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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辞树 ...

  •   1.垂髫

      朱颜七岁在大姨家见到王霄白的第一眼,就憨憨地笑着悄悄问妈妈:“这个弟弟长得那么好看,以后可不可以娶我?”

      她老妈陈郁吓得一蹦三尺高,瞪着眼睛问:“你哪学来的这些话?”

      见过世面的王霄白妈妈余湘听着这种不很陌生的童言童语,笑呵呵地说:“小白就喜欢小颜这样大眼睛小嘴巴绑两个小丸子的女孩子,跟葫芦娃似的。你以后多来找他玩,他长大了就娶你了。”

      陈郁在旁边笑着不知道该说啥,听这话好像也不是在夸自己家孩子。

      朱颜大姨陈霖听着余湘的话笑得开心,还忍不住补一刀:“朱颜这看脸的本事倒是随妈,这小妮子虽然长相没遗传好小郁的浓眉大眼标准美,像老朱那个末代落魄艺术家,个性倒是和小郁如出一辙,瞎话张口就来。”

      “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相声听多了吧,有后遗症。”陈郁笑着打岔。

      余湘和陈霖是大学室友,以前成天一起厮混,后在又不约而同在本地安了家,前后脚结婚,前后脚生子,怀孕经育儿经共享了不少之后关系一天铁过一天,现在能赶一波现代人的闺蜜潮。陈郁和陈霖是亲姐妹,自然而然和她们组了个三人团,三个人凑在一起就有聊不完的话题。

      客厅里的小孩们气氛就不太一样了,大眼瞪小眼,总体而言不熟。

      朱颜这种纯看脸又不知道害羞为何物的物种,才进门见着了王霄白就忍不住往人家旁边靠,喝饮料时问一句:“小白哥哥,你喝不喝?”吃薯片时问一句:“小白哥哥,你吃不吃?”还能主动扯起话题一个人聊得绘声绘色又罗里吧嗦。听在王霄白的耳朵里,可以总结成一句话:“这小孩话真多。”

      从头到尾王霄白只跟朱颜说了两个字:“不要。”

      安静下来的朱颜发现她好像不应该待在这里,叽叽喳喳的自己现在应该在厨房里,两个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看电视的小孩,有和她不一样的笑点,怎么看她怎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们看宫崎骏的《千与千寻》,还是日语原版。字幕滚得朱颜眼睛疼,她看到一半便睡着了,只记得无脸男和小千一起坐的那列往海里驶去的火车,风呼啦呼啦地吹得她眼皮直打架。

      从大姨家回去之后朱颜一直惦记着好看哥哥,起初那一段成天唠叨着去湘湘阿姨家玩,但是她家的小照相馆正赶上旺季,谁也没空搭理她。

      念了一星期她就不唠叨了,小千那列红火车驶进了她的梦里,她迷迷糊糊看见有个白衣服的小少年,眉目间盛着忧伤,安安静静的,温柔得好看。

      她又惦记上那天在吴斐家看过的动画片,缠着妈妈要钱买来了宫崎骏动漫集的光盘。然后发现,电视里的男孩子们,有的比王霄白好看,有的比王霄白冷淡,但都比他可望不可及。

      正合她意呀。

      那个无所事事的暑假就献给了电视,再好看的弟弟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然这都是在没有再见过王霄白的前提下。

      2.豆蔻

      朱颜临上初中时,他家卖了一直以来经营着的小相馆,结束了多年的租房生涯。妈妈新看中的小区刚好建在余湘家对面,三室一厅一厨一卫带个小书房,凑一凑积蓄刚好够付全款。

      朱颜家一下从租房一族成了有房一族,还没有房贷压力。搬了家后陈郁腰杆都挺直了不少,又恢复成花枝招展的中年青少女,安心做起家庭主妇,偶尔跟着朱颜爸爸朱谓出去跑跑外景。

      租房买房的,朱颜倒是不关心,反正家里的氛围一直是这样,其乐融融又欢快从容,压力不是她的,搬家的快乐当然她也体会不到,反而因为一直一起玩的伙伴突然分开了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这种闷闷不乐在初中一开学见到一个班的王霄白时,就被大了一号出落得越发眉目锋利的少时伙伴给惊艳得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故人新遇,喜上眉梢。

      没什么长进的朱颜又笑呵呵地凑到人家跟前去,记性好得连王霄白都吓了一大跳。

      她一屁股坐到人家旁边戳戳他问:“小白哥哥?”

