候，画她们的作业本的时候，用打火机烧她们的头发的时候，她都会用厚厚的语文课本重重地敲那些男孩子的头，大声骂一句：“臭不要脸，你妈妈没告诉过你不要欺负女孩子吗？”然后扬长而去。也会在男孩子集体欺负女孩子的时候，带着一群小姑娘站在班主任的门口很久很久，大声的告状，一条一条添油加醋地罗列那些讨厌的男孩子的罪名。
　　后来女孩子都很喜欢和她一起玩。
　　她带着她们编手工，跳房子，跳皮筋，在男孩子欺负她们的时候追着他们打。像一个君王保护自己的臣民那样。

　　二.王国无故人
　　其实她一直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孩子。爸爸要上班养家，妈妈要照顾还很小的弟弟，谁都没有空管她，也从来都没有人告诉她，女孩子应该怎样才能算是个女孩子，小孩子应该怎样才能算是好孩子。妈妈为了方便打理她，只要头发长长一点就会给她剪掉，她没有裙子，因为小孩都长得快所以她的衣服都会买大几号，因为不好好吃饭所以又瘦又小。看起来活脱脱一个小痞子的男孩样。她的是非观都来自电视里的动画片，在她的世界里，会欺负别人的都是坏人，能保护别人的才是好人。她觉得她应该要是一个好人，所以每次看到有人被欺负她都挺身而出。
　　只是她不知道，其实她不是什么君王，她没有被赋予权利，也没有得天独厚的能力，甚至没有拥戴她的臣民。不过是别人用善良，在保护她的嚣张。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连保护好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班上的男生会在一起讨论她，说她谁都敢打，无法无天，还总是告状，其实可能谁都没有多真实的恨意，只是为了不显得格格不入，大家都夸大其词地想让她得到教训。于是就都当了真。
　　她成为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她被他们围起来了，某天放学后，留下来做值日的古小月在要锁门离开的时候，被他们团团围住，他们推她的肩膀，把他从一个人面前推到另一个人面前，反反复复。像体育课上踢足球那样。他们带着讥讽与嘲笑说：“爱管闲事的小丫头，你去找老师告状啊。”
　　她奋力地想推开他们，虽然她很瘦很小，可是她的力气很大，她一推瘦一点的男孩子就倒了，但是他们人好多，不依不饶。
　　虽然心里都是不明就里的慌乱，但她的眼神还是恶狠狠的，瞪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让老子出去。”
　　可是没有用。
　　对她故作嚣张的怒火他们很明显已经习以为常。
　　她问：“你们要怎么样。”
　　可能是组织这一场活动的那个男孩子说的，他戏谑地说：“不怎么样，你以后少管闲事知道吗？”
　　这是古小月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很害怕。害怕是她长大之后才体会到的情绪，这种情绪所带来的不适与慌张很轻易地超过了砸破小恶魔头被她妈妈威胁的那一次。她不敢想象他们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毕竟他们人那么多。她费劲力气的想抓住些什么，眼神里的慌乱都是求饶。
　　他们只是要警告她吧，所以说完这句话以后，围着她的人散开了一点点，她才得以推开他们立马跑掉。人之初性本怂的她一直知道，那些用喊叫与瞪眼怒目伪装出来的嚣张气焰，都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应该是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了。那天在她回家的那段路上，一种浓烈的不安充斥着她，那种不安，是一种，感觉有些平衡被打破，有些一直支撑自己的东西轰然倒塌，走到死地，周围没有人愿意为她点灯的害怕。她看着眼前红红的夕阳慢慢与七岁时那个梦里鲜艳的血色重合，初夏有风的傍晚，她突然觉得冷，手心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那些虚张声势的气焰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就是那一刻吧，在她的心中悄然落下的种子，一路吸收她竭力隐藏起的自卑与孤独，从此抽芽生长，一路参天。