      王霄白显然是已经忘记她了,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看了看她,整个人透着从里到外的陌生。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朱颜呀,我们见过的,在吴斐家。”

      “哦。”他想起来了,那个话多还不怎么聪明的小姑娘。

      朱颜见人家肯搭理她了,又滔滔不绝起来:“我家以前离你家可远了,我想去找你玩来着,但是我不太认识路。”

      “我家后来搬家了,听妈妈说住你家对面,可是暑假的时候你去夏令营了,我去过你家一次,你家一个人都没有,你去了夏令营还是大姨告诉我的。”

      “你今天去我家玩好不好?我妈妈做饭可好吃了,上次吴斐家那道糖醋排骨就是她做的,我看你还吃了好几块,觉得你喜欢。”

      “但是我对做饭没什么天分,要是我爸爸妈妈一起出去玩了,我就只能去吴斐家吃饭,吴斐妈妈饭做得不好,她爸爸做得好,但是他不怎么做饭。”

      …………

      朱颜一直说到有老师走进来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王霄白很是敬佩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小孩真的太能自来熟了。

      她的废话连篇里,王霄白只留意到一点:同一个世界同一对爸妈。他不靠谱的爸爸妈妈也老是一起出差,把他扔去吴斐家蹭饭。

      初中班主任是个打扮得色彩缤纷的中年妇女,开学第一天一番话的主要内容,王霄白只听见一句“后天正式开始上课。”朱颜也听到一句:“大家都选好了自己的新同桌了吧?以后要好好相处,互相进步。”

      老师的话说了很久,朱颜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就开始发呆,她从小就很难集中注意力,只要一个地方坐得时间长了,要不就屁股下面长钉子似的乱动,要不就开始打瞌睡。

      老师一声令下解散以后,教室里的孩子吵着跑出去,踩着下课铃醒过来的朱颜睡眼惺忪得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旁边的王霄白叹了口气问:“你平时上课也是这么睡过来的?”

      她迷迷糊糊地听着,排列不好他的字句,也不想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雾蒙蒙的。

      王霄白又叹了口气,皱起眉问:“你不是邀请我去你家吃饭吗?”

      这回朱颜醒过来了,蹦起来说:“对对对,去我家玩呀。”

      那天王霄白爸妈一起出差,他斟酌了一会儿觉得去朱颜家吃饭也可以,才开了金口说出这句话。结果听在朱颜小朋友的耳朵里,人家以为他从此就是共患难共进退同生共死的革命伙伴了。

      从此他就开启了和朱颜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一起回家,一起去吴斐家蹭饭的初中生活。接受了从此有个小跟班这个残酷事实后他偶尔上学会等一等她,放学也一起走,在她滔滔不绝的间隙和她说几句话。

      尤其是要一起去吴斐家蹭饭时,总要格外团结才好面不改色又毫无歉意地吃人嘴软。当然,这是对于他这个脸皮薄的人来说。

      朱颜还是喜欢上课睡觉下课晒太阳,但是每次只要头一点,就会被一根笔从梦里戳回现实,然后王霄白瞪着她把水杯推过来。

      她每次都被王霄白那种大义凛然的眼神吓一跳。好像她不是在上课睡觉,而是干了什么杀人放火之类违法犯罪事件。

      被吓得多了,她上课时就能坐住一会儿,课也能听进去一些,大多一知半解。这就导致了她做作业时对王霄白有极大的依赖性,对着题目思考一会儿,一般就不太有下文,要是王霄白忙,她就发一会儿呆,要是他不忙,就把书推过去,指指题目等他讲。

      一种类型的题目他只给她讲一次,问第二次时,他连题目都不看完,就把书推回来,淡淡地说:“这种题型我给你讲过了,自己再去看一遍。”

      朱颜有时候忍不住顶嘴:“你怎么知道是给我讲的?不是给别人讲的?”