　　她原来她是没有依靠的人呀。那些她可以无法无天与别人叫嚣的勇气，都来自于她没有被这个世界给过后果的无知。是那些男孩子用身体筑起来的围墙，让她第一次领教到后果这个词汇的重量。
　　于是大家都变成忧心忡忡的大人。

　　三.初时不识君
　　十三岁的时候，古小月成为一名初中生。
　　也是在十三岁那年，她遇见王熠辰。
　　她在初一的上学期就开始注意到他。因为元旦的时候入团，班上按照成绩来分名额，到王熠辰的时候刚好分完。她的名次排在他下面一个。她只是注意到了，没有觉得有什么。
　　后来班主任又通知多了一个名额，就给了她，她也觉得没有什么。
　　元旦入团的那天，她是和他一起上的颁奖台，他们站在彼此的旁边念了誓词，直到上台之前，她才第一次看清他的脸，第一次对这个人有清清浅浅的印象。瘦瘦的，矮矮的，娃娃脸。有些内向的男生。
　　后来他们成为同桌。
　　岁月一点一点磨掉古小月的棱角，她从一个飞扬跋扈的小女孩变成呆板无聊的初中生，与同学一同抱怨食堂的饭菜多难吃，体育课上一起逃课去超市买冰棍，天气热或天气冷的时候在课堂上打瞌睡。她变得很不喜欢与别人说话，在所有可能盛放的时候隐藏锋芒。慢慢在所有老师的印象里，留下踏实两个字的评价，冷淡的肯定。
　　但是古小月还是很凶神恶煞，尤其是面对王熠辰的时候。
　　她还是喜欢欺负同桌的男生，像小时候那样。画三八线，越过就用尺子打手心。在他说错一个知识点的时候嘲笑他，在他故意或无意说她坏话的时候敲他的头。
　　他原本是话不多的男生。她原本是不喜欢和男生好好说话的女生。
　　后来做同桌的时间久一点，他也会耐心地给她讲数学题，听她和别人说不好笑的冷笑话然后笑她的傻气，他的话渐渐比她还要多。
　　她也会买糖果的时候分给他一颗，跟他分享自己遇到的好笑的事情，细声细语地和他好好讲话。
　　是不知道算不算朋友的同桌。
　　只是后来座位调开，就不太有交集。就只是他抄过她的英语卷子，她抄过他的数学作业。
　　古小月会有一点点失落。好像除了他，她没有在初中找到什么称心如意的伙伴。
　　可是谁对谁而言都不是特别的人。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会在手机上聊□□，琐事、心事、八卦、老师的坏话，好像无话不谈的样子，但是到了学校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初中毕业那天，老师在台上煽情，说：“很多人这一辈子遇见的缘分就到这里了，大家以后或许会分道扬镳，或许依然能成为隔壁班或一个班很好的朋友，但是分开或继续都不用伤心，人生很多人都是陪你走一段路的，你们以后会遇到和别离更多的人。只要你在这个阶段有所收获，就不遗憾。”古小月边听边想，王熠辰给她带来的收获，大概就是让她变成能细声细语说话的女孩子吧。她在被现实磨掉棱角之后，虚张的声势荡然无存，是王熠辰，让她还可以把他列在臣民之册，让这种虚无的嚣张在她在成长的道路上，生出温柔，以作铠甲，护着自己周全。
　　她突然就想告诉王熠辰，你就是我这段旅途的收获。那一刻的晨光明亮又温暖，即将分别的氛围里都是细碎的尘埃。安静又温柔。
　　于是就觉得，心事，就该都烂在时光里。
　　后来古小月都没有来得及看王熠辰一眼，教室，学校，渐渐都人去楼空。
　　好像大家都觉得，就算是最后一眼，也没有关系。

　　四.许你前程应似锦
　　所幸高中的时候他们依然是同学。
　　开学第一天在分班的大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时，古小月一眼就看见了和她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的“王熠辰”，好像有一朵烟花在她的眼里砰的炸开来，她觉得，她们可能有些缘分。
　　她先去报到的，把分在一个班的消息告诉他时，她心里带着小小的雀跃，想要一个还算得上惊喜的回应，可他只是回了一个简单的“哦。”接着告诉他到学校去办些什么，到哪里办手续，班号是多少，很久之后，他回：知道了。
　　知道了。