      他就头也不抬地答:“哼,只有你这么简单的题都敢问我,还问两遍。”

      朱颜不是会生闷气的人,被拐着弯骂多了,自然只能虚心思过,继续屡教不改。

      总体来说,王霄白上了个两人份的初中,朱颜只上了半个。到了升高中时朱颜差了王霄白的重点学校二十五分,失去了继续依赖着他学习的资格。

      3.碧玉

      悔不当初然而毫无用处。高中开学她还是个成天忙着嬉笑打闹的小孩,凭着不太聪明的脑袋成绩能维持在学校前两百名。

      周末她还是喜欢往王霄白家钻,攒一堆问题从下午一直问到天黑。王霄白从最开始的嫌弃到后来主动给她拿饮料和零食,从一开始不怎么情愿地给她讲题到后来主动跟老师要他考过的卷子盯着她做完。因为他从朱颜每周问题的难度里看出来:她是真的有认真在学习。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朱颜就变成了王霄白生活里的很大一部分。做到一个朱颜问过的题时想到她,看到有人吃她常吃的那种薯片时想到她,遇到走路姿势像她一样一摇一晃企鹅一样的小孩时想到她。习以为常到能准确地预估出两个学校考同一套卷子时她能考多少分。

      因此在朱颜拿着成绩单要和他比一比差距时,他大致扫了一眼能攒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笑。

      高中的女孩子追起星来,各种各样精致的帅气迷花了眼。但朱颜看来看去,觉得哪一种帅气都不如王霄白顺眼,尤其是少年眉眼间的锋利被岁月磨出温柔之后,在她心里很像小千跨越了一整个世界去遇见的那个少年白龙。

      她努努力,说不定就追上了。

      变故发生在朱颜高二那一年。

      朱谓卖了小相馆以后开始在网上接私拍的活儿,虽然要随处跑但是价格很高,接一单能有以前照相馆一个月的收入,而且他还可以借工作之由光明正大地和陈郁一起满世界玩,不用操心在他们眼里已经长大了的朱颜。

      简直何乐而不为。

      以前要安个家是因为朱颜还小,陈郁不放心,等朱颜一上了初中,两个人就开始时常不着家,过起了婚后蜜月生活。这就是朱颜常去吴斐家蹭饭的原因。

      日子是平常日子,天气也还是夏日里的平常天气,蝉鸣不止,又闷又热。她像往常一样在吴斐家等着蹭饭,还因为今天掌勺的是吴斐爸爸而开心了一会儿,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时也只疑惑了一秒就点了接听。

      “是朱颜吗?”那边在她接起来后急切地开口,她都没来及说出卡在喉咙里的“喂。”

      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回答“是”的声音艰涩得吓了旁边的吴斐一跳,忙关了电视。

      “我是临市急救中心的护士,陈郁和朱谓所乘的船触礁,她们遇难了。”那边好像有什么事断了几秒,又接着说,“病人抢救无效刚刚死亡了,家属请来认领尸体吧。”

      然后急切地挂断了。

      朱颜呆呆地坐着,听不懂刚刚接的电话里别人是要告诉她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明明世界很嘈杂,背景音都是刚刚电话里医院又忙又乱的急躁氛围,又好像很安静,只有厨房的抽油烟机一直轰鸣,震得她太阳穴连着脑袋疼。

      吴斐走过来推推她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她没有反应,也不说话。吴斐觉得她整个人都很冷,轻微的抖着,像突然间就没有了生气。伸手摸到她的手指,果然冰得像寒冬腊月。

      吴斐刚想开口叫陈霖,她就拿着电话跑进来,哭着抱住他们俩。

      生离死别,人总是避不过这一关。

      “吃……饭了”吴斐爸爸才喊了一个字,看到三个人抱头痛哭。陈郁哭得最凶,眼泪带着抽泣打湿了朱颜的肩膀。吴斐眼泪也一滴一滴地掉,最诡异的朱颜呆呆的,眼睛都不眨,像是在思考。

      给他打了个迎面的措手不及,“这……这是怎么了?”他走过去拉着陈霖问。

      陈霖看了一眼朱颜,拉着他去了厨房,小声说:“小郁和老朱坐的船触礁了,两个人都出了事故,没抢救过来。”

      朱颜突然跑到卫生间吐起来,等陈霖进来后问:“他们都死了?”

      陈霖点点头,再开口语气里都是冷静的沉重,“我跟医院说好了明天去认……去接他们,你要去吗,小颜?”

      她又干呕起来,昏天黑地。脑子里反复地重组排列“我爸爸妈妈死了”这几个字,怎么都觉得是梦,一下一下的用力掐着手背,没有知觉。

      对的,是梦,醒过来就好了,她还是阖家美满,平安幸福,等陈郁她们回来,朱谓又会像往常一样送她一张没有她的全家福,照片上她们笑得灿烂又炫耀。刺得朱颜眼睛疼。

      4.旧年

      以前陈霖和朱颜说过,她的名字是朱谓起的,他说颜这个字好,听着就绚烂又缤纷,适合女孩子,尤其是朱颜这样一看就长得漂亮又讨喜的女孩子。

      陈郁却发愁起来,不怎么满意地说:“这个字倒是好,就配你这个姓不太合适,朱颜辞镜花辞树,人老花凋,怪晚景凄凉的。”

      一语成谶。

      陈郁和朱谓相识在落满了秋叶的林荫道上,金黄的傍晚,还是大学生的陈郁回家的路上偶然回过头,看到一个高高的男孩子举着相机在拍她,最后一秒的夕阳余晖裹住他长到膝盖的风衣,看起来散发着毛茸茸的暖光。

      她愣了愣,看见他拿开相机之后的脸。浓眉大眼笼着忧郁,像她少女时代一直喜欢的那个港星黎明。

      动人的女孩子落在朱谓定格的瞬间里,红色的长裙闪耀在阳光下,交错着光影将美这个概念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停在他的相机里,他却落进她的心里。

      陈郁只要有空就去那条道上转悠,来来回回期待着遇见。措辞翻来覆去排好又推翻了几百遍,从秋风扫落叶等到枝头雪化,她才又见到他。

      呼啸的北风里她走近他,笑着问:“你上次拍了我的照片,可不可以送我一张?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木讷的男孩子慌张地推开她递过纸片的手,忙乱解释:“我……我没把那张照片贴在相馆里,本来想删掉但是光线和构图都很好就留下了,一直珍藏着,应该不算侵犯了你的肖像权。”

      长得那么好看又那么木讷的帅哥她倒是第一次见,物以稀为贵,先下手为强。

      陈郁又问:“你开相馆吗?能不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改天找你拍照。”

      这回朱谓脸红起来,接过她的笔在纸上写下姓名住址电话。

      陈郁就满意地笑了,带着调皮说:“我叫陈郁,耳东陈,郁郁葱葱的郁。我在这条路上等了你好久,都从初秋到晚冬了。”

      他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说:“我以前不常走这条路,以后会常走的。”

      毕业时陈郁才22岁,带着一腔深情和家里的严重反对义无反顾嫁给朱谓。时间证明她没有选错人,朱谓脾气好,待人温和做事认真,又有一技之长,逢年过节纪念日生日,一个不落地给她送礼物。

      朱颜小时候还傻傻地抱怨过:“凭什么妈妈过节有礼物我没有,爸爸偏心。”老朱冠冕堂皇地解释:“等你长大了,要是运气好,能遇到和爸爸一样的男孩子,像对妈妈一样对你。要是运气不好,遇到的人都没有爸爸对你好,那你该多失望啊。爸爸把运气给你攒着,攒给以后,你得对自己有信心。”

      后来可能觉得这话没什么说服力,每次给陈郁送礼物时,就送朱颜一张全家福。攒到现在,朱颜柜子里的全家福,有她的,没她的,摞起来能塞满一整个她书桌里的小抽屉。

      朱谓说那是他给她攒的运气,她就一直等,等到灰心了,就又遇见了王霄白。

      可能这世界上的美满都有总量,没有人能一直顺遂到自己的时间尽头。

      再醒过来的时她在医院里,吴斐说她发烧了,还说今天是陈郁和朱谓的葬礼,问她想不想去。

      朱颜感觉自己还在思考,又感觉自己好像摇了头。她不敢去见他们,她还存着很多很多他们的照片,每一张都色彩缤纷又温暖美好,现在想来,换个黑白滤镜就可以做遗照。

      吴斐一直陪着她,怕她撑不过来这场过于沉重的打击。也看着她从接到电话开始就枯了,睡了又醒,却好像没有灵魂。看得吴斐心疼得不行,怀疑过去那十几年的活泼可能耗尽了朱颜全部的精力。

      “概率这种东西,在命运面前,真的是屁用都没有。”她看朱颜睁着眼睛,就想着能不能让她说说话,哭一场也好,不能老是活得没有人气。

      “朱颜,我觉得很幸运,很幸运你还活着,很幸运我还有个姐姐。”

      “他们就陪你到这里了,以后我们陪你好不好,我的卧室分你,爸爸妈妈分你,以后的运气也分你。”她的泪落下来,打到朱颜手背上,烫的,烫得朱颜一路顺着手腕找回全身的热量,吴斐的话才落进耳朵里,排列整齐,字字入心。

      “什么意思,什么叫陪我到这里了?”她坐起来问吴斐。

      “朱颜,他们死了,不在了,不在家里,不在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只在你的过去里,以后不参与你的未来了。你还活着,你听到了吗?”