　　她还以为他会比普通朋友多一点理解她的能力，可是他对她的定位不过就是普通朋友而已。
　　后来又莫名其妙成为同桌。
　　还是相互讲题，互怼，互相帮助的关系。
　　后来班主任说男生和女生不能做同桌，发展出感情会影响学习，就又分开。
　　古小月帮王熠辰清空书桌的时候，跟他轻声说：“再见。”她总觉得他即将要奔赴的是更广阔的天空，她没有什么祝福可以送给他，就用这两个字当做给他的铠甲。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他已经慢慢活得像太阳，成绩优异，目标明确，有很多小姑娘提起他来，会赞同优秀这样的评价。她却慢慢一点一点陷进自己的情绪里，不敢看太阳。
　　再后来排座位都是按照成绩，班主任拿着成绩单从第一名念到最后，学生依次走进来选座位。每一次大考换一次座位。大家都只能暗自吐槽万恶的资本主义又被迫服从，甚至暗暗较劲。
　　每次换座位前都会有女孩子或男孩子问他：“王熠辰，你要坐哪里？”其实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她都很沮丧，她没有这么问他的勇气与靠近的能力，却生了想要在他旁边的念头。
　　古小月从来都不是学霸，她以前还以为，王熠辰也不是。可是她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座位换得离他越来越远，却依旧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分文理的时候，她问他选什么。他坚定地说，学理科吧，以后好就业。
　　她就迷迷糊糊地跟着他选了理科。其实初中的老师和家里人都和她说过，她的表达能力和思维方法，都比较适合学文科，但是家里人没有干涉她。她以为，遇见他是遇见一束微弱而暖的光，她循之而去，就会发现那些自己失去的圆满。
　　那时好像也没有在意过，人生方向，未知困难，或者来日后悔与否。她就只是以为，她是借着他一束微光，就能熠熠生辉的人。
　　也是后来古小月才意识到，留在和王熠辰有同一个数字序号的班级，并不足以让自己分得他闪耀而温柔的一点锋芒。他好像生来就是温和又礼貌的男生，有人找他问题，他就尽自己所能清楚解答，全面详细又周到，甚至能告诉你这种类型的注意事项或变换方法，到时候又该怎么处理。他像大多数普通高中生一样，活动范围局限于座位的前后左右，因为某一科成绩特别优越，找他问题的人络绎不绝。他好像也从来不在乎，身边的人是谁，问题的人和他有什么样的关系，或者哪个角落里或许有谁在注意他，有意或无意。他学习认真，态度诚恳，天赋也只刚刚够要努力一点才能轻松取得在成绩单上还算漂亮的成绩。
　　而她只是在物理课上睡着的次数越来越多，数学老师那个小老头也很多次留意到她在课堂上悄悄闭上的眼然后提高嗓门说：“怎么还会有同学在睡觉呀？”她每次都会被吓醒但下一节数学课依旧眼皮继续打架。好像逻辑思维能力真的还没有够到能理解那些公式定理与运算过程的程度。她在意成绩，甚至比在意王熠辰还要多一些。成绩单上的名次一点一点滑下去，从第一张花名册的中间部分慢慢滑倒第二张的末尾，她慢慢伤心得没有办法再去留意王熠辰。一个曾经自命不凡的人，原来只是手足无措自顾不暇的小笨蛋。当所面对的困难还是抽象化的听说与以为时，谁都有克服的勇气与决心，但当它被一点点具像成白纸黑字的数学或物理题时，古小月才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与无知。
　　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在数学课和物理课上五分钟就能睡着的自己是白痴，当初不带脑子地选了理科又学不会物理与数学的自己是白痴，一个公式背了好多天要用到时大脑还是一片空白的自己也是白痴。她每天上课的常态都是，听五分钟就睡着，每次睡着都要骂自己好多遍，骂着骂着和自己意识中反抗的声音吵起来，然后昏又昏沉沉地继续睡过去……自己都感到无语。