      她像是突然醒了一样,泪一下子涌出来,重复道:“死了吗?”

      眼泪很烫,烫得她全身发抖,被吴斐抱在怀里的时候听到很压抑的呜咽声,像是很久过去,低低的呜咽声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她听到自己一遍一遍问:“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

      两周之后尘埃落定,她的抚养权给了陈霖,一个月以后陈霖和她商量着租出去了她家的房子,新的住户搬进去,一家四口人。

      5.旧人

      朱颜还是忍不住放学后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好几次走到半路才反应过来:“哦,走反了,现在我不住在这里。”

      其实她存了私心,那个承载着那么多年生活记忆的地方,她总是忍不住想再去找到点儿什么。

      最后一次走到那个小区楼下的时候,新租户的女主人认出了她,请她回家吃饭。她颤抖着声音答应,看见以前的家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自己的卧室变成了别人的,自己家的和美也成了别人的。饭桌上的四个人都温柔礼貌,挨个和她打招呼,对她说请。

      请进呀,请坐,当自己家,别客气。

      饭桌上有一道陈郁拿手的糖醋排骨,没有陈郁做的甜,因为朱谓嗜甜,平时陈郁又管着不让他吃糖,就只能从菜里找补。

      她觉得这道糖醋排骨比陈郁做得好吃,陈郁在朱谓的撺掇下一再妥协糖的用量之后,糖醋排骨就一度很不合朱颜的胃口了。现在吃到的正常版,就很像陈郁最早期的糖醋排骨。

      泪突然落到碗里去,她想起来陈郁说过的“朱颜辞镜花辞树,听着就晚景凄凉。”

      她的眼泪就止也止不住,吓得饭桌上的各位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再继续动筷子。

      拿着书包落荒而逃,女主人追到小区门口,心疼地问:“闺女儿,你没事吧?”

      她带着哭腔答:“阿姨做的糖醋排骨太好吃了,比我妈做的还好吃。”

      善良的女主人就笑起来:“那以后多来吃饭,我顿顿都给你做。”

      朱颜笑着说好,心里的洪潮决了堤。

      回家的途中她想,晚景凄凉是什么样呢?大概是别人都有家,有想见的人,有父母亲朋,有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她却只有一屉满当当带着笑容的照片。别人的快乐在生活里,她的在抽屉里。

      她想着又笑起来,要努力往更远的天空走一走,不要变成别人的拖累。

      现实多无情呀,大手一挥,把她的悲伤一半盖章归给命运,一半交付在之后孤零零的岁月里,她就只能一头扎进学习里,恨不能把命也拼进去。

      王霄白参加完物理竞赛回家时,朱颜家的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一个人待了几天,朱颜没来找过他。

      他觉得奇怪,但是又拉不下脸去她家找她,熬到了余湘出差回来,正想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就听到她不经意提起:“小颜那丫头也是命苦,突然爸爸妈妈就没了,人都蔫儿了,最近听你霖姨说成天就知道学习,转性了一样。”

      他吓得被水呛咳了两分钟,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急着说:“谁?朱颜??”

      余湘拍着他的背淡定地说:“对呀,朱颜,都俩月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他更急了,几乎要吼出来。

      见了鬼一样,余湘眼神复杂地问他:“告诉你干什么?你是家属还是医生?你从集训中心回来能干什么?”

      他那句:“能陪着朱颜。”就堵在喉咙里,酝酿成:“我出去一趟。”

      余湘用脚趾头都想得到他要去哪,也不提醒她朱颜搬家了,现在住在吴斐家。还得安慰自己,少年人心火旺,情义都深刻,也不一定就关早恋什么事。

      敲开朱颜家的门时,开门的男孩让王霄白疑惑地抬起头看了眼门牌号,没错呀,难道走去其它幢了?

      男孩看他的样子,想了想问:“你找朱颜吗?”

      他皱着眉点头,透过开着的门看进去,屋内的陈设陌生得他心里一窒。

      “她现在不住这儿,住她大姨家。”男孩笑着说。

      赶到吴斐家,开门时吴斐惊讶地问:“小白?你来干什么?”