　　更令她生气的是，班上名列前茅的王熠辰同学，在年级学习经验分享交流会上说过一句名言，他认真地告诫所有学子：“我认为，一定要学好物理和数学，这两科是理科生拉分的关键，你应该不要吝啬对它们所付出的时间，因为这两科是努力了就会有回报的科目，理解，记住，勤奋，就是学好的关键。当然，如果你认真地付出了很多时间给它们却依然没有得到回报的话，那就说明，你可能不适合学理科。但是各位，人都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古小月很确定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那句轻描淡写又诚恳无比的忠告，万剑穿心一样击中了古小月全身的每一根神经。他是在告诫她吧？是她自己的选择造就了这样的现状，盲目从众，就要承担后果。
　　她开始把曾经只挂在嘴上的努力都付诸实践。到教室的时间要比王熠辰早，每天都要刷一套题再睡，上课的时候如果困就主动站到最后排去听，整个高三上学期，古小月都在靠咖啡续命。
　　是她自己选的要追着他的脚步前进的，她曾经相信他是光，就会一直坚信下去。
　　问数学题物理题的对象从同桌到前桌再到班上的学霸，王熠辰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按理说她和他的关系可以算不错，偶尔课间他路过她的位置会给她棒棒糖，橙子味的不二家，从初中开始古小月就分给王熠辰的糖，她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味道的糖，从来都是古小月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没有评价也没有要求。她偶尔会对着棒棒糖出神，以前她给他分糖的时候，如果有橙子味，她就会先把橙子味的糖拿掉，因为她喜欢，剩余的就随机分给座位周边的人。他可能是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虽然古小月分给他棒棒糖的次数也不算多。
　　她不敢找他问问题，是因为她听他讲题的时候，会心虚。大脑空白，手足无措的那种心虚，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古小月没有深入思考过。她甚至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以前竟然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骂过他：“你这个笨蛋，那么简单都不会吗？”
　　应是天道好轮回。
　　后来成绩单上的名次又一点点升上来，慢慢她和他的座位能近到上课时他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然后高三下学期悄然而至，古小月在某天没有回家午休的中午，突然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班里的氛围已经变得紧张又沉重，包括她这样曾经不学无术之辈在内的很多同学都在为了高考而放弃，放弃午睡，放弃假期，放弃爱好。那些过来人说它的意义在于改变命运划分人生，可是在古小月看来，只要还是明天的事，就遥远得不像话。
　　其实也不过一场考试而已。
　　于是教室窗外的樱花开了后又谢，春天的雨下过一场又一场，夏天的太阳一天热过一天，做过的卷子慢慢能堆很高很高，又小又酸的樱桃悄悄在树梢累成果实，六月就如期而至。
　　高考像台风过境一样，猛烈又迅疾，摧毁掉一些，洗礼过一些，来时锣鼓喧天，走时悄无声息。考完英语的时候，古小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解脱，又像是失去，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潮水般的，四面八方散去，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是人去楼空。
　　曾经那些三点一线的时光，与那段时光里那个让她努力的人，那个给她棒棒糖的人，那些因为成绩而生过的气，还有上课打瞌睡时脑海里光怪陆离的影像，便是她全部的青春时光了。
　　结局如何，好像于她而言也不是很重要。
　　然后就是出成绩，填志愿，吃散伙饭的慌乱时光。古小月没有问过王熠辰想去哪里上大学，他的高考成绩也是从别人那里偶然听到的，不算太稳定的发挥，但是也足够上一个还算好的医科大学。古小月的发挥很稳定，算不上惊喜，也不失望。王熠辰也没有问过她要选择哪里作为目标，大家都只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了自己认为最好的选择。
　　后来古小月会想，要是自己当初问了王熠辰，她会不会有跟他一起奔赴同一个未来的想法？应该会有吧，因为直到那个时候，他都依然是她心里的光。可是她那时候还没有认真思考过，他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匆匆告别之后，大家天南地北地去奔赴自己的理想。

　　五.眉眼深处山河远
　　王熠辰去了北方，她留在家乡。两千多公里的距离，比从现在回到过去还要遥远。
　　大学的生活平淡得像是一潭死水，军训以后上课，日复一日继续无聊。从初中开始，古小月就觉得自己的学习时光及其没有意思，她不够幸运，遇到的老师都不够有趣，他们都不苟言笑又兢兢业业，讲无聊的课，偶尔分享带着嘲笑与蔑视的冷笑话，因为学生的不认真与不聪明而生气。她错过了社团招新的时间，也没有服务大众的意识，所以交友圈都局限于宿舍与班上的同学。有课的时候她在教室，没有课的时候就在宿舍，偶尔和以前的同学约着一起出去玩。
　　十月的时候院里说要开运动会，本着相互熟悉才能团结友爱的精神，院里要求初试每位同学都必须至少参加一个项目。大家都骂骂咧咧地挑了一个自己最擅长或最喜欢的项目，等着水过一劫。
　　古小月选了羽毛球。凭着三脚猫的功夫与踩了那啥的运气通过了初赛。院里的规矩是，初赛完了之后留下的运动员集体训练，一个月之后再决高下。大家对这种迷惑行为的统一口径是提升正式比赛的可看性，但古小月觉得，单纯就是因为院体育部的人实在是没有事做，就只能拿新来的小同学练练手。
　　吐槽归吐槽，此次运动会，她还是颇有一些收获。比如说，她发现，那个教他们打羽毛球的男孩子，简直是长在了她的审美上。
　　羽毛球教练叫林思逸，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五官很端正，白白净净的显得有些俊朗，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透着清冷，偏偏和人说话又细声细语又温柔。第一次听到他指导练习的时候，古小月被这种反差萌吓得一句卧槽都到了嘴边又自己吞了回去。
　　她常常听着他的声音会想，这种神仙男孩子都没有交到女朋友，那王熠辰那种除了成绩一无是处的小屁孩，应该也是个注孤生。常常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得意到笑出声来，仿佛弱智的样子严重干扰教学秩序，于是每当这个时候，林思逸就会指名道姓地要她上去示范动动作。
　　一般情况下的情景都是：“我刚刚说的都明白了吧？下面我找个人来示范一下啊。”
　　众多由于心虚而埋下去的头海里，古小月的笑脸便格外灿烂，她便成为了那个幸运儿。第一次是幸运儿之后，同学们就有了起哄的挡箭牌，于是每次教学的模特都是她了。
　　脑神经不发达的古小月，几乎每次示范的动作都有错误，很好的促进了林思逸的教学氛围与效果。于是她慢慢变得和他熟悉起来。
　　她问他：“你的思逸，是追求安逸的意思吗？”
　　他便温柔的笑，和她说：“这是我的期待。但是我爸爸的本意是李白的那句诗‘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他想要我成为有远大抱负的人。”
　　古小月就呆呆的笑起来，跟他说：“我倒觉得，世上有那么多人，能实现抱负的终究都是少数啊，只要能快乐无忧，人生也很圆满。”
　　他虽然说着：“年纪轻轻的该有点朝气与志向才好啊。”但眼里都是赞同又柔和的笑意。
　　古小月觉得，一起练球的时光啊，因为林思逸，回忆起来都是熠熠生辉的。
　　她一直想不通，这个优秀的男孩子，追求者络绎不绝的人间尤物，怎么就会没有女朋友呢？大学里男孩子的眼光都这么高吗？
　　后来林思逸约她周末一起去看海鸥。
　　她们生活的南方边陲小城，有一年四季起伏不大而湿润温暖的气候，秋冬交替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会有海鸥在湖面上低低飞行，成群结队。她看着它们就忍不住会想起来，以前还是同桌的时候，她就老是怂恿王熠辰和她一起逃课去看海鸥。但是像他这样的人，一心只学数理化，两耳不闻窗外事。古小月和他说过的话，他向来是不会当真的。