      “找朱颜。”

      “哦,她去图书馆了,她现在周末都在图书馆,一般过会儿就该回来了,要不你进来等等?”吴斐让开一步示意他进来,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找她干嘛?”回头再看,人已经走了。

      一路辗转,同一条路走了个往返,折腾得太阳都快落山了,王霄白还是没见到朱颜。他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觉得这种奔赴其实是惩罚,一直着急,一直期待,又一直失望。

      公交车到站时他一眼就看到了对面的朱颜,刚刚好要走。

      人在着急的时候,身体会更先意识到要干什么,比如现在,等他反应过来要在车来之前叫住朱颜他应该干什么时,他已经跑到了朱颜对面,隔着马路喊她:“朱颜!”

      6.旧情

      等站在了她面前,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由于奔跑和紧张,心咚咚咚地跳着,好像要破膛而出。

      “你参加完竞赛啦?”还是朱颜先开了口,王霄白听出来,她语气里的欢快是装的,而且装得一点都不像,全都是苦涩。

      他就喘着气答:“嗯,前几天刚完。”那句:“对不起,我来晚了。”在心里酝酿了好多遍,没有说出来。

      “那挺好的,先提前恭喜你吧。”

      明明只隔了两步的距离,也只隔着两个月的时光,王霄白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和他一起长大的小姑娘已经改了头换了面,在他面前也披着小大人的外衣。

      陌生得不像话。

      他突然往前两步拥抱了她。

      “对不起。”他把她的头按在肩膀上,朱颜环在他的臂弯里,好笑地想:“又不是你造成的事故,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王霄白又说:“我该陪着你的。”

      她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眼眶湿了一轮又一轮,都被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压回去了。她想起来,以前自己家的洗衣粉也是这种味道,洗不掉的漂白水味,混着一点点花香。

      “没关系,我不怪你。”

      情绪平静下来后他问:“今天在复习哪部分?”

      “排列组合,也没完全理解。”朱颜眼睛看着远方,目光失了真。

      王霄白拍了拍她的头问:“要我帮忙吗?”

      “好呀。”

      “那你以后还是来找我吧,随时随地都可以来。”

      朱颜就把学习阵地从图书馆换到了王霄白家,人还是那个人,地方也还是那个地方,就连书桌都没变,但安安静静学习的朱颜总让王霄白觉得不习惯,气氛诡异得吓人,他总是忍不住抬头去看,自己对面究竟是不是有人。

      还没等王霄白完全熟悉现在这种学习氛围,高考就大张旗鼓地临近。

      高考前一天王霄白给她收拾好笔和准考证,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今晚睡早一点,不要胡思乱想。”

      就像每一场大考小考一样,朱颜做完了最后一套卷子,她们就毕了业。

      填志愿时王霄白问她:“你填的哪个学校?”朱颜把志愿表拍下来发给他,他没有回复。

      她就想:到这里了吧,没有谁能一路都陪着谁,翻山越岭,由始及终。

      交志愿表的那天,王霄白在她们学校门口等她。他看着朱颜走出来,已经养长的马尾一晃一晃的,笑着跟每个人说再见然后低下头。她黄黄的外套像□□熊气球一样,被风吹得鼓起来,好像捏不住线,在空中一节一节地飘。

      王霄白想拉住那根线,紧紧的捏在手里,让她飞很高很高都依然有依靠。

      走得很近了朱颜才看见他,吓得心跳乱了节奏。

      “你怎么在这?”朱颜觉得应该是错觉,他今天看起来很温柔。

      “我在等你,等了很久。”他忽视掉朱颜的惊讶继续说,“那时候错过了,以后不会错过了。”

      “我觉得和你一起学习很好,和你一起上学很好,和你一起回家也很好,以后也一起吧,我守着你。”

      朱颜又听不懂了,抬起头红着眼眶问:“什么意思?”

      “就是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了,以后会继续喜欢,你要不要我?”王霄白扶着她的肩膀逼她抬起头来,看清她一脸的泪痕。

      “你分不分得清,你的感情是同情还是爱情,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同情我,你是他们中的一个吗?”她又低下头去,泪一滴一滴的掉,没有声音。

      “我没有同情过你,只是你每天在我跟前晃得习惯了,我会觉得没有你很冷清,做题的时候想起你,喝水的时候想起你,睡觉的时候也想起你。我想你像以前一样开心的笑,想让你觉得有依靠,想做扯住你的线,让你一直陪着我。”

      朱颜的泪湿透了王霄白的肩膀,然后笑着想起来,那首王国维的《蝶恋花》,写的其实是相思。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留不住便留不住吧,红颜逝去的是一双人,花谢了明年会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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