　　他应该也不会知道，在古小月看来，没有和他一起看过海鸥，是她高中最遗憾的一件事。毕竟像她这样的人，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谁，走进她的世界。
　　她慢慢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王熠辰对她来说，莫名就变成了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但是好像他没有领她的情。
　　林思逸拍她的脑袋让她强行把思绪带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看了盯着湖面两眼无神的古小月有一会儿了。他问她：“这么盯着你都没有反应，美色已经诱惑不了你了是不是？”
　　她朝着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一边回击道：“我看着这水这么蓝，淹死你这个自恋狂正合适呀。”一边思绪又回到现在来。
　　林思逸是除了王熠辰之外，古小月敢这么放心怼的第二个男孩子。
　　一起喂海鸥的时候，林思逸突然跟她说：“其实你现在的球技已经算还可以了。”
　　突然被夸的古小月慌得快要站不稳，左脚绊了右脚差点摔到在湖边悠闲散步后的海鸥身上去。她战战兢兢的开口：“这是何意，要提前解雇我吗？”她们在羽毛球队的队员常常会和好脾气的他开玩笑说要他付工资，所以在古小月看来他和她是雇主与雇员的关系。
　　他扯了她一把，用假装嘲笑的语气说：“想得倒美，这种苦可不能我一个人受，死也得拉上你垫背才解气。”
　　她又觉得，这句话应该以前在哪里听到过。
　　然后王熠辰的语气和王熠辰的声音就在脑海里响起来，她记得是她抄了他哪张物理卷子，物理老师说要是被查出来了就两个人一起写检讨，她就问他，要是真查出来了怎么办。他跟她说：“这不有你给我垫背的嘛，要死也得一起死。”
　　后来物理老师没有查出什么雷同卷，她们也始终没有共患难的福气。
　　“你是在想什么，今天怎么心神不宁的？在想怎么给对手下毒好挺到决赛吗？”林思逸的话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她又觉得，这句话的语气，真的好像王熠辰。

　　六.不问归期或来处
　　她看着海鸥陆陆续续的高高飞起来，展翅的样子透着不回头的决心，突然就觉得很难过。她连道别的话都没有和他说过，也没有跟他说自己一直想说的：“你很好，配得上你似锦的前程的好。”以前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现在回忆起来，竟然都空白得不像话。
　　后悔就像潮汐一样淹没了她，这样海天海地的浪潮与记忆里，她突然看清那束支撑她努力的光的来处。
　　于是她下定决心一般跟林思逸说：“我想到那些以前一直想做但没有做成的事，觉得我的青春好遗憾。我想现在去弥补这些遗憾，一刻都不想等。”
　　他没有问那些遗憾与决定都关于什么，也没有劝她至少应该等到下一个周末，这样就不会耽误学习。她们的比赛也还没有打，他连她还参不参加都不关心。
　　他只是笑着说：“那就去吧。我们的人生那么短，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够有意义。”
　　关于王熠辰，她以前只觉得他是光，没有来得及想过那些坚定是不是关于喜欢。只是最近老是想起他来，让她忍不住去思考，就算她的一生都将是为了与他并肩前行而努力的一生，在她看来也闪闪发光。
　　凭着一腔冲动与热血买了最近的一班火车，颠了两天一夜也没有晃散她熊熊燃烧的热情。她只是在班上统计的名单上看到过王熠辰的学校，在百度上查了地址，然后用闲聊的口吻去□□上问他，班级与宿舍那些详细的消息，直到她问他现在在哪里，神经大条的他都还在因为这个事件的不可思议性而不敢往她会来他的学校找他这个方向去怀疑。
　　最新一条消息弹出来：“我在你们宿舍楼下，太冷了你快下来吧，我有话想和你说。”的时候，王熠辰被吓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他急急忙忙地跑到窗边去看，白茫茫的雪地里古小月还是南方临近冬天的打扮，单薄得实实在在不像话。连忙抓起羽绒服往楼下跑。
　　他一边跑向她一边骂：“这种天气穿成这样跑过来，你要是脑子没问题我都不相信，有什么话你给我发消息呀，你哪次给我发消息我不回你了？”然后把厚厚的羽绒服裹到她身上。
　　突如其来的温暖与他生气的语气都很真实，早就被冻僵的手指抓住一点热气就不肯放，她猝不及防地抱了他。手都插进他的大衣口袋里，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他们的身高差刚好适合这样的拥抱。她像是被冻僵了思维一样，一句话都没有。他被她一系列的举动吓得动都不敢动。
　　夜色慢慢弥漫过来，古小月的思绪也回暖了一点。
　　她抬起头的时候王熠辰扶着她的肩膀推开她问：“你不是失恋了吧，大冷天地跑来这里找刺激？”
　　她笑呵呵地摇头：“这不是没见识过北方的冬天特意来见识见识嘛，作个向导可以吗？”
　　他没有停止冷嘲热讽：“穿成这样能站这么久你倒是抗冻。”
　　“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这个道理嘛。”她回怼的语气温柔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带她去吃饭，去逛热气腾腾的夜市，然后把她安顿在酒店以后自己回宿舍。他不问她千里迢迢的来要说什么，她就没有说。
　　他走之前，她拦住他说：“明天一起打雪仗吧，南方都没有这样壮丽的雪。”他说好。
　　在火车上奔波了两天的古小月那一夜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王熠辰来敲门的时候她都还没有醒过来，他站在楼道里等了她一会儿。
　　酒店的附近有个小公园，人迹罕至得厚厚的雪一层一层堆起来，淹没掉原本的花草与房屋。她把雪一股脑儿全撒向他的时候想起来，以前一起给同学过生日的时候，她端着奶油盘子追着他跑了好远好远，追不上他的时候就跟他撒娇：“你都抹了我我也要抹到你才行，你不许跑了。”然后他就真的乖乖站在那里让她糊了一脸的奶油。
　　雪仗打累了，古小月耍赖地躺在雪地里，王熠辰就在旁边堆雪人。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大学生活，遇到的很有意思的事情，还有临近的元旦想要去哪里玩。
　　然后一起去逛了古城。
　　送古小月回酒店的路上，王熠辰语重心长的和她说：“小月呀，值得女孩子那么远不顾辛苦去奔赴的，应该要是对的人。”停顿了以后又加重语气说：“你的那个对的人还没有出现，你不要急，再等一等。”
　　她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表白与矫情，被悄无声息落下的雪一层一层都掩埋在那个北方有他的冬日里。
　　落了一路的雪，她都没有盼到能够与他白头。
　　于是她孤零零的来，又孤零零的走。
　　来时雪满路，心中的光归途都是他。
　　走时艳阳高，路途的暖都与他无关。
　　火车轰隆隆驶离的时候，古小月给他发消息说：“北方的冬天真TM冷，我扛不住了，这种苦还是你自己来受吧。”
　　她的泪在那一刻止不住的落下来。
　　脑海里突然重播起那个还是同桌的夏天，语文课上老师带着大家摇头晃脑地念：“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时上语文课的老师有一个习惯，让同学们用自己的话描绘诗句所表达的景象。
　　古小月记得那时她和他说的是：“你盼着我归来的日子我也在期盼，虽然遥遥无期但是我会一直怀抱希望，今夜的雨落满了巴山的池塘，我很思念你，有很多话想说。都留到我归来时再一起告诉你吧，我可以和你说上一夜，借着烛光诉尽这无限的相思，可是此刻我除了与你说这里落了雨，也想不出其余的情话了。”
　　王熠辰啊，此刻除了与你说北方的雪，我也想不出其余的告别。
　　你既不问我来处，我便不问你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